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唐‧李白‧《拟古》十二首其九
0.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程以华仍记得,那是个无月的夜晚。
多年後的他,已经忘了当初是为何而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或许是为了公益募款,或许是为了给偏乡的孩子带来欢乐;抑或许,是为了协助村庄进行整建?他只记得,那个初夏的夜晚,不仅没有行前预想中横亘於夜穹中的瑰丽星河,就连一点月光都为云雾所掩;只有置於中央的营火,一窜一窜地跳耀着,映在江子珵青俊的面容上。
在这个众人已经陷入沉睡的时刻,他与江子珵像是毫无睡意般,坐在篝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江子珵手捧着一本书,刚好读到了李白的一首拟古诗,正兴致勃勃地抒发着阅读的感想:「不觉得很有意思吗?人活着只是过客,而死亡才是最後的回归。」
江子珵一顿,朝程以华抛出了个问题,「可是这个归,又是归到哪儿呢?」
在这个不怎麽兴盛文学的社团中,向来只有程以华能勉强与江子珵讨论些文学的东西,只是这个问题实在有些玄了。程以华只知道这一首诗或许涉及庄子的思想,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个「归处」,或许就连李白当初作诗时,也没想的那麽多。
只是江子珵的想法实在跳跃,也经常冒出一些奇怪的哲学思考。
只见江子珵笑了笑,似乎也没想友人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啊,一直觉得人死後,会回到星空中呢。」
他抬头,看着一片漆黑的夜空,「不是一直有这个说法吗?人死後会化作星星。当然科学早证明了,星星就是宇宙中的天体,这个传说早被抨击为无稽之谈,可是啊,我还是觉得,星空里有很多的灵魂。」
「灵魂?」
「是啊。或者说,星空是有生命的。『他』或『她』一直在尝试传送讯息给我们,透过一闪一闪的光点,透过星子们的排列,演绎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天空明明是漆黑一片,在他徐徐的话声下,程以华却好似看到了璀璨的星河,在夜穹中欢快地歌唱着。
「还有哪,我一直觉得星空给我的感觉很亲切呢。我总眺望着天空,彷佛有什麽我所思念的事物在天空的尽头──或许我就是游子,而星空是我的故乡。现在的我,只是暂时在人世里赏玩烟景的过客,等待时间到了,就会作为归人,回到星空中。」
才说完,却又自己笑了,江子珵摇了摇头,「应该是我想多了,李白应该只是想感叹人生的短暂而已。」
「我也觉得你想多了。」
「真的啊,我觉得有点被打击到。」江子珵眨了下眼,突然又天外飞来一笔,「只是不论人死後回到哪,都还是该把握活着的时光。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後两句不是引自春夜宴的吗,你的思考也太跳脱了点……等等,」程以华突然起了不太好的预感,「你不会是想仿效古人举灯夜游吧?」
他不是没有前科,江子珵向来是个特别随心所欲的人,曾因向往热血,在活动前夕拉着睡眠不足的大家跑操场;也曾因心血来潮,突然邀约大家在两个小时後集合,夜冲到邻近的县市玩。这样的性子说好听点是率性,说难听点就是不经思量、毫无顾忌了。
也因此,程以华毫不怀疑他会临时起意来个社团夜游,并冒着犯众怒的风险将已经进入睡梦中的大家闹醒。
「夜游就算了,明天还要早起呢,而且现在叫醒大家会挨駡的。」
真难得,他的良知还在。只是未免意外,程以华还是再次提醒,「不只会挨駡,还会挨揍的。」
「放心,我有分寸的。」
「鬼才信。」
「真过分。」他略埋怨了句,又说:「其实你不知道,追求及时行乐,不一定要是享乐主义,也不一定要靠举灯夜游才能达成呢……」
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营火上,轻烟嫋嫋而升,汩没於墨色的夜穹之中。
多年後,程以华站在冰冷的墓碑前,墓旁是常青的柏,不远处山泉流泻,汩汩潺潺。
恍惚间程以华想起那个夜晚,他带了点深意又欲言又止的笑容。
「现在的你,回到星空中了吗?」
远处的山峰层峦叠翠,隐约间飞鸟掠过,渐去渐远。灰蒙蒙的天飘起雨点,由开始的稀疏渐渐转向连绵而压抑;秋雨凄凉,像是连天也在为那人的逝去啜泣。
他没有撑伞,任凭雨点落在身上。
1.
