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曜收回打量的视线,稽首:「鄙人不才,竟让陛下光临寒舍。」
皇帝──池澈垂眸:「墨先生别这麽说,此番是朕有求於你,突然来访还嫌对不住。可方便让我进屋和你谈谈吗?」
墨曜有意无意地瞟向一边的侍卫,道:「鄙人希望问诊时没有闲杂人等打扰。」言下之意便是要那群侍卫们离开,这句话让侍卫们略带为难。
「你们都下山吧。」池澈淡淡道,无奈君命难违,一群侍卫离情依依似的望着皇上几眼才离去。
「进来吧,鄙人只有粗茶可待。」
池澈依照墨曜的指示坐在客席,他注视着墨曜亲自捡茶叶泡出一壶茶,不喜交谈的他也止不住好奇:「没想到先生没有童仆侍候。」
墨曜把刚泡开的茶倒给池澈,徐徐道:「我不喜有人打扰。」
「这是寡人唐突来访。」池澈歛下神色。
「无妨,只是既然现在我们要进行问诊,我就不便尊称,陛下可同意?」
「先生随意。」
墨曜举起茶杯,啜了一口後问:「那麽,你今天拜访我目的为何?」
池澈正襟危坐,慎重道:「内子患重病,盼先生愿意至殿上查诊。」
墨曜没有立即回答,反似望着自茶面升起的袅袅白烟沉思。良久,他吐出:「恐怕,恕我拒绝。」
池澈拧眉。也不是说事事都要顺他的意,只是他本来大可传令直接把人带到朝廷中,他已经压下身段审慎邀请,不料眼前这人如此果决地拒绝,丝毫不给自己一点面子。
「理由,其一,皇后娘娘身子早已大不如前。除非本就体虚,就是有人刻意为之。长年下来,皇后娘娘不曾传闻有大病,皇上您心中自知,势必并非前者;若有人刻意为之,只能说此人心狠手辣,病情至此已非由我一人之力可治癒。此外,内贼不除,病癒一朝也无用。其二,我有一病患要治疗,无法轻易离去。」
池澈倾身:「病患?何不带他到皇宫中,那里有上等药材可以救治,您也能找时间替内子看看。」
墨曜轻笑,摇头道:「我的病患不需要上等药材。他的病不需要药材,那已伤至深处,他需要清幽的环境静养。」
池澈有些愠怒:「你本来就不打算答应寡人吧?若我真想要,大有办法让你──」
「你认识『焦煦』这号人物吧?」
一句话成功堵住池澈的嘴,经过一片寂静,池澈的呼吸变得急促:「那个病患就是他?」
「不是。」
简短的否认像冷水一样泼在他身上,倒是让他冷静下来。
「只不过,他是第三个理由。」
「何得此说?」
「十年前吧,京城旁的郑州有一户大家,姓焦。焦府之主是前将军,焦黎;他有两个徒儿,其中一个是自己的儿子,焦煦。那年,两个孩子上街看到一个小乞儿,焦煦给了小乞儿五十枚铜板要他替自己买一袋米,之後焦煦让小乞儿又是洗澡、又是吃饭,还有一套完整乾净的衣服。甚至,偷偷塞了小乞儿六十枚铜板。但这些都只是略施小惠,对小乞儿来说,焦煦说的一段大道理,才是真正的礼物。小乞儿把那些铭记在心,发愤向上,有一天被高人收为徒。」
池澈愣愣看着眼前这人,怎麽也无法和那年的小乞丐做联想。
「小乞儿只是想要向焦煦报恩,听了高人说自己只要和他学医就能报恩,再加上他知道焦煦身边有一个能保护焦煦的人,所以就跟着高人走了。」说完,墨曜冷笑:「可你知道,当我再次看见焦煦时,他是什麽样子吗?」
