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东洋做了场梦。
在梦中,他双手沾满鲜血,眼神慌乱失措,对着将自己团团包围的员警举起双手,木然说道:「我自首。」
「人是我杀的。」
刺耳的警鸣扎得人头疼,他尝试大口呼吸缓解不适,缠绕鼻息的铁绣味却让症状变本加厉,搅混了他的思绪。
那一刻,邵东洋只觉周身一切全散发出一股腥臭味,衬着警车疯狂闪动的警示灯,视线所及全是浓艳的红,叫他有种即将被拖进深渊的错觉。
来吧。
来吧。
耳边似有人轻声碎语,反覆诉说这一切罪名,本该由他背负。
那强烈的冲击感,直至清醒那刻,仍叫邵东洋摆脱不去,总认为自己的手不乾净,洗了一遍又一遍,泛红破皮才罢休。
「醒醒,邵东洋你醒醒。」在浴室洗手台前抬起头,他看着镜中满头大汗,双目眼角血丝密布的人影,神色狰狞扭曲。
催眠似的反覆叮嘱自己,好不容易那让人作恶的反胃感退去,邵东洋才长吐浊气,将水开到最大,把头颅塞到底下,任由冰凉水流撒在身上,甚至灌进他的鼻腔及微张的嘴中,窒息感涌现也不停手。
半晌,他直起身,浑身狼狈,咳得撕心裂肺,神色却轻松不少。
讲究地擦乾发丝梳好造型,邵东洋剃掉睡了一夜长出的胡渣,少年渐褪青涩後的清俊露出眉角,瘦高的身板一挺直,搭上略显阴霾的眸,已有了几分成年男子的气势。
「十八岁呀……」换上白色衬衫,他看了一眼自己算不上厚实的体型,忍不住低喃。
这是这具身体满十八岁又九十天的日子。
也是三十岁的邵东洋重回十八的第九十天。
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邵东洋绝对想像不到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会是真实存在的事。
「只是这种事……为什麽会发生在我身上呢?」邵东洋摊平手掌,审视这具再度拥有的年轻身体。
没有往後掌心的厚茧,少年时期的他,满脑子都是念书与争气考上好大学,滑腻的肌肤上,只有因为握笔姿势不正确,指头被磨出的浅浅印记。
在穿越前一刻,他还带着手铐,在员警护送下穿过持续亮起的闪光灯,因为杀人罪成立,准备移送监狱。
没料到一眨眼,他就回到了十八岁,那个有妈妈陪在身边,两人围着小蛋糕吹蜡烛许心愿的曾经。
那个什麽都还没得到,也没来得及遗失的曾经。
他仍拥有相比三十岁柔软脆弱不少,却捧得住更多事物的双手。
邵东洋如今回首上辈子,遗憾肯定是有的,他甚至为此深深懊悔过,却不曾萌生再来一次的念头。
怎料这样一个不可求的机会,能落到他这无神论者身上。
「啧。我什麽时候也这麽婆婆妈妈,想那麽多了。」收敛起凌乱的思绪,邵东洋拍了拍脸颊,确认几天没睡好觉,略显青白的脸颊有了血色,才推开卧房的门向外走。
十八岁的邵东洋名校毕业,又接着考上第一志愿,可以算得上人生赢家。
若要说有什麽缺憾,怕是十六岁那年,爸爸临时帮人去工地搭把手,却被垮下的砖块铁棍压到头,没来得及送到医院就断了气。
一夕之间,家少了个人,想说的话没了对象,他紧紧摀着心口破开的洞,用时刻努力生活、专心一意念书来填满,才熬过了生离死别,狠狠爬上爸爸离开前唠叨的第一志愿。
但这场灾难,不只毁了本该幸福的家庭,还替他们吸引来一些麻烦。
穿过走廊,邵东洋隐约听见交谈声,便放慢脚步,悄然无声凑近客厅吊帘後方死角,偷听起坐在沙发上的妈妈,与一大早就跑来串门的客人们的对话内容。
「听说东洋考上第一志愿了,真是恭喜呀!」
就那麽一句,带着谄媚沙哑的嗓音,邵东洋就知道是谁来了。
「我亲爱的舅舅呀。」无声的说着,邵东洋挑眉,眼神阴鸷。
上辈子,他还以为许久未见的舅舅听闻信息後,三不五时来关照他们母子,或送礼或慰问,是怜惜他爸爸早逝,真心帮助他们孤儿寡母。
却没想到人心难测,直至最终他才明白,舅舅与舅母由头至尾的关切,目标都是在爸爸的保险金,这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上。
且不说邵爸爸并没有保相关保险,就是工地方面,也因为邵爸爸是临时去帮朋友,并不算正常体制下的员工,被建筑公司恶意撇清关系,根本讨不到多少赔偿。
也就爸爸朋友与工头看他们可怜,塞了个红包过来,不厚不薄,至少足够他们好好替爸爸打理後事。
尔後,邵妈妈有一段时间分身乏术,无暇顾及工作,母子俩都是靠爸爸留下的存款过活,根本没有闲钱任嗜赌成性的舅舅一再剥削。
也不知道舅舅从哪听来的风声,老认为邵爸爸工作的地方是个大公司,赔偿金额肯定丰厚,再搭上相关保险,他两母子小金库必然丰厚,不过财不露白罢了。
为此,邵妈妈解释过几回,舅舅表面答应,态度不变,但邵东洋心底明白,他根本没相信过。
甚至疑心程度变本加厉,连他考试成绩提升,也笃定一切全是靠钱砸出来的,肯定私下找了昂贵名师家教补习。
微微探出头,邵东洋眯着眼,看到门後的舅舅笑容诡异,朝邵妈妈问:「对了,我家孩子几年後也要大考,能问问看你家是找哪位老师补习吗?」
摇头,邵妈妈实话实说:「哪有什麽名师?东洋以前都是他爸教的,他爸走了之後……也是那孩子自己争气,我这当妈的,什麽忙都没帮上。」
显然不相信邵妈妈的话,舅舅闻言,眉头紧皱,语气渐有情绪起伏,冷讽道:「阿妹呀,你这样就不厚道了,你家那口子没家人没学历的,能好好教人功课?还教出一个第一志愿?」
他说,语气莫名带着质问:「不想分享你直接说就是了,你哥会逼你吗?都是家人,骗人就没意思了。」
手掌不自觉蜷缩,上辈子十八岁的邵东洋或许听不出来,但多活过十二年,被往後经历刮破稚嫩皮囊,血肉淌进污秽苦辣的他,已经能清楚辨明,舅舅话中涵义。
──少装蒜,你已经拿到钱了吧。
在舅舅的逼问声中,邵东洋颤抖的眼帘低垂,腮帮子紧绷,薄唇开阖细语低喃:「重来一遍,你想做什麽?」
想做什麽?
卲东洋不愿思索那些久远的未来,此时此刻,他只想将还在身边的事物捧在手心,再不轻易抛弃。
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