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要用一种王家卫的电影拍摄手法来诉说这个故事,镜头会先聚焦在一块模糊的黑表上,湿漉漉地浸在下着雨的砂砾地中——它不带有什麽悲剧式的历史痕迹,反倒是一块任何钟表行都会愿意展出来的新式腕表,可惜停了,模糊在一场透着霓虹的雨夜中。
一名女人踩着显然酒精代谢糟糕的步伐从对街的黄色大门走了出来,门的边缘是透着白的,像一块块残破的碎印子。女人醉得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她打了一台黑色计程车,收起透明伞,上车时她差些被自己的马靴後跟绊着了,含糊地发了几声,倒是连要去几丁目的日文都拼不大出来,零碎地夹杂几句纽约口音的Ohlord,雨水在车窗外肆意冲刷下来,把女人侧颜的模样糊得更过分了,只有依稀可见的一抹白色发带。
在这一幕结束之前,一切产生了变化。
黄色大门发出了吱呀声响,另一名年长一些的女人打着伞走了出来,过了街,在盈白的路灯下,展开了一把普鲁士蓝色的工艺伞。年长的女人微微压低身子,计程车司机为她降下了车窗。她仔细地将深棕色的发丝撩到耳後,那是一头慵懒得恰好的短卷发,落在肩上。说罢了,女人的伞斜了下,她离开这辆计程车,高跟鞋踏过了积着浅水洼的砂砾地,匆匆地又回到黄色大门前,对门招牌的霓虹亮光在她的蓝伞面上聚成不协调的白彩光调,而後倏地收了起来。
黑色计程车驶出了小巷。
2
这一切要从一张闹哄哄的录音室专辑说起,而专辑的名字是「R.I.O.T.」,看起来并没什麽大不了的,每个乐团或是Billboard榜上有名的歌手都会有那麽一张同名专辑。而这张专辑顾名思义地表达了这几位女乐手们「那就大闹一场吧」的开场词,偶然升起的疯狂占据了二十三坪大的录音室,仅仅源自於任蕾文在某一夜团聚中醉後的一句「天呐、我真想把这全——部都写进歌里然後出张专辑」。
你明白的,这全部的事儿,无法言明的。
虽说灵感来自於她们总是拼了命的吉他手任蕾文,但主唱麦熙儿是最早开始行动的人。那一夜,四位乐手都喝得字面意义上地烂醉了,从第二张专辑得到销售排行榜一位後,她们都没喝得那麽放肆过。但这可是美国西岸,她们的灵魂在那命中注定的马里布夜里已然上升到另一种值得期待的美好混乱,有点儿像四人组织真正成熟的二零一三年底——海滩上虽迟但到的音乐节,蒸腾的热辣阳光,比基尼的晒痕与mosh得像一场笑话的群众,沉欢一词大抵如此。
「我们应该去一场Auction试试,我是说,这可是加州。」
这句不合时宜的玩笑来自於她们亲爱的、口音性感的主唱麦熙儿。那会儿,也是日光节约时间开始的第一夜,白诗敏aka团中吐槽担当的冰山长发鼓手在青梅竹马喝到忘了自己身处何地时,早就翻了圈极致优雅的白眼,将李佳蔚以一种熟练的公主抱之姿带回她们的房里,团里可承担不起少一位键盘手。
「Trista,现在可是晚上十一点。」
「噢,我还真的找到了夜间的拍卖会。」
麦熙儿的指尖滑了滑萤幕,而後转向仍然红醺着脸颊的任蕾文,一脸期待地说道。
「有何不可?」
夜色正好,大概也没有谁起了睡意。两人相视一笑,有了一如既往的共识。
说的当然不是酒後开夜车这种犯法行为。虽说乐团初期带一点叛逆女孩的放纵味道在,她们仍然有所分寸,而最初以任蕾文为主唱的RIATA作为RIOT的前身乐团,也已经过去五年了。
夜晚的南加州仍然是一场霓虹色调的盛会,她们的确参加了夜半最後的仓储拍卖,来的大部分是年轻人,刚从马里布海滩或大道上的酒吧为日光节狂欢回来後凑热闹的心态。
「我喜欢这间,你觉得呢?」
「Ithoughtyou’dneverask.」