池澈心头一冷,双唇不自觉打颤。
「他像行屍走肉、他疯了。你觉得他遭遇过哪些事,才会变成那样?」
池澈咬牙,避开墨曜尖锐的问题,反问:「你看过他?他在哪里?他还活着吗?」
墨曜喝一口茶,不冷不热地回答:「他如今是生是死我不敢保证。但我敢说,你印象中的『焦煦』已经死了,他并不知道自己是焦煦。」
池澈沉默,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墨曜并没有怜悯池澈,话语更不留情面:「我就说了吧,世人说什麽医者仁心我可不管,背负骂名我也无所谓,但是只要是你来求我,我不管怎麽样也不会答应。我曾经以为你和我一样,把焦煦放在心上,我现在才知道你压根不在意他──就你这件龙袍,便足以证明。」
池澈终是忍不住,一把揪住墨曜的衣领,沉声低吼:「少自以为是。」
墨曜好整以暇地看着池澈,「我哪里说错了吗?否则,你为什麽一开始要放开他?」
「……」池澈放手。「我…只是觉得,他如果靠近我会危险,所以……」
「所以你推开他了,是吗?」墨曜嗤笑:「让我替你猜猜後续吧?你一次又一次推开他,越发对他冷漠,最後失去他。失去他的同时……是不是有人对他做了什麽?噬毒?鸳毒?鞭打?酷刑?」
池澈脸色发白。这间接向墨曜证明自己的猜测属实。
「池澈啊池澈,你猜得还真不错,把焦煦放你身边的确会危险。」这回,轮墨曜拧住龙袍,吼道:「既知如此,你早在当初就别让他待在你身边!害他、害他……」说到後面,他已是接不下去,缓缓放开池澈,喃喃:「是了,若不是我蠢,我就不会相信你能护好他……」
「不管你怎麽想,焦煦在哪?我要去找他。」就算只有一眼也好,他也要亲眼看到那个人平安。
「你还有脸去看他?只怕他现在看到你会发疯吧。」墨曜冷嘲热讽。
「告诉我。」半恳求半威胁,他坚定地重述一遍。
「不可能。」墨曜毫不犹豫地拒绝。
「你别逼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从房内传来凄楚的尖叫声,让池澈吓得噤声。
墨曜的神情冷漠:「现在离开。」
池澈双眼中的坚持在墨曜越发不耐和变得更凄厉的尖叫声下渐渐瓦解。最後,他还是离开太行山。
墨曜回到房间,一下一下安抚床上的人儿,眼神中愤怒的火光似乎在跃动。
「没事了……我不会再让他过来……」他伸手替少年拭去面庞上的冷汗。此时,一只白鸽拍着翅膀进到屋内,脚踝上被绑了一张纸笺。
墨曜轻柔地替白鸽取下,白鸽立刻飞出去。打开纸笺,上面写的字出於师兄骆天的手稿。
『无解,只能调养体质,师父亦将言如此。後日至太行山。』
简单的几个字破坏墨曜的希望,连他会转而问师父的念头都被师兄猜中。
他坐在床沿,满面凄楚地看着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少年。「无事……会慢慢让你好起来的,嗯?别再做噩梦了……」
隔天,正如信中所言,骆天至太行山拜访。
「师兄,别来无恙。」在门口,墨曜拱手。
「别多说了,鸳毒呢?」骆天往里头探,兴味浓厚。连称呼都直接叫「鸳毒」,而非「中鸳毒的人」──不过,这就是他师兄的性子。