两人的相识,是在程以华升上大一的那年。
南国的秋天夏意浓,九月中旬,虽已帘卷西风,气温却依然不见凉爽。暑气沸腾的校园里,绿树浓荫、枝枒繁盛,惟有校园里池水面上点缀的几抹梧黄,隐隐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萧瑟。
咖啡小栈前的广场今日十分热闹,远远便可听到自那传来的欢笑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处处都是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学生。
这是高科大每年着名的传统之一,社团嘉年华。全校三十二个社团与十八系系学会纷纷在此搭起了摊,招揽新生,有的为求成为焦点注目,更是穿着奇装异服。
作为新生的程以华也没错过这个活动,只是不同於三五成群的同侪,他却是自个儿走在广场上。独自一人的他彷佛横隔在这个喧闹的世界之外。
或许这样喧闹的场合并不适合於他,他没多久便觉得无趣了。拐一个弯,正想离开人潮,惊鸿一瞥间,他看到了一个人影伫立在不远的前方。
那是一个非常清隽的青年,气质温润沉静,虽然身在令人眼花撩乱的风景中,却显得乾净雅致,如写意的水墨山河,也如清贵的银色月华。
程以华不自觉迈开脚步,却又在不远处停下,只是眼神却一时挪步开了。
这时,青年似乎注意到了程以华的视线,转过身,两人目光对上,他微微一笑。局促下,程以华一时忘了反应,只能看着对方与一个女孩朝他走来。
女孩长得十分漂亮,雪白的肌肤下,五官精致亮眼,整个人像是由夏日的阳光所合成般,透着满满的朝气与活力。她热切地拉着程以华,介绍这个社团。
程以华这才知道,这是个名为蓝天的服务性社团,以支援偏乡为主,每个学期除了社区服务外,也不定时举办育乐营活动,带给乡下的孩子愉快的回忆。
一个很有意义的社团,但他却没有加入的念头。
这时他看了看早先注意到的那名青年,相比女孩的活泼大方,青年相对沉静。他的气质温雅,一双眼特别的澄净深邃,彷佛星辰碎落在里面。
青年嘴角噙着笑意,眉眼在微笑下微微眯起,他不疾不徐地递了一本相本给你,「要加入我们吗?」声音一如他的人,温和而清晰。
他莫名有些恍了神,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2.
「以华以华,你今晚有空吗?」
一日,程以华上完一天的课,正准备回到家中时,突然接到了江子珵的来电,雀跃的语气令程以华一时间无法与初见时的温润雅致串联起来,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有什麽事吗?」
「一起去看流星雨呗,听说今晚是流星雨大爆发呢!」不等他答覆,江子珵就抢着说:「说好罗,一个小时後社办见,当然如果你没事的话,现在就可以来了。」
「等等、我今天──」
嘟嘟──
电话挂了。
还真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程以华有些无奈地想。明明他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如玉般的温润雅致……莫非第一眼所见只是假像?
其实程以华大可不理会这通电话,突如其来的邀约,又怎能要求每个人都到达呢?然而程以华却在叹了口气之後,放弃了驶到眼前的公车,转身往学校的方向走。
既然加入了社团,总不能一直当幽灵社员吧?这是程以华给自己的理由。
来到陌生的社办大楼,在告示图中找到了蓝天服务社的楼层,然後程以华第一次踏入了蓝天的社办。
虽还不到约定的一小时,但他果然已经在了。见到自己,他粲然一笑,道:「你终於来了。」
江子珵边说,边拉着程以华来到沙发边坐下,「距离上次社嘉,都过一个月了。」
他特别加强了「社嘉」二字的语气,显然是在抱怨程以华填了入社单後便不见人影。
程以华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麽,他却不以为意,「没关系,对新生来说,期初还是该以系上的活动为主。」
其实程以华并不是因为参加了系上的活动,他只是刻意忽略了所有社团活动通知的讯息而已。
想了想,程以华转移话题:「等下去哪儿看流星雨?」
「这个吗……应该是三地门吧?」语尾的上扬显示了这真的是一个心血来潮的邀约,连目的地都没决定。
三地门?