麦熙儿笑起来的样子依然是那麽地微醺,有着深深的酒窝,蜜棕色的长卷发高高地盘在头顶上,给人一种慵懒的加州女人气息。
四百美元买个希望来消磨时间可是绰绰有余的,但这并不是她们在陌生的仓储里亲热的理由。上天见证,她们看对眼至少有好长一会儿了,其中不乏偶然撞见对方在休息室跟别的女孩儿或是男职员拥吻在一起的时刻,如果将生活荒唐衡量为一到十分,鼓手白诗敏是这团里最为受控的零分团员,键盘手李佳蔚则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而始终在三到四分之间摇摆不定(在属於她的时刻将会解释的)。
至於这两位亲爱的现任主唱与前主唱小姐,她们将是互补而成的一百分。远在道德沦丧一词之外。
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在恋爱什麽的,太过於沉重了。至少麦熙儿并不锺意这个词儿,而任蕾文心底的位子早腾给了别的人。
「我喜欢这个。」
麦熙儿笑得欢快而美丽,抬手轻轻地抚上女吉他手的淡金色图腾花纹发带,靠得更近了些,她们就这麽在逼仄的空间里试图多堆叠一些话语作为调情,让一切仔细想起来时并不是那麽地仓促。任蕾文很年轻的,足足小了她五岁,却在乐团初组成的两年间撑起了RIATA,是无庸置疑地让麦熙儿相当赞赏的部分,这女孩也有着源源不绝又老是要拼上一切般的活力。
「为了迎接夏令时间而挑的,很有感觉吧?」
「是呢,特别适合你。」
加州的夜晚是一点儿在篝火前烤上一支棉花糖的焦甜气味,染了些尘灰的。她们几乎挨在一起,漫不经心地说着这样的话语。
「这是第几个了?」
「如果你是指买下来的发带,从八十个之後我就不再数了,天晓得那是几年前的事。」
最後她们还是放弃调情这回事,按捺不住地吻上了对方,篝火更烈了,使人迷得忘了何为清醒。麦熙儿是被压在那仓储屋深处的工具箱上的那一个,她的刷破牛仔裤被胡乱地解开,为此她小小地呻吟了一声。任蕾文似乎上了心,作为吉他手的指腹上还有着练习留下来的茧印。女人说:「我想这麽做已经很久了。」
「你要把这写进新专的歌里吗?」
麦熙儿只是笑了笑,用一种更加诱人的语气问道,双手搂住了年轻女人的颈子,修长的手指在亚麻棕色的发丝间若隐若现,挑起了一绺挑金的碎发卷弄把玩着。
「我不晓得,或许。你会吗?」
「噢Roxie,你真可爱。」
但她们都心知肚明,眼底落下的彼此并不是最值得成为一首曲子的那个人,仅仅是寻欢罢了。
事儿完了以後,她们安分地在乐团下榻的酒店床上醒来。或许这就是问题,任蕾文与麦熙儿老是同住在一间房里,不去打扰白诗敏与李佳蔚两人作为竹马的默契。
这就是问题。而任蕾文偏好年纪比她大点儿且总是在她身边的女性,这麽说起来的话,似乎一切有了道理。
构着包包翻寻手机来望一眼时间,任蕾文搜得了一只早停了的黑色腕表,睡眼惺忪还没意会过来这件事,看着上头指向了五点四十五分,又安心地回到枕头上,差些让她们俩都错过了团员的早餐时间。
过会儿,更早意识到天早亮了的麦熙儿匆匆地唤醒了她。
「还是别让她们知道吧。」
藉着The1975那首Sex的前奏让自己清醒许多後,任蕾文伸了个懒腰,望向身边正套上bra的麦熙儿,想了想後忽然笑着说了起来,接道:「我想Ophelia的心理承受不住这件事,到时候Ivy会迁怒我。」
「可以。」
长卷发散得慵懒的主唱漫不经心地回应,显然她根本不担心这事儿,或是把这段生节的关系放在心上。
这感觉可真熟悉呢。任蕾文不禁对此恍惚,在透着光的落地窗帘前,女人的侧身模糊了几分,像团在明亮处若隐若现地诱惑着的影子。
为什麽有些事总会一再重复呢?
