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遼歌短篇集 — 小白臉

「──这份报告的结算金额和上个月相差太大了,肯定有哪里出错,全部重新算过之後再交给我。另外,D公司应该今天中午前就要将样品扫描寄来了,如果没有收到记得发信催促。」

李雨臻说完才发现眼前进入公司三个月的新入社员只是唯唯诺诺地点头,完全没有拿出纸笔纪录。

压下骂人的冲动,原本打算继续交代事情的雨臻说了句「先这样」,新入社员就逃离似的回到自己的座位。虽然自己不喜欢责骂新人,然而都进公司三个月了,为什麽连这种基础礼节都不懂呢?

「雨臻姊,老板找你。」

「知道了。」

简单将文件存档,雨臻昂首走过围成小区域的办公室。拐入走廊後,两位站在茶水间休息的同事和自己对上眼,一人赶忙低头假装喝茶,另一人则是客套地微笑。

雨臻冷淡地颔首回礼,走到走廊尽头。按下电梯钮。

电梯很快就来了,里面空无一人。雨臻接着按下老板楼层的数字15之後,暗自倚靠着扶手稍作休息。

她知道同事私底下称呼自己「老处女」、「工作狂」,尽管气愤,不过客观看来事实的确如此,雨臻也缺乏澄清流言蜚语的动力,采取放任不管的态度。反正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老板和偷情对象吃饭时被看见」或是「人事部的主任和新来的美貌社员暗中勾搭上了」之类的谣言盖过去吧。

冰冷的机械音响起。

雨臻深呼吸一口气,打起全副精神准备应付等会儿的各种困难。

毕竟自己可是公司内唯一的女性主任,会被特意刁难也在预料当中。现在只期望老板那只老狐狸不会将太难处理的麻烦扔给自己。

雨臻踏出电梯。

踩踏高跟鞋的声音响彻走廊。

好不容易结束加班,雨臻按下发送键。确认信件顺利送出後不禁重重吐了个彷佛可以将灵魂吐出来的叹息。

墙壁挂钟显示着快要到九点了。

「不早也不晚的时间啊。」

嘟哝一声,雨臻将电脑关机,开始收拾桌面。

只剩下自己的公司很安静。

离开公司大楼後,雨臻不禁抬头仰望夜空。灰蒙蒙的,看不见星星和月亮。这是她的习惯。若非碍於旁人目光,她甚至想要举起双手大大伸了个懒腰。

走向捷运的途中,提包内传来手机铃声。在内心祈祷千万别是关於刚才那份文件的内容,雨臻不情不愿地走到路旁取出手机。看见萤幕显示「母亲」时不禁松了口气,随即又涌起另一股不亚於和老板见面的不祥预感。

「……喂。」

「雨臻?刚才打了好几通给你了,怎麽没接?」

母亲的声音从话筒传来。带着些许杂讯。

「抱歉,现在刚下班。大概没注意到吧。」

「现在才下班?都快十点了耶!虽然说你最近刚升上主任可能比较忙,但是身体也要顾啊。该不会还没吃晚餐吧?这样肯定会弄坏身体啦。」

「我有吃点小东西啦。话说,有什麽事情吗?」

雨臻半强硬地截断母亲的内容。

内心涌现想要挂断电话的冲动,不过还是压抑着继续交谈。

「没有啦,只是想说也好几天没有看到你了。打个电话。」

「嗯?我上周才回家吧?」

「那已经是四天前的事情啦,你这周又没说会不会回家──」

「有什麽事情可以直接讲吗?我有点累。」

「好啦好啦,真是的。你後天回来一趟喔,顺便先去打理头发。」

又来了。

不详的预感命中。

雨臻捏紧手机壳,闷闷地说:「又是相亲吗?」

似乎可以感受到手机另一端的母亲因为自己率先说破而松了一口气表情。

她的情绪顿时高涨起来,劈哩啪啦说个不停。

「这次的对象很不错喔。虽然年纪大了些,四十左右,不过是那个,呃,那家日本卖衣服的店长喔!就是上个月我们去逛过的那家,名字有点忘了,不过那家是很大的公司对吧!能够当店长很厉害耶,长相也是一表人才喔,而且又高,记得有将近180。」

「都四十岁了还没有结婚,怎麽想都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啦!现在社会很多这种人啊!而且你也没资格这麽说吧,自己还不是拖到现在连个对象都没有。」