程以华愣了下,「那不是在屏东吗?」
「是啊,也可能去垦丁哦,顺便看看海。」
「从高雄到屏东?一夜之间来回?」
「很奇怪吗?」
程以华无言了。
「呵呵,放心,不会让你赶不上明天早上的课的。」
意思是可能看日出吗?程以华有些无言。
「……该怎麽去?搭火车?」
「不,夜冲的话,自然是机车比较自由。」
「但我没有机车。」
「没关系,我载你啊。」他乐呵呵笑着。
这不会太麻烦了?
程以华不爱麻烦人,正欲开口,社办的门就开了。走进来的是上次社嘉时与江子珵站一起的女孩儿,程以华後来才知道,她是社团的行政,职称听起来高大上,但其实也就是主管总务这一块。
「嗨,小学弟,你终於来参加聚会了。」
女孩的身後跟着三个人,一个有着刺蝟头的青年说:「这就是今年唯二的新生吗?我还以为被蓉蓉的剽悍吓到不敢来了咧。」
「阿纶,你讨打吗?」女孩,也就是青年阿纶口中的蓉蓉哼了声。
「哎,他说的也是事实嘛,你老实承认,你吓跑多少学弟妹了?」另一个
将发色染成茶粟色,打扮与气质都很帅气的女孩伸出手,「你好,我是社长潘潘。」
「你好。」一下子被这麽多人围着,程以华略有些局促。
「人、人家只是比较热情嘛。」一旁蓉蓉还在辩解着。
「我是副社多多,欢迎加入Bluesky。」在社长也自我介绍後,一个看着心宽体胖的学长说,「多多指教啊!」
程以华顿了两秒才反应出多多口中的Bluesky是社团的英文名称。
「对了,我们的活动总召,目的地到底决定好了没有啊?」
「应该是三地门或垦丁选一个吧。」江子珵道。
「咦?说好的去大岗山吃土鸡城呢!」蓉蓉抗议。
「但我比较想去屏东嘛。」江子珵一副呵呵笑。
「你这分明是滥用职权!」蓉蓉生气。
「呵呵。」敷衍的笑。
在两人吵闹之际,夜冲的地点已经在社长一锤定音的拍桌下决定了,「去山地门,垦丁太远了,明天不是假日。」
3.
华灯初上,霓虹闪烁。
嫣红晚霞徐徐消散,远方的天空已被铺染上了大半漆黑,仅西落的一隅仍燃烧着。
程以华随着社团的人一起到市区用餐,等到用完餐,准备出发时,一轮明月已经高高悬挂在天幕之上。
月光下,一行人在宽敞的大路上飞驰着,一路从繁华的市区来到辽阔的旷野,再一路从平坦的平地来到陡峭的山野。
耳边呼啸的风声,眼前不断变化的景色。心中好似有什麽在奔腾着,明亮的车灯与天上的星月争相辉映,在这一刻,你们都成了骁狂的御风之子。
程以华起先有些拘束,但在凉风的吹拂下,渐渐放松开来。
「很舒服吧?凉风扑面而来的感觉。」摘下安全帽,江子珵微笑问他。
程以华顿了下,展开了今天第一个轻松的微笑,「嗯。很舒服。」
没有人造光源的山区很是黑暗,江子珵与几个学长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照亮这片漆黑。
「小心点哦。」
江子珵拉着程以华的手腕,程以华隐约能感受到自他手心传来的温热。
在他们的带领下,一行人顺利地来到了山顶。
相较于山峦的宁静,头顶上的天空是热闹的。远离都市人群的夜空群星朗照,无垠无涯。彷佛看到了一只全身发着光的大鸟,从远方的地平线一飞而上,飞行中双翼抖动,光粉撒出,化作夜幕上的银河。
「不管是人还是星星,果然都要多一点才好呢。」在星光的照耀下,江子珵笑意温温地看着程以华,「你说,对吗?」
程以华一顿,「嗯,人多热闹。」
「人多也温暖。」
或许吧。程以华笑了笑,心下却有些沉淀。
──人多温暖,但你不知道,有些人注定踽踽独行。
最後他们并没有看到流星雨,不知是预测错误,还是他们没赶上出现的时机,但程以华却觉得已经值了。
能看到这样纯净的星空,已经很值得了。
回程前,程以华说,「今天谢谢你,我第一次看到这麽漂亮的星空。」
「谢什麽,我们不是夥伴吗?」
他的双眼依旧乾净清明,隐约间星光流转,就像蕴藏着整个星空的浩瀚。
那一刻,程以华的心彷佛被什麽触动了。
「怎麽了?」
「……不,没什麽。」
在你背对着的地方,一颗流星划过天空,转瞬即逝。
4.
