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低迴鼓蕩 — 告白

陈子悦从没想过,自己能有这一天。从来没有。

那个满身发光顾盼也生辉的男生,好看的夕阳如同玫瑰燃烧後的余烬在天空飘落,空无一人的教室,只有他们。看着自己暗恋多年的男神程宇就站在自己桌前,双唇嗫嚅,眼神染着些平常难已见得的羞赧和真挚,长长的睫毛轻轻垂敛,白皙的肌肤好像天使一般的纯洁,令人向往又望而生怯。这是他遇过最好看的人了。

「子悦,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程宇终究还是说出来了,声音轻缓正经,就像他的性格一样。陈子悦瞪大了眼,瞳孔剧烈紧缩,惊喜羞怯一闪即逝地在瞳孔迸裂,炸出一瞬间炫目的光彩,而後紧接着的是巨大的恐惧恐惶感猛然席卷了他,心跳瞬间停止,满室空气凝滞宛如深海,满耳轰鸣。陈子悦极力维持着表面冷静的表情,颤抖着手飞快地把桌上的书看也没看地收进书包,而後头也不抬就这样跑了,只无措地丢下一句:

「我、我,对不起!」

落荒而逃。

仓皇狼狈地离开了教室,根本不敢多看程宇一眼,从快走到奔跑,随着阳光隐没而愈发冰凉的微风呼啸过耳畔,心跳快得难以想像,好像每一下跳动都再膨胀了几分,填满整个胸腔,挤出了一滴滴的泪珠,难以名状的酸涩感梗在喉咙,呛得陈子悦咳到满脸通红,膨大的情绪无处宣泄,只能呛出来、流出来,生怕不小心爆炸了。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顺着墙根跌坐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咽,连呼吸声都憋得轻,压抑再压抑。

怎麽可能不想答应,做梦才可能出现的场景,陈子悦比任何人都更想和程宇在一起。那麽好的一个人,那麽完美的他。但那只是想想,只能是想想。陈子悦怕啊,他更怕在他冲昏头答应了之後,会有一群人从门口冲进来,吵嚷着说:「早就知道他是gay了。」、「有够恶的,他还真以为有人喜欢他啊?」、「臭娘炮怎麽还不去死?」,嬉笑着说出那些羞辱人的话。不会有人知道他是同性恋的,他明明藏得那麽好,不会有人知道的。

他实在是太怕了,这一切比梦境更虚假,难以遏止地去揣测程宇的表白里蕴含的恶意。

脸色发白,肚子里一阵翻腾着作呕,这些话光是想像就快让人晕厥了,他根本不能想像程宇的表情,在他欢天喜地答应後哪怕有一点零星的厌恶轻蔑的情绪就让陈子悦恨不得当场死亡。於是他拒绝了,拙劣的。慌不择口,他,就在刚刚,拒绝了他暗恋已久的人。他感到眼前一阵晕眩,连自己都不可置信,双手抖得像筛糠子一样,莫名委屈的泪珠挂满了眼睫,鼻子跟眼角都是红的,缩得小小的蹲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磨石子地墙面碦得生疼。

终究在机会来临时,陈子悦输给了勇气。

其实他也想不明白为什麽今天程宇会对他表白,明明平常也没什麽交集。更何况,他又怎麽敢和程宇有交集?仅仅是看着就感到窒息般的晕眩。也不记得是什麽时後喜欢上的他,只记得程宇早就成了他上学的希望和动力。曾经多想就这样了结生命,喜欢上同性别的人就是原罪。父母即使并不知道自家的懦弱儿子就是同性恋,但平时一字一句间流露出来对同性恋的厌恶反胃的又何尝不是像钝刀一般反覆无情地割磨心脏。来自父母的无心之言比什麽都来得伤人,就算不是对着陈子悦说,但面对他们时,莫名的隔阂和陌生感就这样竖立了,不可逾越。

他撑得过同学的谩骂和师长的不尊重,但最亲的亲人的几句话就能轻易地击溃他那全副武装的心脏。只能感谢,爸妈除了功课上,不会再关心他更多了吧。这样,他才能保证不在他们面前露出马脚。

面对人群的每一天都是煎熬,过於精致女气的容貌即使成绩不差也让他在班上人缘极差,有意无意的玩笑话张口就来,恶意毫不掩饰,几乎是恶劣至极的动作一点没少,裤子都被扯下被笑着说要做身体检查,把厨余稀稀落落地倒进书包里说要他多吃点。偏远地带的私立学校,他俨然成了同学们结党制度之下的阶级牺牲者。上不着天,下不踏地,轻飘飘地悬在虚无之中,陈子悦找不到自己的安身之地。好像就这样死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一样。

但就在这片泥泞之中,程宇的出现显然给了陈子悦冀盼的动力,那麽温柔,美好得不容亵渎,程宇不会粗暴地把他撞倒,不会拿小石子扔他,甚至还会在对视时给他一个带着浅浅梨涡地笑。最令人沦陷的是,程宇会有意无意地替他挡掉其他人的霸凌。浅浅的,淡淡的,不是大声喝止他们的行为,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停手,就算只是暂时的倏忽即逝的安逸,但也够让陈子悦感到得救。他是那麽的完美无瑕,和他这种污浊不被喜爱的人截然相反,程宇天生就是发光体,对着每个人都发散出一样的热度,超越每一颗星的闪耀——这种人来和他表白了。荒谬得令人遍体生寒。这叫陈子悦如何能相信程宇是真心喜欢他?云泥之别的两个人,程宇是他永远触不可及的人、的希望,哪怕是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都是奢侈的事。但只要远远看着就好,远远看着,就像井底蛙仰望着头顶的一片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天上再没有任何一丝光亮,直到校园空荡荡的只剩巡逻的伯伯,直到心里只剩余悸在跳动,陈子悦才站起身。蹲麻的腿失了知觉,没站稳还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幸好扶住了墙,但尖利的小石子仍旧压红了细嫩的掌。

回家的路又长又黑,校区偏远,这个时间点路上人烟稀少,一个人慢慢地拖着步子沿路走。周身朦胧的影子相互堆叠重影,躲在光的对立,又紧跟着光的路径,盲目地顺应。肚子瘪着,饿了又没食慾。这个时候家里没人,爸妈常常出差,十天有八天不在家。一个人活着,早已成了常态。可能也是因为这样吧,陈子悦练就了一手还算过得去的厨艺,虽然还是经常不吃晚餐就草草度过夜晚。反正也没人在乎。

猛地,陈子悦感觉到後头有脚步声,声音不大,细细碎碎的,步伐又轻又缓,踏在铺了层落叶硕果的人行道上,熟悉得令人心悸。陈子悦有了猜测,除了他还能是谁?混杂在风声中的跫音静寂得他耳膜一阵鼓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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