百盐嘴边叼着竹签,落坐茶楼的二楼看台一隅。楼中楼的设计颇有闲适雅趣,从中空处看下去,正好一览下方备给说书人的小戏台。
刚吃完点心,口舌间还有点意犹未尽,不过底下说书的正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
故事在说,一个知名的白衣白发矮小瘟神,四处种下祸果、搞得天下民不聊生,其所到之处都有大大小小的坏事发生,严重时称作瘟神,而通常也骂他扫把星。
这次说的是扫把星破坏了一桩婚事,在员外娶亲当天,三番两次阻挡轿子、突破家丁的防卫还捣破楼房,大肆胡闹强抢新娘。
但扫把星也不是把新娘占为己有,最终是始乱终弃的,抢到了之後嫌弃新娘,就把人抛之在荒野中,让大夥找了她三天三夜,虽然最後平安无事,但婚事被这一闹太晦气,也就吹了。
老样子,这故事主角百盐听开头就已经知道是在讲他家的小萝卜。
得亏说书人为了让观众入戏,还特地画了个大白妆,白发白脸白衣白裤,嘴唇都涂得白白的,像只妖怪一样。
「呸……」百盐挑着眉,当场一吐嘴边的牙签、接在手上折断,叨叨念了句:「小萝卜分明好看得上天了,哪是这副模样?」
「谢谢土地神夸奖。」
一个声音从旁冒出来,百盐差点没从座位上弹起来摔下二楼。
「呜噗!!!!你、你、你哪时回来的?!」
「土地神夸我的时候。」白罗笑道,倒不是因为自己长得好看,只是因为难得土地神夸奖了。
「……够了,不准再提。」也不是心虚,但刚刚那种带点自豪的口气,被人听到了总觉得有点羞耻别扭。
知道土地神面子薄,白罗脸上虽然还挂着浅笑,却已经转移了话题:「土地神在听戏吗?」
「啊嗯,下面在说你呐,你还拆散过鸳鸯啊?」
白罗一脸困惑,目光往说书人身上望,听了一段之後明白了大概。
「嗯……是有过这样的事。」
「真抢?拦轿、破楼、抢新娘、扔山里三天三夜?」
白罗诚实地点点头。
「那个新娘是个七岁的小小姑娘,她哭着逃家说不想嫁给叔叔被欺负时,正好碰上我……」
那是一桩员外强抢女童的奇葩婚事,虽然娃娃亲不少见,但女孩却哭得非常惨烈,似乎隐隐约约知道了嫁过去之後会有什麽危险的遭遇,所以拼命地想要逃。
白罗就几番破了员外请来的人丁围阵,又是拦轿子、闯入人家门,最後实在没办法,只好带着小小的姑娘进山里躲一躲,过程中的确没让人受伤。
「……这啥?听来是好事啊,怎麽就被编得十恶不赦的。你直接痛打那个变态老家伙一顿都没错,他简直恶心,就该被剁了●●喂狗。」
白罗耸了下肩。
其实还有後续,小姑娘被他平安送回家,婚事虽然告吹,可是毕竟是被人抢进山里几天过,名誉已经不清白,据说将来会嫁不出去,所以小姑娘的双亲简直恨极了搅局的白罗。
「你这人简直有毒啊……」其实白罗大多做的善事,却总是阴错阳差地被误解,或误打误撞地反成了恶果。
「?」
「没什麽,只是老觉得你真是太难了。」
「我倒是不这麽觉得。」
「你老是只会这麽说,所以才好欺负。不说了不说了,你拿五文钱去帮我点个戏,让那说书的别再讲你坏话。」
白罗笑了几声,其实他也真的没放在心上,他在各种传奇故事里都已经被妖魔化得不见人型,就算本尊站在说书人旁边,也不会有人认出他来。
一般会认出他的……大多是衙门。他默默耸了下肩,那种时候的确是比较麻烦一点。
「土地神想点什麽书?」
「嗯……你让先生讲个『郡主强抢纤纤花美男』的戏好了,让我回味一下笑话。」
白罗点点头,土地神没讲明白,但他一听就领略了。
这折子坊间叫做「辣手摧草珑阳吟」故事其实也是其来有自,根据一位不愿透漏姓名的●县年轻男(ㄩㄝˋ)性(ㄌㄠˇ)亲身经历改编。
那株「草」被貌比潘安,而又情节之有趣煽情、高潮迭起,所以广为流传,在女性群体中被津津乐道。
那次的事件闹得满城风雨,他和土地神也暗中掺了一脚──主要是救援那株被辣手催残的草。
被窜改的细节是什麽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土地神每次都把这故事当成笑话,一开始说就可以把他笑上足足一个时辰,中间都没停过。