虽说做了保密的协议,但不出一个月,其他两位朝夕相处的团员都看出了这两人某种程度上的不正当关系。
Ophelia果然还是团里的小天使,当之无愧地取自Hamlet那剧本里纯真女孩的名字——她说服了鼓手好友还是别去干涉两位相性好的生活。
3
当任蕾文在练习室里打开了一罐白桃口味的果汁时,正是接近晚间十一点。为下个月的东京新专巡回演出而展开的密集练习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团员们的心态调整得依旧可圈可点。
「那孩子又停不下来了。」
笑语来自三个半小时前离开的麦熙儿,她赶着去上一堂热瑜珈课跟家庭聚餐,仍不忘揶揄似乎又忘了何为休息的吉他手。
「诗敏,你今晚会过来吗?」
一个小时前,小天使键盘手在收拾离开时问了一声仍坐在整套鼓前的白诗敏,女人显然为此顿怔了一下,而後点点头,没有更多回话。
「所以,那是怎麽回事?」
李佳蔚前脚一走,任蕾文终於放下吉他凑了过来,藉着喝口水的时间笑问道。
「你们在约会吗?」
「什麽?并没有。」
高冷鼓手难得乱了回话中的冷静。
「不要紧,你跟Ophelia的cp在论坛上可是很红的,我们也都知道你们关系好。」
任蕾文耸耸肩,可一点都不收敛自己对於绯闻的热忱——而事实是,乐团里两位前後主唱的cp在Tumblr上也被炒得轰轰烈烈。对此麦熙儿只是笑着说了句「是吗」,在访谈时用了然的眼神与任蕾文交流了下,这画面被粉丝制成动态图後,始终在rpf类别的排行榜上屹立不摇。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诗敏轻叹了下,挥了挥鼓棒,似乎对於解释任何事感到无比疲惫。
「不像你跟Trista,我们真的只是朋友。」
心上中了一枪。
「......我跟她也是朋友。你知道的,一起工作的夥伴,像跟你们一样。」
「我可没有跟同事上床。」
任蕾文大惊失色。
第二次开始的契机,不过是麦熙儿一时兴起问的一句话:「你试过放着音乐做吗?like,allnight.」
作为乐手,任蕾文在那晚的一刹那间便决定接受这个提议——夜晚原本是很静的,暧昧得几乎令人耳根发红的,那些极细微又无可救药地煽情的声响,例如顺过发尾时;唇齿开合时;颈子上的吮咬与吻,多得太过的亲吻。麦熙儿为此设了一个播放清单名为「Roxie」,还加了个红玫瑰花的emoji,幸好用的是私人帐号,否则里头某些歌曲的暗示性可够八卦媒体写个三天三夜了。
而结论是,任蕾文可真再次爱上了这种带点艺术性的床上关系,字面意义上的。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
是啊,听起来真像「我真的没有跟主唱小姐在一年半之前的马里布夜晚开始亲热直到现在」。任蕾文从白诗敏的一圈白眼中看出了她并不信这一套,内心不禁开始计量晚点该如何跟麦熙儿说起这事儿,但无论如何听起来都很荒唐。
「......至少我们没有在约会。」
「就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诗敏将鼓棒安放回防尘箱里,然後挑眉望向年轻的吉他手,又道:「你们就算把事情摊开来说也没关系,我们不会介意办公室恋情的。」
「不是这个问题。」
任蕾文靠在椅上,忽然显得有些颓靡,今天发上紮的是她爱用之一的黑色碎花发带,正好与穿着的黑色马靴互相衬和。
「我跟Trista的关系有点像那什麽,ugh,跟约会无关就是了。她不谈恋爱的。」
「那你呢?」
白诗敏收拾的动作稍微慢了下来,将长发顺到耳後,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我也没那意思。」
她这次听起来倒是挺值得信赖的,拿起一枚吉他拨片把玩,那是家人去年送给她的木质拨片,上头刻了任蕾文的英文小名。
「她很好,我的意思是——作为女人很好,作为同事跟朋友也很好。但我对她没那种意思,我们都知道这件事,所以才能像这样搞在一起。」
可真心安理得。白诗敏对这样很有任蕾文风格的回覆发自内心莞尔。重新整起手上收拾托特包的工作,她拿出了一罐果汁,揉了下眉心後道:「我要回去休息了,你记得锁门。这给你喝吧,我怕你又晕倒。」
任蕾文接过鼓手的果汁後,终於面露疲态,却还是打起精神来挤出一个微笑。
「谢谢你。」
「......等一下。」
拎着包刚走到练习室门口,白诗敏忽然又回过头来看向捧着果汁开心不已的年轻女人,左颊上的泪痣让黑直长的她看起来更有杀气了。
「Roxie,你今天是不是还没吃饭?」
「......再一个小时,我保证回去会吃。」
「我不是告诉过你,身体——」
「......我现在马上收拾。」
在鼓手小姐准备开始念她之前,任蕾文像个怕被责备的孩子一样赶忙站起身,走到吉他旁边煞有其事地东摸西摸。见状,白诗敏轻叹了一声,说道:「早点回去。」
这才真的离开了练习室。
话说回来,那个时候也是。
任蕾文喝了一口白桃果汁,酸甜的味道让她感到放心不少,这是体内终於补充上了一些热量的安心感。
「......要好好吃饭呀。」
任蕾文长舒一口气,阖上了双眼,反覆地咕哝着这句再熟悉不过的话语。
4
有些粉丝猜测着,新专辑里属於任蕾文的那首同名曲子「Roxanne」是一首妥妥的摇滚情歌,特别是写给同团主唱的。
而事实是,大写的太过天真了。
——IwaseighteenwhenImetyou.