「我是……哎,算了。总之我不要去相亲,帮我推掉。」

不给母亲反驳的时间,雨臻乾脆结束通话。保险起见,顺便将手机关机。

整天累积的疲惫感似乎同时涌现,雨臻垂首走在人行道的最内侧,避开高声喧哗的学生和上班族继续迈出脚步。

站在公寓门口,雨臻凝视着从门缝透出来的微光。

她尝试回想漆黑公寓的画面,却怎麽也无法想像出来。最近不管自己几点回来,公寓总会亮着灯。

取出钥匙开门,雨臻才刚脱下高跟鞋便听见脚步声。

「欢迎回来。工作辛苦了。」

头发乱糟糟的以豪从厨房探出来,微笑这麽说。

雨臻忽然觉得很安心。

回到家里的时候有人正在等待自己。光是这样就足以洗去一天的疲劳。

「我正在收尾了,先到客厅等一下喔。」

「嗯嗯,知道了。」

她和以豪在三个月前相遇。

由於工作关系陪着上司到日本料理店应酬,在那里认识担任店员的以豪。乘着酒意和其他人的起哄和以豪交换赖。对方先传讯息开始聊天。见面。约会。同居。不知不觉就到了现在。

虽然只是三个月前的事情,雨臻却觉得打从好久以前就过着这样的生活了。

看着眼前的料理。虽然只是普通的炒空心菜、蒜泥肉片、凉拌小黄瓜、红烧狮子头和蛋花汤,然而雨臻有自知之明自己肯定没办法煮出这样的菜色。尤其以豪连摆盘都特地花了心思,更是令雨臻佩服不已。

「如何?你昨天说太晚回来才吃饭对胃不好,我特地找了些比较没有负担的食谱。调味也偏清淡。」

「食谱?你第一次煮吗?」

「红烧狮子头的话啦。」

以豪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随即取了筷子开始狼吞虎咽。

不自觉露出笑容,雨臻坐到以豪对面。

「你饿的话可以先吃没关系啊。」

「不会不会,饭还是要有人陪着吃比较好吃。而且反正我整天待在家里没有动到,热量消耗不高啦。」

二十二岁的以豪去年才从大学毕业。

日文系的他原本打算应徵日本的出版社,却在最终面试落选,错过日本一年一度的求职潮。暂且留在台北打工的以豪正在考虑要转而申请打工渡假或是先准备其他证照考试、等到明年再试一次。紧接着,他的生活就和雨臻交错了。

三十三岁的女强人因为结不了婚而开始养起小白脸。

将目前的情况简洁成一句话,确实就是如此。

虽然雨臻不认为以豪是小白脸。他不仅会帮忙家务和料理,也会趁着空闲时间用网路承接日文翻译的工作。虽然每件只有一、两千元,一个月大概赚不到两万,不过他确实有在工作。

小口、小口吃着川烫过後用酱油简单调味的空心菜,雨臻只吃了半碗饭就饱了。

「你先去洗澡吧。碗我洗就好。」

胃口好到足以扫光两人份餐点的以豪微笑提议。累到只想倒头就睡的雨臻顺从地接受。

雨臻虽然热爱少女漫画,却从未谈过轰轰烈烈的恋爱。

不如说,学生时代她严守双亲的教诲,直到大学前不许谈恋爱。国、高中时期分别拒绝了两次告白,然而成为大学生之後不晓得是否桃花期到尽头了,不再有人告白,而自己也缺乏倒追男人的技巧与积极心态,想着以课业为重、工作为重,恍恍惚惚之间年龄就突破三十大关。

虽然在工作期间断断续续有过数段恋情,最终却都无疾而终。

有自己提出分手,也有对方提出分手。

毕竟,与其说是恋爱,那种交往方式更接近为了达到社会期待而做的妥协。

「──!」

猛然醒来的雨臻一时之间分不清楚自己所在何方。她伸手抓起床头柜的木质电子闹钟。

半夜三点。万籁俱寂的时刻。

明明刚清醒,意外的,雨臻毫无睡意。凑着昏暗的小夜灯凝视睡在身旁的以豪,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

二十二岁。

和自己相差超过十年的时间。

那个年纪充满稍纵即逝的事物,虚幻、缥缈却美好,同时拥有无限的未来。就算以豪现在立志要成为电影导演或摄影师,依然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努力。和自己这种未来已经固定的人不同。

胆怯地用手指碰触以豪的自然卷。

与其说是碰触恋人,雨臻此刻的心情更像在碰触未知的生物,令人心荡神迷。

幸福满溢胸口。

睡迷糊的以豪半睁开眼睛,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伸手抱住雨臻。

将身体缩得小小的,依偎在以豪的双臂当中,雨臻忽然意识到这才是自己想要的。有人对着自己说「工作辛苦了」。有人在看着自己的表现。有人能够倾听自己的兴奋和愤怒。有人能够对着自己说声「做得好」。

这样就够了。

倘若以豪的事情被同事知道,肯定会大肆流传吧?