「你啊,真的是个很冷淡的人呢。」
一年多後,升上社长的江子珵,对着成为美宣的程以华这麽说。
「哦,所以呢?」
「你的回答就不能丰富一点吗?」
「你觉得我应该回什麽?」
「比如说……哎。」江子珵似乎也想不到,挫败地扶了扶额头,「算了,不冷淡就不是你了嘛。」
「不管我是怎麽样的人,总之社长,宣传网页的样式我是不会妥协的。」将对方递交而来的设计稿退了回去,程以华再次维护自己的设计权。
「欸──可是我是社长哎,不是应该尊重社长意见吗?」江子珵明显在无理取闹。
程以华有些无奈,为什麽在他接下美宣之前,没有人告诉他现任社长的品味这麽怪异呢?
两人的烟硝战最後以新任社长的失败告终。
看着江子珵一脸受打击地跑到角落画圈圈,程以华再次认知到,果然什麽清隽沉静都是假像,那就是个幼稚的家伙!
程以华不理会江子珵,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漆黑的一片,忽然想起了一年多前,一件或许可以称得上是细琐的小事。
经过三地门一游,他与社团的缘分更加紧密,不久後在江子珵热情的邀约下,他又参与了一次社团活动。社团活动结束後已经过九点了,送他回家的公车在五分钟前就已开走,下一班车还得等上一个半小时。
江子珵说:「到社办等吧。」
有灯光的室内总比漆黑寒冷的外头来得好,於是程以华同意了,只是进了社办不久,他就有些反悔了。
空荡荡的社办,只有仍然不熟的他与他,空气间安静得有些令人尴尬。
江子珵依旧带着温和的笑,试图开启话题,起先总是有点冷场,他却不以为意,渐渐地程以华也不再拘谨了。当程以华再次意识到时,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本该是漫长枯燥的等待时间,却因为有了对方的相陪,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程以华起身,准备要走了,而对方也起身,准备一起离开。程以华这才後知後觉地反应过来,对方是为了陪你才到社办中。
胸口处一阵暖意传来,程以华有些迟疑地问:「你……不是因为另外有事才到社办吗?」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第一眼给人温文尔雅的形象,相处久了,却能发现他是一个热情率真的人。
然而,真的只是这样吗?
5.
春夏之交的季节里,社团里出了件大事,前任社长潘潘在上周返家时出了车祸。
社团的一夥当下就接到消息,一时都无法接受。一个平日里只发生在电视与报纸上的新闻,就这麽发生在了自己身边。
一个朝夕相处的朋友就这样蓦然而逝,一切都显得非常不真实。
告别式是在周末举行的,一行人打了几辆计程车前往会场。
这日的天空是一片灰蓝蓝的,细雨自云雾间飘落,一点一滴连绵成丝,如烟似雾,在藕断丝连间模糊了天地的轮廓。
几辆车缓缓行驶在孤寂的公路上,亮起的车灯在朦朦胧的烟雨中,漫射出有些摇摇欲坠的火光。
随着车的行驶,车上的众人心思愈加沉重。好不容易到了告别式会场,雨也停了,只是众人的心思却没有因此而放松。
他们看到了潘潘的父母,表情憔悴,却还是强撑起精神。这时社团的几个小姑娘终於忍不住,依偎在一起啜泣了起来。
看着灵堂前的黑白照,花牌上巨大的「奠」字,程以华突然体悟到,原来死亡真的离他们很近。
他有些担心江子珵,比起他,江子珵与潘潘的交情更为亲密。然而一转头,却诧异发现他的眼底,虽然同样肃穆,却没有哀伤。
程以华忽然想起了某次私下里,与江子珵的对话。
「生离死别,其实都不是事故,而是如阴晴变化一样的自然规律。」
「我们可以缅怀,但不需要悲伤,即使表现得再难过,人也不会活起来。」
──江子珵是个怎麽样的人?