墨曜赶紧带他到房内,少年依然沉睡着。墨曜把骆天双眼放光的模样看在眼里,只叹时隔多年,师兄依然没变。好事一桩。
骆天赶紧替少年把脉,把完脉後直冲墨曜的医药阁,他只得跟过去。
「师弟,你这都怎麽在整理药的?怎麽才这麽点药材?早早告诉你要嘛勤些找珍稀药材,要嘛自己种一园──偌大太行山,你还不好好利用?」一进去,他就被骆天数落一番。
「……师兄你是否看出了什麽?」墨曜屏气凝神。骆天会冲来找药材,想必已有头绪。
「那小子没救了。」
「……师兄何出此言?」
骆天漫不经心道:「先不说他体内那两种剧毒,本身体质就不好。体内污秽的阳气过甚──说不准还是个断袖?不过,大概也是被强上,才会污秽不堪。且不说那些阳气,重伤过後本就体虚,且看来人还没修养好就过度疲惫,这下子身体肯定扛不住那些毒。」
「……师弟领教了。」墨曜小声回到。
骆天把头转向墨曜,一副不解的模样:「你怎麽死了老婆似的?」
墨曜别过头,不予回应。
「且告诉你,那小子是活不长,不过也不会这一两年就死……大概不会?只要好好养着、补充营养,按着我开的药方吃,别再刺激到身心,大概还能多活个一年半载。」
墨曜连连道谢。
开完药後,墨曜本是要邀骆天留下来,待个几天再回去;不过却被对方以「回去照顾药草」为由回绝了。送走骆天後,墨曜清点一番自己草药阁剩下的药草,稍稍整里,完成时少年也差不多醒过来了。
「我们去走走,如何?」墨曜一边替他穿上衣物,一边哄道。
少年乖巧地任人摆布,然後再被墨曜牵着手往山下走。
墨曜先拉着少年到药行抓些药──他特别多抓了几把师兄开的药草。之後,又到肉舖,买了两只乌骨鸡,想着让药汤可以好些入口。接着,他带着人四处逛逛,只要少年在铺子前多顿一步,就停下来带人进去逛逛,出来时手上就捧了不少玩意儿。
逛了一个时辰,眼见夕阳西下,墨曜拉着少年往太行山走。走到一半,前方的人们忽然堵在一起,使得两人也不得不停下来。
「牵好我,别走散──」话还没说完,墨曜就发现自己的掌心一空。这下,他蓦然一慌,焦急大喊:「焦煦!?焦煦──」
走散的少年在人群中被挤到不知明的方向,不知不觉就到人群的最前端。不知为何,人们空出好宽的一条路,兴许是有人嫁娶,或有达官贵人来访。
少年呆呆地注视前方,看见一群人经过自己面前,缓缓地有一个马车经过,身边的人们一个接一个跪伏在地上,只有他一人站着,特别耸立。
马车的墨绿帘子被风吹起,少年的视线恰巧捕捉到里头人的侧脸。
当一行人过去,人们才起身,拍了拍衣物上的尘土,做鸟兽散。只有少年依然待在原地,缓缓地,跪下来、头朝地,一只手掐着胸口,张嘴无声嘶喊。
「──焦煦!焦煦!」墨曜终於找到少年,快速跑过去。看到少年的异状,他大概想到发生什麽事──刚才所有人都在传,皇上驾到,甚至在轿子经过时跪了下来。
少年,多半看到了那个人吧?
墨曜同他跪在地上,一手把人揽入怀里,另一只手捂住少年的眼睛。
「无事……别伤心了……」
少年总算放声哭出来。分明感知不到外界,却在看到样貌时感到心痛──那人的样貌,是否已经刻在少年心底、忘也忘不掉?只闻哭的人是那样悲伤,而听到的人又何尝不感到心中一阵凄楚?