严格来说,从进入副歌後的第一句歌词就能看出端倪了。麦熙儿跟任蕾文真正产生交集时,她才刚进入二十岁,这十八岁的词儿显然属於别的回忆,别的女人。当然歌迷们对这些广播采访中不会提及的情报一无所知。
那是RIATA正式组成的前一年。任蕾文还穿着挽起袖子的纯白高中制服弹电吉他,每一天唤醒她的闹铃声都是Gunsn’Roses那首SweetChildO’Mine经典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前奏,这段谱刻在她的DNA中。
在乐团生活的一切变得梦幻、混杂一些咖啡因与醉醺时爆发的灵感之前,她也有这麽段平凡的日子——朝九晚五的学校生活,朋友圈子里头暧昧甜涩的青春回忆,男孩同女孩都对乐团里活跃的她总有那麽点崇拜且探索性的热情。
那会儿练团结束後回家的晚上大部分是七点半左右了,在太阳还没那麽早暗下来的季节里,任蕾文更能待在白诗敏认识的练团室里多任性一会。而谈起回忆的那一天正好是秋分,美好的夏日时光在结束边缘,任何事都有个过渡期,秋季正是一场过渡,使任蕾文得以再一次习惯迎来过早的落日时分。
「我是说真的,你得跟你的直属见个面。」
这可能是第九或第十次了,白诗敏在离开练团室之前又叨絮了起来。如果任蕾文够认真聆听鼓手的话,事实上这是第二十九次提醒了,而且白诗敏还对此说过她总是表现得像个混帐。
「我对那种麻烦事没兴趣,直属制不是早就半荒废了吗?。」
「你去跟她聊一聊就行了。」
白诗敏翻了圈眼珠,对同级兼乐团夥伴接道:「人家是真的很崇拜你的,她现在甚至还在弹不超过三个和弦的曲子。」
「拜托,那可是木吉他。无意冒犯,但跟我们是两个世界好吗。」
任蕾文停下收线的动作,忍不住就冰山好友这次莫名的热心多问了句:「你为什麽突然关心起我跟不跟直属学姊见面的事了?何况她都毕业一年了。」
两年。她讲了两年,而任蕾文持续对这件事怀着保留态度。
白诗敏咳了一声,眼神游移。
「哇噢,这人跟你的关系肯定有点什麽了。」
难得地抓到把柄似,任蕾文勾起一抹灿烂得不行的笑容,试图用撒娇的语气逼问出一点儿端倪。
「你的女朋友?」
「怎麽可能。」
「难道是......指腹为婚?」
你是认真的吗。她从白诗敏冷到几乎能杀人的眼神看出了这句话,最後是一声轻叹。
「她是我的青梅竹马,告诉我你至少还记得她叫什麽好吗?」
任蕾文显然不擅长说谎,搔搔脸颊笑了下。
「这个年代还有青梅竹马这种事的吗?」
「等一下,你没有一起长大上学的朋友吗?」
「你忘了,我在上高中以前都在美国念书。」
「......算了。」
白诗敏的脸色一沉,苍白得像张纸片,而後她说起:「她叫李佳蔚,你真够混球的,她去年才来当过我们的支援KB手。」
「你也知道我不能净在意一些小事。」
任蕾文悄声嘀咕,试探着自己能惹白诗敏动怒之前的最低底线。
「排出时间来就是了,下周末以前。」
来自鼓手小姐离开以前的最後通告。
待任蕾文藉着音乐再次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烦恼麻痹以後——总有些人会说这是命定,或是所谓的缘分,serendipityaswell,她比平常迟了十三分钟回到与姑姑同住的大楼。
这十三分钟里,她再次忘了自己从昨日的周五下午到现在这夕阳早已下山的初晚,都还没进食过任何一点儿有营养价值的食物。
十三分钟後,她背着吉他踏出电梯,与对门正咯啦一声开了门锁的森瑞依只有二点五公尺的距离。
