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
她压根没有要给他回话的机会,继续说着:「还是优越感?『我知道的比江旭多,比这里的所有人多,说不定比你自己都还多』,你想告诉我这些,是吗?」
周静才发出一个徐的声音,又立刻被打断。
「现在知道我是徐初了?我还以为你一直都把我当成林静⋯⋯你听好,我不知道以前我跟你之间发生过什麽,看你的反应好像是很深刻的事,可是我没有这段记忆、也不想找回来,无论有过什麽,那都不重要了,你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可以吗?」
他於是不说话了,像在隐忍着什麽一样咬着唇。
那不重要了。
周静闭上眼,很痛苦的样子,猛地砸了一拳在墙上。很沉的声响。
半晌後他哑声道:「你真的不想知道自己是谁吗?你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活下去?」
闻言,她低着头沈默几秒,而後轻笑几声,问:「周静,你真的知道失忆是怎样一回事吗?」
「你能想像那种感觉吗?某一天你醒来,发现身边的一切全部都是陌生的,你不知道自己是谁,有人说是你爸爸、有人说是你妈妈,有人说你跟他以前如何如何又如何,他们告诉你你是谁,你应该是什麽样子,你应该怎样生活⋯⋯」她扯住他的领子,接近歇斯底里:「你懂我的感受吗?你但凡有试着同理过一次,你就应该他妈的闭嘴!」
她用力一推,周静顺势往後退了一步,即使他俩都心知肚明,她那点力气根本不可能动得了他一丝一毫。
徐初绕过他,拐弯之际听见他的声音。
「徐初,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同理你⋯⋯我是被忘记的人。」
她没有停下脚步,走得很急很快,而周静一直就站在原地,很久很久以後才松开拳头,垂下手,指节处渗出的血水已经变得暗红。
他恍惚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林静。
空气中有挥之不去的药水味,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外头的哭声。
阴暗的楼梯间里,他咬着牙一拳一拳搥着墙壁,像感觉不到痛。
不知过了多久,逃生门突然被推开,光线照了进来,和光一起出现在视线里的,是个哭丧着脸的女孩。
她看见他明显愣住了,视线先是停留在他的脸上,再到沾染斑斑血迹的墙面,最後停在他受伤的拳头上。
方才皱着的脸此刻已经变成全然惊讶的神情,她皱着眉,上前拉起他的手,不可思议地问:「你是有病吗?」
他愣了一下,却没有抽回手,低头看着女孩的发漩,任凭她拉着自己到外头包紮,一路没说话。
握在他腕上的温度,他一直就没忘。
周静深吸了口气,自嘲笑笑,在散场前走进夜色里。
那晚徐初没有睡好。
她没有做过梦,至少在失忆之後没有。她试过各种方法找回记忆,包括接触过往的一切,甚至努力让自己做梦,只因为看见一篇文章说失忆的人可能从梦中拾回片段记忆。终究是徒劳无功。
而这个夜晚的梦境很长,说长似乎也不恰当,有太多跳跃的画面和剪影,像一次播放好几部影片,杂乱无章。
她看见无边无际的树海,看见亮着红光的阴暗走廊,看见翻上红砖墙的少年,还有朝着自己伸出的手。
最後停在周静靠得很近的脸,问她:你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活下去?
徐初惊醒,冷汗浸湿衣被。
书桌上的电子钟写着0513,半晌,她按开手机,拨通周静的电话。
那头响了两声便接起,没有说话,低低的呼吸声。
他不作声,等她开口。
「⋯⋯你应该知道,徐初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从头开始。」
「嗯。」
「你也应该知道,我爸妈反对我找回记忆,我醒来没有多久,就到这里了。如果不是病房外就写着名牌,他们可能连以前的名字都不会告诉我。」
「嗯。」
「连亲人都不想要我想起来的记忆,你要我想起来的理由是什麽?只是因为你跟林静谈过恋爱?」
周静搁下笔,一夜未眠的双眼有些通红。
「不是。」
昏暗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他的手腕压着一本牛皮封的笔记本,米色的纸页上只写了今天的日期,下头空白一片。
我们没有在一起过。他声音暗哑。
「那你⋯⋯」
一句为什麽卡在喉间,徐初蓦地住口,弯起双腿,抱住膝盖。
窗外已经隐约有光,她隐约也明白了什麽。
「周静,告诉我你原本的名字。」
那头静默半晌,他盯着从窗帘间隙落入的光束,几秒後站起身来,拉开窗帘,眯着眼几秒才适应光明。
东方欲晓。
徐初听着那头的细碎声响,手往旁边一按,电动窗帘缓缓往两旁拉。
晨曦一下子盈满整个空间,她望向窗外,听见他轻笑了声。
「向阳。」
「⋯⋯好美的名字。很有画面,念起来也很好听。真羡慕。」
女孩支着颊,看着面前的少年,「我叫林静,安静的静。很像男生的名字吧?」
「还好吧。」
他淡淡回道,表情如常,额上却细细密密沁出一层薄汗。
消毒很痛,她努力找了一堆话让他转移注意力,好像也没成功。
一旁的护理师动作俐落,三两下包紮好,就让他们出了诊间。
林静一走出来,看见时间,啊了声,匆匆道:「我先走了喔,你不要再打墙了,掰掰。」
话落,小跑步进了电梯,门关上之前还朝他笑着挥挥手。
少年没有回应,转头往反方向走,回到遇见女孩之前他所在的走廊。
方才几个眼生的亲戚早已离去,只剩下坐在一旁塑胶椅上的长者。
「奶奶。」他唤了一声,往前几步,声音很轻,「我们回家。」
是到後来林静才知道,那日向阳出现在医院,是他父母过世。从小镇回到城里工作的路上出了车祸。
那年他们十四岁。
再次遇见,已经是月余後。
向阳骑着脚踏车,远远看见走在小径上的身影,没多想,从旁边骑过,背後突然一道声音——
「欸!前面的!」
他压下煞车,左脚撑地,回头。
晨光熹微,风里有海的味道,小径上的少女目光清亮,朝他扬起笑。
「我就知道是你!」
林静往前跑了几步,手握住後座架,「向阳,对吧⋯⋯你手好了吧?」
明明只是第二次见。
向阳身子往後了点,避开她凑近的动作,低声道:「我手本来就没怎样。」
「好好,你说没怎样就没怎样。」
那天,她死皮赖脸的要他载自己一程,向阳看着还远着的校舍,心软应下。
怎麽知道这一载,就是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