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转进他隔壁班,学校总共也就两个班,一班也才二十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每一次打照面,她不厌其烦地朝他笑着打招呼,不管他有没有回应。
连放学也跟着他走。
向阳蹲着开大锁,林静抓着背带,也跟着蹲在他身旁。
「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吗?」
他不回答,站起身说借过。林静的嘴角垂了下来,把背带抓得更紧了些,却不让位。
他只好又说:「⋯⋯不觉得。借过。」
「喔,那算了。」她叹气,动作却是坐上他的脚踏车後座。
向阳沈默几秒,踢掉侧脚架。
隔天,同样的时间,林静走在那条小径,一样有脚踏车从身边骑过。
她笑眯眯喊住他,自动自发地跳上後座。
昨日还空空如也的座架上,不知何时多了层坐垫。
果然是面恶心善的人。
「我下次可以在门口就上车吗?」
「不可以。」
「喔,那算了。」林静摸摸鼻子住嘴。
「你是不是很爱讲算了?」
「好像是耶。」她耸耸肩,「不然还能怎麽办,就算了啊。」
「但你也不是真的算了。」
林静愣愣,一时不知道怎麽回话,只能乾乾抓了几下後脑勺。
过了好一会儿,向阳才又问:「你那天为什麽哭?」·
「那天喔⋯⋯」她嘿嘿笑了两声,「可以不要讲吗?」
「随便。」
「好啦,其实也没什麽,就是⋯⋯那天知道要搬家转学,想到以後看不到朋友,就觉得有点难过。很无聊吧?」
「干嘛搬家?」
「这里污染少啊,环境好。应该吧。」
向阳皱眉,隐隐觉得这个答案有点怪异,却没有继续问下去。
一直到现在,好几年过去了,小镇还是一样,像城市的世外桃源。
周静的视线从窗外转回,身旁的人早已静静睡去,始终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俯首,很轻很轻的用袖口拭掉徐初的口水,才拍拍她的膝盖,叫醒她。
坐上火车的第五个小时,终於能看见海。
快到了,他说。
他们换了一班慢车,在小站下车,走出月台,连计程车也没有。
「你等我一下。」周静温声道,徐初愣愣点头,看着他往一旁的车棚走去。
她其实还很不习惯这样的周静,她甚至无法改口叫他向阳,就像她无法认同自己曾经是林静那样。
对他来说或许这才是原本的样貌,而对她温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对於没有过去记忆的她而言,一切是如此突兀而难以接受。
可开口说要来这里的人也是她。
周静闻言便应下,几刻以後出现在她家楼下,一路领着她来到这里,没有一句质疑或怨言,像早就知道她会这样说。
徐初看着他远远骑了一台脚踏车过来,外表已经很破旧,後头的椅垫也有些磨损,只有轮胎是新的。
察觉她探究的视线,周静主动解释:「我偶尔会回来。上次回来的时候换的。」
徐初喔了一声,跨坐上车,完後才发现自己的反应似乎太过自然,像某种反射动作。
「抓好。」周静轻道,踩动踏板。
风掠过耳边,那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再次袭来,却不像上次那般汹涌猛烈。
淡淡的,浅浅的,熟悉的感觉。
徐初抓着他的衬衫下摆,小声地说:「你也这样载过林静,对不对?」
「只载过你。」
徐初失笑,倒也不激动了,「我再说一次,林静跟徐初,是不同人。」
至少在她找回记忆之前。
周静没再执着於这个话题,问起:「你知道林静的家吗?」
「应该知道。」
她说了一串地址,他嗯了一声,「为什麽说应该?」
「因为我也只是猜的。」
徐初对过去十七年的印象,都是拼凑而来。
现在的记忆是从病房醒来的瞬间开始,或许再更早一些,昏迷时断断续续有一些印象和声音,只是恍恍惚惚都不像真的,更接近梦境。
她刚恢复意识时还很虚弱,说不出话,发出的声音像野兽的嘶喊,应该是护士先发现了她的动静,後来很多人进来了,她视线模糊,听着凌乱的脚步声,无论生理或心理都是一片混乱。
「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是的话就点点头。」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点头,全身都像被压着,动弹不得,身上还连结着数不清的管线。但应该是动了下,因为医生继续问着:「你知道自己为什麽受伤吗?」
她头痛欲裂,很用力试着摇头,却只是往旁边轻轻一偏。
「⋯⋯你记得自己是谁吗?」
她偏头,意识就到这里,很快又陷入黑暗。
之後几次醒来都不太长,勉强可以看清周围,满满的监测仪器和插在自己身上的针头和管线。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为什麽会受这麽严重的伤,不知道何去何从。
只觉得很痛苦,不如死。
她的状况更好了一些後,才有医师来详细问话。
也只是再次确定她一无所知。
连见到父母⋯⋯她甚至是等他们开口才知道,面容有些憔悴的这对男女,是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人。
她在他们的眼中看到悲痛和无所适从,和难以言明的情绪。
後来她慢慢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跳水的时候水太浅,撞到头加上溺水,加上救生员不在,没有马上被发现,才会这麽严重。
她打一开始就没相信这个说法。太拙劣的谎言。
从医院离开之後,她就到了现在的住处,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手机里只有父母的号码,对自己的认知只有名字,和这副身躯。
她瞬间成了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最陌生的人。
她是失去了记忆,却没失去认知,能感觉出谎言,还有周遭人不希望她恢复记忆的事实。
她不知道喂给她的资讯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只能土法炼钢的留下所有线索,旧家的地址就是从母亲散在桌上的信件里意外发现的。
以那串地址为中心,徐初叠加关键字,搜索林静留下的任何踪迹,交叉比对後出现的是齐英高中和国中部的学生名册。
网路上没有更多资讯,她於是买了到小镇的车票,那天出门前,平常早应该出门工作的父母,难得坐在客厅。
柜子上的小香炉散出袅袅轻烟,屋子里充盈着檀香的味道——自有记忆以来,母亲日日都要焚香诵经,说是在她昏迷时曾向神佛发愿。
母亲抬头看着她,欲言又止,双眼泛红,明显是哭过。而父亲表情严肃坐在一旁。
没有人开口。
但那个瞬间,徐初明白了,他们在监视她。他们不会让她去。
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她说。
「⋯⋯现在这样不好吗?非得要想起来不可吗?」母亲的声音像在哭。
父亲揽住母亲,轻拍她的肩膀,才对徐初说:「你现在才刚恢复没多久,医生说,最好不要接触太多刺激。」
她咬着下唇良久,最终笑了笑,说好,然後走回自己房间。
在那之後,徐初真的就不再执着於过去的记忆。
并不是因为被阻止,而是真切的畏惧。
从网路上看来的资料写着,她的病——解离性失忆,是对创伤产生的自我防卫机制。
徐初原本并不那麽相信,毕竟她身上的那些伤和痛苦都是真的。她原本还抱着一点期望,觉得失去那些记忆,说不定是因为物理伤害,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能想起来。想起来之後她就不必把日子活得这麽飘渺。
可是现在她确定了,遗忘的那些绝不是好的事情,不只对她而言,对她父母更是如此。
巨大的悲痛。无论那是什麽,她都不打算再经历一次。
但为什麽改变念头了呢?
风卷起她几缕发丝,她嗅到微咸的气味,从坡上望下去,碧海闪着细细密密的光。
「这里很美。」
你说过一样的话,周静话到喉头哽住,只能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