接过土地神递来的小荷包,白罗则反手将一串糖葫芦递给了土地神。
「对了,土地神这个给你。」
「哦,难得啊,你还买了点心。哈哈,正好待会配着茶。」百盐乐呵呵地接过糖葫芦,是个四果子一串的。只是上头酸果子有大有小、糖渣好像也不是很澄,看起来总觉得有几分粗制滥造的便宜感。
「不是买的,是个大叔送我的。」
「欸……送你的?」这一听更是难得了,百盐也不催戏了,反而好奇起白罗刚才的境遇。
「嗯,一个父亲带孩子赶集,可儿子贪玩偷跑了,在市集里被人贩子拐走。」
一开口就是惊悚案件。
百盐脸上跟着微微紧绷了几分,不言不语,只让白罗继续说下去。
「我正好看见,但不想惊动人贩子、也不想在人多处引发恐慌,所以过去把孩子捞回来就走。」
「干得不错啊,那大叔肯定是烧好了香,不然一般孩子被人贩拐走,大多就再也找不回来,这还都多亏你。」百盐点点头,只是思来想去,作为报答惩奸除恶、把孩子找回来的救命恩人,就一串糖葫芦,是不是有点小气了?而且这糖葫芦大概还是摊子上最便宜的、残渣败果随便串一串,一文钱解解馋的那种。
「不,糖葫芦不是那位父亲给我的。」
「哦?该不会是孩子?能有这般报恩的心,也是很可贵。」
「不,也不是……其实给我糖的,是人贩子。」
「啥?」
「我先是把孩子从人贩那里顺手捞回来。」白罗边说,边做了一个顺手一捞的动作。
虽然百盐不在现场,但完全能从这三言两语的动作,想像出那行云如流水、不着痕迹的高明轨迹。果然天下无敌一出手,什麽都是一个眨眼间解决的。
然而百盐还是猜不出中间的因果关联。
白罗看得出土地神的疑惑,便继续说道:「但正是因为太顺利了,所以被那位父亲误以为我是人贩同夥,打算藉孩子仙人跳使诈讹他一笔,所以在市集号招旁人打了我一顿。」
「…………………………」
「那人贩围观我被打,觉得我实在太冤了,人散了之後就可怜我、买了糖葫芦当作安慰。」
「………………………………你也真的是朵奇葩……」
百盐心情复杂地看向这串糖葫芦,想叹气,又觉得好吧至少这次还意外唤醒了坏人的良心,算不算好事一桩啊?
「明明没干坏事,干得还是多好的事,怎麽运气这麽背啊你?」
「土地神觉得我其实并没有做错吗?」
「当然。完全是对的,完全是好事。」就连不想惊动人群造成恐慌也是,只是偏偏天意不尽人意罢了。
「那这样便足够了。」
「啊?哪够啊!你果然不生气,唉哎、我听都别扭……来,拿去。」百盐拿糖葫芦朝白罗一伸,说道:「这串的第一颗最大,是我替天奖赏你这个做好事的乖宝宝,别人不懂、不知道,可是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是最好的。」但剩下的是我的,土地神想。待会还要配戏呢。
又大又红的糖葫芦晾在两人之间。
白罗没婉拒,却也不是伸手来取,反而弯腰、低下了头,脸向土地神拿在面前的糖葫芦凑近。
他没有立可刻咬上,而是藉倾身垂头之际,将额头靠上土地神的额头。
「……土地神。」
「干、干嘛呢这是!?」
这来得太过猝不及防,百盐退也不是硬杠着也很不是。
正尴尬得进退两难,却听见白罗好似在笑,轻颤的喉音几不可闻,又因为跟对方头抵着头、距离太近,他根本看不清白罗的表情。
只知道,小萝卜肯定是很开心。开心得忍不住笑、还笑得怕被他看见。
好……
──好吧好吧好吧、算了吧,就这回吧。就允许他这一回吧!
「……唉,想想你还真难啊,是真的难啊。」都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为这小萝卜抱屈了,百盐边说,边抬手揉揉对面那颗白呼呼的後脑勺。
只是百盐任他靠着自己脑袋,被夹在两个额头间的浏海发丝搔得他皮痒,白罗却还没有要退开的迹象。百盐实在忍不住痒,就转动转动头、钻磨对方额头缓解一下丝痒感。
「我倒是不觉得。」白罗被他钻得本来不痒、都不禁跟着发痒起来,说着那句老词,却带着笑意补了句:
「特别是遇到土地神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