外冷内热?抑或是外热内冷?或许兼有之。
他无疑是个热情的人,然而热情其实可以与冷漠并存的;情感表现得率真,在思想世界也可以是复杂的。江子珵在某方面而言,其实是一个很冷情的人。
能轻描淡写地说出「死亡是回归」这样的话,并打从心底认可死亡不是一件坏事,不惧怕生离死别的人,除了超然物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其实不在乎。聚散随缘,从不执着於任何事,洒脱的人生观,其实便是一种冷漠。
外人总以为程以华才是冷漠的一方,然而他自己却知道,这样一个跟所有人都很要好的他,才是从未敞开心房的人。
如果说程以华的冷漠是流於表面,那麽江子珵的疏离,便是掩盖在温和与热情之下。
他看似关心着很多人,对每个人都很好,但却一直有着底线,或者说他从未将人真正放在心上。他走入了许多人的内心世界,却独不让人走进他的心里;或者说他的内心世界太复杂,复杂得没有人能找到入口。
──你啊,真的是个很冷淡的人呢。
──不,冷淡的那个人,其实是你。
6.
卸下社团干部身分的那刻,是在盛夏的午後。
经过连日细雨,那天的阳光特别明亮,天空乾净得一朵云也没有,周遭是一片娇艳的鲜绿,不远处蝉鸣交织,连空气都带了点芬芳。
美好的一日,本该如此。
在交接了干部之位後,没了社长重担的江子珵笑着说要对大家宣布一件事。
看着他与女孩交握的手,程以华已经明白了他想传递的讯息。
向来强势的女孩难得露出一抹羞涩,而江子珵笑着告诉大家,他与她在一起了。
其实程以华早有心理准备了。
早有心理准备,走在这条晦暗的小路中。无法见光的感情,是时候划下休止符了。
在一片「好闪」的揶揄与祝福的恭贺声中,程以华难得用开玩笑的语气对他说:「恭喜脱离单身啊。」
他想,这样很好。
这样他就能继续隐瞒那永远不该宣之於口的情感。
──这条路,我一个人走就好。
甜蜜的氛围中,程以华依旧笑着。
之後的日子,他以人生目标为理由,将自己埋首於课业之中,并渐渐脱离了社团。
他仍是社团的一员,却不再参与社团的活动。
「再怎麽忙也不至於连聚会的时间都没有吧?」江子珵抱怨着,目光有些委屈,而你只是笑笑。
「你……」接着他迟疑了下,问:「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你在生气?」
江子珵并非迟钝的人,已经隐隐察觉不对劲。
「……没有,你想多了。」程以华试着说:「我真的只是太忙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最後江子珵眼里琉璃星火散去,慢慢黯淡了下来。
望着江子珵失落而去的背影,程以华的目光有些复杂。
之後,或许是江子珵也有他的人生规划,升上四年级後他也渐渐忙碌了起来,无暇他顾。两人之间终於如程以华所愿,渐行渐远。
时光匆匆,很快又过了一年。
大学毕业的他与她到荷兰深造,机场饯行中,两人互相拥抱。
程以华淡淡笑着,反而是连生离死别都看得云淡风轻的他始终蹙着眉,眼神不复以往的清亮。
蔚蓝的天空上,飞机飞过。
他与他在这一刻,从渐行渐远,被时差划分成两条平行线。
他想,就这样抽离了吧。
程以华的生活回到了大一之前,没有他、也没有其他人的日子。生活几乎没什麽变化,每天上学、打工;只有偶尔,夜半之时,你在没有光源的室内睁开眼,四周一片沉静寥落,惟有梦境中的一言一语,伴随着窗外月光投影下的影影绰绰的轮廓,清晰地在耳边回绕。
浮木已经离开,你只能独自在这片记忆的汪洋中,载浮载沉。
7.