墨曜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大概只能紧紧抱住少年,任他在自己怀中哭个痛快,直到能够重拾笑容的那刻。
在药物的调理下,少年总算好了许多,比起初次见面丰腴许多。在这段日子里,两人也走遍了太行山。算起来,至今也是满三个月。
虽然少年还是依样不太说话,倒是已经能好好生活。
墨曜不禁希望从今往後都能像这样──能够让少年一直留在自己身边、把自己当作最重要的人,没有其他人打搅。
有些狡猾地,那天,他把少年揽进怀里,连哄带骗地问:「永远和我住在一起,可好?」
不料,少年说出三个月以来第一句话:「柳煦……回家……」
墨曜一愣,随即了然。虽然少年被丢至荒郊野外,看来也有人收留他──还替他取了名字。伴着一抹苦笑,墨曜放开怀中的少年,哄道:「待你好一些,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少年又恢复一愣一愣的模样,不回也不答。
墨曜只能当作少年默认。
他忽然想起师父曾说,「天命有数」,只能说真不错──少年势必永远不会属於自己,就是强求也要不得。
过了三天,墨曜陪少年回家。分明就没有意识,少年毫无迷网地前进。经过三天的舟马,两人居然是来到了江南。墨曜跟在少年後方,倒也觉得稀奇,毕竟他几乎都待在华北,鲜有机会来到长江以南。
少年领着他,越走越热闹,墨曜稍感宽心,也许收留少年的是出手的阔绰人家,这样人也会健康些。
这麽胡思乱想一边走着,墨曜忽然发现少年停在一个酒馆前,抬头瞧了牌子一眼,发现居然是「浙柳园」。
就算是不曾到访江南的他,也多少听闻他人提及浙江有个名酒馆,也不乏有被他帮助过的富贵人家借感激之名,说要带他下江南一趟,目的就是嚐嚐浙柳园的料理。
墨曜侧头看向少年:「是饿了吗?那就进去吃吧。」
握着少年的手,两人跨进一步,一个少女马上前来招呼,吆喝:「客倌,两人麽?」
四目相对,少女饶是一愣,嘴唇颤抖起来。
「是……柳煦吗?是你吗、小煦?」
下一瞬,少女马上把少年抱在怀里,放声哭出来。旁边的人闻声就起来围观,不少人走到少女身侧。
「柳二小姐,恭喜找回柳二儿啊!」
「我这就是通知老板和柳大小姐!」
「唉唷啊,皇天不负苦心人,相隔如此之久,柳二儿总算回来了!」
接着,有人开始注意到在一边的墨曜。
「哎,这位公子,是你带柳二儿来的吧?像你这样好心的公子,一定会大富大贵、抱得美娇娘哟!」
「欸这、不是我在说啊,我瞧第一眼只觉这公子貌比天仙,再瞧第二眼,对上我浅薄的印象,这位…敢情是三圣医中的『墨明星』大夫?」
墨曜温婉一笑:「谬赞了,鄙人只是尽己所能、出手相救。」
此言一出,浙柳园再度沸腾起来。
「哎唷我的娘啊!咱浙江何德何能,居然能请到墨大夫!」
「墨大夫别客气,有什麽需要尽管吩咐呀!」
所有人七嘴八舌围在墨曜身边,让他有些应接不暇,此时一道声音从上头传来:「诸位,麻烦请先安静。」
闻声,所有人果然静下来。一男一女从阶梯上往下走,然後凑到少女和少年身边。此时,墨曜走了过去。
「公子、小姐,鄙人有一事相告。」
男子看向墨曜,鞠躬拱手,诚挚道:「方才闻是墨大夫救了舍弟,此感激之情柳某难以回报,请大夫舍点面子让我同您吃顿饭。」
「鄙人才须麻烦柳公子,正愁着这几日下江南要投宿何处。」
「这是自然,马上为您备好房间。」
於是,墨曜同着少年和三人到了厢房吃饭。墨曜说了与少年相遇的经过,以及少年的病情,并提点了药方。
「墨大夫,柳某对此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罢了……再者,在此次相遇前,鄙人就已认识小煦……恕我冒昧,小煦应非柳家人。」
「是,他是小妹一日上街带回来的,若是墨大夫愿意,也可将他带到身边照顾,他想必也是很亲近你。」
墨曜摇头:「只要柳公子愿意视小煦为亲弟方好,小煦也将柳公子一家视为家人。」
「墨大夫就别公子、公子地称呼我了,直称名讳倒也无不可。」男子向墨曜举杯。
「这麽说来,我小您三个年次,要不我称你为柳兄吧?」
「好!那麽,你就是我义弟了!乾杯!」
这之後,墨曜待在浙柳园长达一周,确认少年状况良好,就返回太行山上。之後继续保持与义兄──柳靖的书信来往,在一个月後听闻少年的木头症已经好了,只是把先前的事情全忘的一乾二净。
「如此也好。」墨曜一边读信,嘴角噙了一抹宽慰又落寞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