任蕾文的眼前发了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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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眩感来得过於突然。
但任蕾文还是及时蹲了下来支撑住了自己。跟颜面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意识到她还背着四舍五入跟她的命一样重要的吉他,说什麽她都必须多撑那麽一秒保护它。
「你还好吗?」
这是一切开始的原因。她勉强地回过头来,那一晚,任蕾文是第一次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名女人的眸子。那是对闪烁的眸子,出於担心而稍微眯了起来,却依然闪烁得像是同时运行着复杂得不可思议的思绪,一头短棕色卷发恰好落在穿着靛色套装的肩上,有张冷静温和的脸庞与沉稳轻柔的音色。
女人的眼睛里有的不只漫天星星,而是整场宇宙。
「......我饿。」
此刻她感觉到了一切——空腹的极度饥饿感、後颈被早晨的阳光晒过後微微的刺痛感、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发疼的腰侧与脸颊上起了过敏似的发热感。就在女人的面前,引力将她拉回现实,她感觉到了何为当下。
任蕾文在脱口而出後,忽然意识到为什麽白诗敏总说她表现得像个混帐。
而她随後坐到了森瑞依的餐桌上,得到了台日混血女人的名字,是位年长了八岁的广告设计师。
「汤不够热的话再跟我说,我先去煮饭。你有不吃的菜吗?」
「天啊。」
还没来得及回应对方的问题,任蕾文喝了口碗里的味噌汤,忽然惊叹起。
「这也太好喝了吧。」
简直相见恨晚,更详细的心里话是这样的。
「你恐怕是饿了太久。」
邻居姐姐自厨房探出头来,露出腼腆的微笑,回家後她戴上了较轻松的黑框眼镜。
话说回来。
「在这栋大楼也住一段时间了,似乎是第一次见到你呢。」
将最後一盘炒青菜放到餐桌上後,森瑞依从容地坐了下来,而後拾起筷子,双手合十念了句「いただきます」。
年轻且不讲求分寸的任蕾文对此只是挑起了眉,老实道:「我也一直以为对门没有住人。」
「我有遇过一次。但不是遇到你,看起来应该是你的母亲,很漂亮的人。」
森瑞依想了一下後,礼貌地笑了。
「那是我的姑姑。」
而她的目光只是依旧停留在眼前那盘可口的糖醋肉片上,话语倒没停下,继续说着:「你真幸运,她可是一个比我更难遇到的人,有时候都睡她在北区开的店里,这阵子特别忙。」
闻语,餐桌对面的女人沉静了下来,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处理这样的话题。
「等一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爸妈还活得好好的。」
任蕾文忙解释道,深怕对方误会了什麽。
「他们只是在美国工作,而我想回台湾念高中,才来跟姑姑一起住。」
再怎麽任性,作为一名天生的宠儿似乎总能得到最好的结果。虽然说她「可能」也有答应过家人,享受完能短暂叛逆的高中生活就要回美国念大学。(Butwhoknows?)