──『他要让我转告你,有话跟你说,你一定要来啊。』
大学毕业後的三年,拗不住同学的邀请,程以华参与了今年的社团庆祝活动。
四十周年的庆祝活动,在学弟妹的用心下,投入了社友们捐款的二十万资金,办得有声有色。
但江子珵却迟到了,原因是飞机误点。
在结束活动後,大夥一同到了校门口,打算等他来了之後,再去喝一杯,然而好不容易等到他,却也是噩耗的到来。
「小心!」
程以华睁眼看着他从对面走来,忽然一辆运着土木建材的货车打滑,几个转弯下堪堪与他擦身而过,众人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见货车保险匣脱落,数捆钢筋在惯性作用下抛飞出来,朝他穿刺而过。
骤然间,鲜血染红了视线。
女孩子的尖叫声锐利地直击耳膜,却又像是隔着一层海水般,空洞而不真实。
程以华张大了嘴,像是想说些什麽,却哽在喉咙怎麽也发不出,许许多多的画面在瞬间纷至杳来;蓦地一阵无力,意识只余一片空白。
秋风瑟瑟,几片梧桐叶片旋落而下,归於沉寂。
命运总是无常,短短几秒钟,就终结了一个人的时间,甚至还来不及在白驹过隙之前好好道别。
两个月後,程以华来到了他位在山丘上的墓前。
秋雨绵绵,暮霭沉沉,整座山笼罩在灰蓝色的天幕下。
冰凉雨滴落在身上,却毫无所觉。程以华缓缓闭上眼,回忆的碎片在脑海中不断闪现,又往往在翻出後沉默不语,只留失去浮力的他,在记忆中不断沉沦。
秋的最後一场雨在不知觉间渐渐停了下来。再次睁开眼时,云层已经褪去,现出漫天嫣红的云彩。
站在山丘上的程以华,刚好可以将这座滨海城市尽收眼底。
此时已是日暮西沉,天空是桃花一般的斑斓,海面也被渲染出一片梦幻的渐层。
隐约间,程以华好似看到那个人踩着夕阳余晖而来,一双碎星般的眼在霞光的氤氲下,好似也沾染上缕缕彩霞的桃粉,程以华见他眨了眨眼,微笑着朝自己伸出手。
程以华将手递过去,思绪恍惚下,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他依旧坐在萤火旁,夜穹中乌云消散,一轮明月高悬;漫天星河璀璨,犹如一条光带,横亘天际,谱写牛郎与织女的爱情故事。
「怎麽会?」程以华忽觉不对劲,「不该有月亮的。」
他分明记得,那是个朔夜,一个连星星都隐没在墨色之中的朔夜。
「有月光不好吗?我们不是很期待吗?」再熟悉不过的温和声音传来,令他魂牵梦绕的那个人,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的湖边,「还是满月呢,真可惜,大家都睡了,看不到。」
随着他的话,程以华隐约想起了什麽,却又好像什麽都没想起。似乎真有那麽一回事,行前时大家是多麽希望在这远离尘嚣的乡野看到挤满银河的星子和皎洁的明月。
你还来不及细想,鼻头便发热,双脚下意识站起,走向他。
月的光华凉凉地照了下来,在月光的沐浴下,他整个人好似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影影绰绰地,倒映在渡着银光的湖面上。
程以华想说些什麽,却又在开口的当下,失去了组织言语的能力,明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抬头,刚好与他眼神交会,只见他莞尔一笑,说:「即时行乐未必是享乐,比起享乐,我觉得我们更应该珍惜彼此缘分,把握在一起的时光。」
程以华想起以前的每次活动,他总是会在开头先让大夥们围成一个圆,他给的解释只有四个字:「圆,音近缘。」
正如天上的银盘,浑然天成的圆,象徵着圆满、团圆。而缘,则是人与人之间无形的连结。
看着他依旧乾净清明的双眼,程以华的心底却突然冒出了许许多多的难过和委屈,喉咙有些干,他沉默了片刻,才用沙哑的声音问:「这是你原来想表达的意思吗?」
江子珵点头,「再好的物质都比不过人,即使美酒珍肴,没有可以分享的人,又如何呢?如果我们能一直聚在一起,即便只是粗茶淡饭,即便只是泡面配上开水,也能吃得很开心,不是吗?」
明明近在眼前,他的声音却像飘荡在远方,缥缈如风。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啊……」
远方的梧桐在凛冽寒风下落尽最後一片叶子。很多事在错过了那个时间点後便不复以往,再无法复原,正如那梧桐树的叶片,年年生、年年落,却也年年都不再相同。
【前篇白驹过隙完】
【本篇南柯一梦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