那些人肯定会聚在茶水间或厕所,兴奋地冷笑批评吧?然而那又如何。

隔天早上,雨臻发烧了。

「嗯……虽然是低烧,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向公司请假吧。」

以豪看着体温计,苦笑着这麽说。

昏沉沉的雨臻点点头,接下以豪递来的手机,花了好一会儿才拨出公司号码。向负责人说明完毕,吃完放在抽屉的成药後,雨臻彷佛全身力气都流失似的躺回床铺。

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

隔着天空蓝的窗帘,隐约可以瞧见雨水敲打在玻璃的黑影。

以豪背靠着床铺,右手放在雨臻的左手上方,用唱歌似的柔和嗓音说着大学的趣事、日本的风俗习惯和自己小时候的记忆。

轻轻柔柔的。

很舒服的嗓音。

那些内容混杂了雨声,如梦似幻,接连在雨臻的梦中出现。

当雨臻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有些迷糊的半坐起身子,雨臻推了推同样睡着的以豪肩膀,认真说:「呐,我好像好了。」

揉着一头乱发,好几秒才清醒的以豪不禁苦笑。

「哪有那麽快的,别逞强了。」

「真的啦,反正本来就不是什麽大感冒,睡个觉就差不多了。」

「这麽说起来,你最近都加班到很晚。大概是太过疲劳的发烧吧。」

「有那种发烧吗?」

「好像有吧?」

两人对望了好几秒,接着一起捧腹大笑。

「那麽接下来要干嘛?既然感冒也好了,可不能浪费这难得的半天假期。」

「咦?要出去吗?但是还在下雨耶。」

「有什麽关系?」

以豪理所当然地反问。紧接着,雨臻也忽然觉得并无不可。

看着开始用手机搜寻雨天推荐景点的以豪,雨臻用缓慢的速度起身更换成外出的服装。

「对了,雨臻。」以豪边打字边说。

「怎麽了?」

「你知道自己会说梦话吗?」

「嗯?这还是首次听说,不过为什麽突然……咦!难道刚才我有说什麽丢脸的话吗!」

匆匆将毛衣套过头部,雨臻急忙走到以豪面前,半跪着地凝视他不怀好意的笑脸。

「嗯……该说丢脸呢,还是令人深思呢。我也没有听得很清楚啦,大概是『明明我就没谈过轰轰烈烈的恋爱』之类的。」

「你根本听得一清二楚啊!」

雨臻忽然觉得全身无力,往後躺在地板。以豪稍微挪动位置,坐到雨臻耳畔。

「呐,你是真心这麽想吗?」

「什麽啦?想笑就笑啦,真是的……」

以豪伸手将雨臻遮住眼睛的右手拿开,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地说:

「雨臻真的很坚强呀。」

近距离凝视以豪的脸,雨臻忽然发现他的睫毛很长。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得缓慢很。两人互相凝视,不害臊地无声倾述内心的情绪。以豪俯低身子,宛如对待易碎品似的小心翼翼贴上雨臻的唇。

然後说:

「雨臻,我爱你。」

──是呀,这个瞬间。我们两人彼此相爱。

雨臻忽然觉得很想哭,明明记得自己不是轻易落泪的人才对。

用力将雨臻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以豪忽然起身走到客厅。再度回来时他的右手多了一个小盒子。

「对了,这个给你。」

满头雾水的雨臻接过盒子,打开後里面是一枚白银色的戒指。

绝不华丽、平凡无奇、没有任何装饰的戒指。

「为、为什麽?」

「後天是你的生日吧。原本打算生日那天再好好给你一个惊喜,不过忽然觉得应该要现在送。」

以豪富饶兴趣地观察雨臻的表情变化,随即无可奈何地将右手放在她头上。

「抱歉了,我的存款没办法买太昂贵的。等到之後再补送更好的给你。」

「嗯嗯,这个就好。」

微微摇头的雨臻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白银戒指。

如果明天公司的同事问起这枚戒指的事情,乾脆大大方方地露出笑容这麽回答吧。

「──这是男朋友买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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