「原来如此。」
女人看起来放松下来不少,踌躇过後又问:「你姑姑没有结婚吗?」
「还没,所以家里通常是我一个人在。」
「那你的三餐怎麽办?」
「她跟爸妈都会留钱给我。」
炒青菜的油盐比例控制得太好了。许久没吃到家常菜的任蕾文差些为此感动,倒没注意到森瑞依眼底一闪而过的心疼。
「你要好好吃饭呀。」
「如果可以吃到这麽好吃的菜,我一定一餐都不会放过。」
任蕾文倒是对她开朗地开玩笑了起来。
「......那就来吧。」
「嗯?」
依旧气质沉稳地端起味噌汤喝了一口,餐桌另一头的森瑞依垂下眸子轻声道。
「你想来吃饭的话,就来。」
6
试着忘掉这一切,就像试着让自己不为此沉沦,早已经来不及了。
「真巧。瑞依姐,你都是这个时间下班回家吗?」
任蕾文以一种非常细心的方式作弊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把对门的声响记在心里,数了一次又一次,最後实行——走出电梯,她在十五秒钟後等到了从另一部电梯出现的森瑞依,笑问。
差点忘记加上了「真巧」。
「大部分都是。」
穿着套装的短卷发女人怔了下後,才想起这女孩是谁一般地笑了笑,举起钥匙对她摆摆手。
「你吃过了吗?」
「还没。」
「今天也是一个人吗?」
「嗯哼。」
那是心知肚明的笑意,闪烁在森瑞依从容优雅的眼眸中。
「那,要进来吗?」
一次又一次。她成全了任蕾文那些说不得的向往,状似十分寻常地。
她们都说不清是谁引诱了谁,毕竟刚开始时,就只是一顿饭而已——接着成了一次饭後一起收拾的时光,成了一杯新茶的早晨,成了做布朗尼的下午,成了美好的电影夜,成了留宿。
成全了她们。
「把手放上来吧。」
森瑞依在一日午後轻地呢喃,两人并肩坐在床缘,她在戴上眼镜後给出了一个渴望被女孩信任的笑容——而这事实上是轻而易举的。眼前仅仅穿着薄毛衣与热裤的任蕾文慎微地抬手,将修长的、用来弹奏吉他的指尖搁在女人给出的手心上。
「蕾文,你在发抖。」
年长的女人起了更深的笑意,而她所言不假。
任蕾文艰难地噎下口水,神色闪烁,心口紧张得几乎发麻。
「我有点紧张。」
女孩不会说谎。
森瑞依一时间并没有再说什麽,只是将任蕾文的手指收得紧一些,两人的指尖都是冰凉的,在贴合时几乎能感觉到脉搏的律动。
「......你喜欢这个颜色吗?」
雾面的指甲油谨慎地被涂抹在女孩的指甲上,那是属於任蕾文的柑橘色调,她能想起许多与此连结的画面——练团结束时喝的玻璃瓶装果汁、归宅前的必经之路边那伏在路灯旁的橘猫、玄关的暖色灯光以及森瑞依自窗边抬头迎过来时,眼底映着带笑的夕阳色泽。
「我很喜欢。」
是真的,喜欢上了呀。
最高程度的快乐是会刺痛心脏的,要是吗啡对於控制迷恋也有用的话她真需要来一筒了。
夜半时分,年轻的任蕾文感受到了这一切。她洗了场热水澡让自己放松下来,推开房门,缓慢地往床缘走过去,而那处有着摘下了眼镜後,神色有些冷冽却不减迷人的森瑞依。
「在想什麽?」
端庄的女人慢条斯理地抬眼对上任蕾文清澈的眸子,那手掌在冰凉的灰色床单上慢慢地摩挲了一会,落在肩上的短棕色发尾还有些湿意,沐浴过後的香气变得更加诱人了一些,就像一帧帧放得越来越清晰的底片,她们之间一切动作的流动都如水底散开的糖液般柔顺。
——Herbalaclavaisstartingtochafe.
「你。」
十八岁。她们是如此轻易地便捅穿了这层代表着分寸的纸,用一场梦发生的时间。想起来还是相当不真实地迷人。
任蕾文用了她的香水,那是名为橙花的气味,有点儿冷冽带甜而使人上瘾的清香。
任蕾文问她,你听音乐吗?她笑而不语,赤裸着白皙的背继续敲打着腿上的键盘加班做案子,这模样无疑勾人心痒。
任蕾文开始觉得她们之间的一切仍然不够,无论想要被填满的那是什麽,这永远都不够。或许从最初的时候便是了。
「瑞依姐,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吗?」
儚い。
森瑞依别过脸来看向女孩,垂下眼眸,非常轻地呢喃出这个词。然後吻她。用一种非常细慢的方式吻着任蕾文的唇瓣,这并不是回应,这不能是。她们俩心照不宣。像森瑞依这样优柔寡断的女人并不擅长给予回应,也不擅长抉择。
所以她们只能继续缓慢地接吻、爱抚与给予不需要言语的拥抱,像夏日午後拍上沙滩的浪花,退成了虚无缥缈却美丽的白色碎浪,却一次又一次地再拍上岸,永无止尽似的美好。
7
任蕾文她呀,偏好年纪比她大点儿,且总是在她身边的女性。
假如这件事永远都能继续下去——香味不会消逝,浪花不会散,吻不会停,那足够好了吗?
并不。
「RIATA,你觉得听起来如何?」
任蕾文是怀着理想的,谁都看得出来,而且对此她充满信心,只有全力以赴到底的选项。
「听起来像支像样的乐队。」
森瑞依眨了眨眼,在眼镜之下的眸子依然是深沉的笑意,不再被期待能有所解读。
「老实说,你紧张吗?」
「多少都会。」
放松地躺在女人家中的沙发上,任蕾文的浅棕色长发散了下来,几乎快要落到米白的绒毛地毯上。她直勾勾地盯着上方关着的圆灯,一手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脑袋上系着的蓝灰色波纹发带。
「什麽时候第一场演出?」
「下个月十六号。」
任蕾文的手臂缓慢地落到沙发上,她深吸一口气後终於别过头来,问道:「所以,你会来吗?」
森瑞依仔细地读完了手上书本的一个段落,这才抬起头来沉吟了一会儿。
并没有接受这道眼神交流。
「我会再想想的。」
最後女人说道,露出一抹极快的微笑,然後又收敛下来。这是最好的意图了,令人摸不清她究竟是敷衍还是做不了主。
十八岁即将结束的那年,任蕾文耽搁了回美国去念下一个四年教育的事儿,与白诗敏等人组成了四人乐团「RIATA」自事务所出道。
所有的亲友几乎都说过她任性,唯独森瑞依没有,她们并不是这样的关系。
「闭上眼睛,我有点东西要给你。」
那是RIATA第一次要到海外演出的前一天,森瑞依将日文杂志搁在白皙透粉的大腿上,突然对床边正在读着幕间暖场稿的任蕾文说道。
如果要用准确的词汇来描述任蕾文心中对於森瑞依的想法,应该是「令人摸不着头绪却迷人的」,ravishing,年轻的女孩会用这词儿来更加详细地描绘这样恍惚而使人沉沦的感受。森瑞依写了日记,却不介意被女孩在深夜里阅读;她来自制作手工艺伞的职人家族,却投入平面广告设计的领域;她的台湾血统父亲居住在日本,日本血统母亲却居住在台湾;她没有喜欢过哪个男孩,也没对哪个女孩倾诉过爱意。
就像一场矛盾之间的拉扯,既非为黑,亦非为白。听话地阖上双眼,任蕾文倒是愿意义无反顾地承揽这所有的不受控。
可以看了。掌心一沉,森瑞依垂头,对女孩低声说道。
「这是......」
落在任蕾文双手掌心中的是个有点儿沉的别致木盒,散发着淡淡檀香味道,上头刻了一行日文的品牌名称,推开磁吸设计的盒盖,里头安然地躺着一只黑壳的石英表,浅葱色底银白时针,表壳背後镀了她的名字「Roxanne」,表带的部分则是用深黑色皮革制成的。整体看起来讲究而不失活泼。
「是明天吧?要到大阪去。」
「你记得呀。」
森瑞依并没有说下去,只是将棕色短发挽到耳後,露出了同样是浅葱色的垂坠耳环。
她不会说的。任蕾文在心里默念,压根儿无法停下此时纯情得不行的心脏鼓动。
——Slowlywishingyouwerenevermine.
生日快乐,她不会说她是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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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人就这麽疏远了。你并不会记得原因,究竟是哪一个节点从哪一秒开始出现了问题,没有人记得。
RIATA很成功,两年後内部成员有所调整,重组成了RIOT;而森瑞依回了日本工作,进了她那摇摆不定的理想「一间规模更大的设计公司」。
回过神来时,她们已经散了。
再一次明明白白地碰触到这份回忆,是任蕾文刚从马里布回来的时候。对,就是两位主唱开始有点儿什麽的马里布之夜,同一个。回台湾後,她到以前住的大楼见了姑姑一面,两人都挪出了时间,报告了下爸妈在美国的近况,以及RIOT四周年的演唱会盛况。
「对了,」
伴着玄米茶气味的话语将要结束之际,姑姑弯下了腰,自抽屉里拿出了一封信。
「这是寄给你的信,有点久了,现在终於能给你了。」
「怪了,现在还有人会寄信吗......」
将信封翻了过来,望见上头的署名,任蕾文在姑姑的尾音落下之前便屏住了呼吸。
「是森小姐,之前对门跟你很好的那位邻居姐姐。」
瑞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