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值楚朝第二任皇帝在位,在京城郊外有个小男孩。他是皇帝与嫔妃所生的孩子,排行第七的皇子,由奶妈扶养到大。他性沉稳多虑,甚至可说是有些娇弱纤细。其父皇原先担心这孩子会因为被安在郊外照料而变得愤世嫉俗,所幸全赖奶妈的儿子,这皇子也才没有内心不平衡。
这奶妈,可说是嫁了个好丈夫。他的丈夫,正是一代名医,他的儿子却无心从医,倒是成天打抱不平、颇有武人风范。喜静的名医自是看不惯。
待七皇子正值弱冠,他被接回皇宫,那时皇帝已过强仕,差不多是时候立太子。那时,他邀了竹马一起上京,不顾名医的反对,竹马果真去了、就此和家中斩除关系。
皇帝驾崩前几年,国内正值内忧,全赖七皇子的权谋与竹马的武力,在国内颇有好名声,於是七皇子成了第三任皇帝。
再平了一些内忧外患後,竹马向新任皇帝请辞,一个人隐居。
拜别皇帝几年後,将军也有了家室,没多久就生下一个男儿。就在婴孩呱呱坠地同时,几个道行深厚的道士、修者无不观察到天象异动,有一颗星在天上大放异彩,同时有一颗星正缓缓往其方向移动。『天命…开始转动了。』
光阴匆匆,男儿已是总角之龄。
「焦煦!说,你今天又去打大宝了?」前将军──焦黎揪着儿子的耳垂,扯着大嗓门骂道。
男孩儿漫不经心答道:「谁让他又去欺负人了。」
「他欺负人,你就欺负回去吗?」
焦煦赌气似的噘唇:「要是他有学到教训就好,让他下次不去欺负其他人。」
「你、错了还不知悔改──」焦黎吼道:「真不知道是像谁去了。」
「孩子的爹,你也别气了,你不也老说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吗?」貌美的女子在一边莞尔,正是焦煦的娘,李晴。
焦黎回以尴尬一笑:「真是……」
论及焦煦这孩子,街坊邻居只能说又爱又恨。爱其之处在於他长得聪慧可人,看到人总是充满朝气地打招呼,还附个甜甜的笑容,也常常把谢谢挂在嘴边,应对进退不会贻笑大方,且言之有物,几乎可说是比一般六、七岁的孩子更要成熟许多。
但仅止於这方面。
多数时候,他更是个孩子王──好听点是孩子王,难听点是小霸王。有一部分的孩子们崇拜他、跟在他後方,他仗着声势浩大,四处「讨伐」其他人。要说共通点,就是崇拜他的孩子们多数都较为瘦弱、怯懦,被讨伐的通常不是什麽乖孩子,凭藉爹娘到处欺负其他孩子。
固然不是好孩子,但就这样被欺负...也还是说不过去,更不论那些孩子的爹娘都是地方上有头有尾的人,焦黎夫妻就只能在各家之间赔不是。
偶尔他也颇无奈,这孩子哪点不像,偏偏就像了他这行侠仗义的英雄性格──或是说匹夫之勇。
然而那天来临了。在焦煦的小小心灵里,称之为「末日」。
那天他依然和其他人在街坊玩闹,一回到家就看到一个看起来有点儿成熟、穿着一身黑衣的男孩,在父亲前方稽首。
焦黎一看到儿子回来,马上把人招了过去。「小煦,这是池澈,池王爷的儿子。你也该是时候学习了,往後他就是你师兄了。」
焦煦小小的脑袋炸了开来。一向都只有他当大哥的份,哪有沦为小弟的道理?当小的那个,毫无霸气可言。
小小的嘴瘪了起来,「我才不要师兄。他才应该当我的师弟。」
惊人之语一出,堂中所有人齐唰唰地看向焦煦,他可以感觉到池澈的目光特别灼热,好似不可置信。他在心中哼道:『让你瞧瞧,谁才是老大。』
焦黎把焦煦拉了过去,好好骂一顿。焦煦倔强地不肯松口,焦黎基於无奈,在众庭之下打了焦煦的屁股,人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不甘不愿地喊了声「师兄」。此後,焦煦有了最讨厌的人和最讨厌的日子。那就是池澈,以及和池澈结为师兄弟的日子。直到日後,他甚至得知对方只不过比自己大上一个月,讨厌之意更甚。
也确实,这天对焦煦而言真是末日的开端。
此後,他有了个比较的对象,在众人眼里也不再是那麽可爱,更多出许多被焦黎惩罚的理由。并不是池澈四处捉他毛病,只是其他人把他们摆在一起,便觉焦煦浑身是缺点,和池澈截然不同。
他俩确实多有不同,一个凉如水,一个热如火。池澈知书达礼,天天按着师父的教诲读书练武,从无马虎也从不抱怨。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并不让人感到讨厌。所有人对他称赞有加,更不乏有年轻小姑娘投以秋波。
反观焦煦,他和之前相比并没有什麽成长,依然天天在外头作乱──是的,作乱。曾经情有可原的举动在比较之下,此时看来却处处不合理。由此,老是告状的人更是变本加厉数落焦煦的不是,本来还会帮他说话的人也开始用异样眼光看他。
不过呢,对乐观的焦煦而言,这根本不算什麽。他从以前就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世人对他的评价是好是坏,於他而言并无差别,一直都是这样随心所欲。再说,其他孩子们还是跟他跟得紧,和之前没什麽不同,就是能溜出去的时间变少了,因为多了一个师兄盯着他。
至於焦煦和池澈之间的互动──简直水火不容。焦煦讨厌池澈那种自视清高的模样,池澈也看不惯焦煦这种恣意妄为的个性。因此,两人之间完全不见焦黎所期望的兄友弟恭那般师兄弟关系。
「焦煦,你又要溜出去了?」
一道声音冷不防从要攀墙到外面的焦煦身後传来。他先偷翻了个白眼,再转头。只见一身黑衣的师兄池澈蹙眉盯着自己,手上还拿着训练用的木剑。「师父要我盯着你练剑,还有一个时辰才结束。」
「成天满嘴『师父』、『师父』的,以为是我师兄就了不起吗?哼,他还是我爹呢,我都没嚷着。」焦煦翻了过去,在跳下去前又道:「反正你也不是那麽想管我,麻烦你行行好,别多事了好吗?」丢下一席话,焦煦就欢腾地上街去,留下池澈一人皱眉瞪着师弟离开的地方。俄顷,他松开眉宇旋身离开,继续练习师父授予的剑法。
「小煦,带你师兄去帮我买四十铜板的米,顺便带你师兄认识一下环境。」李晴把五十枚铜板放到焦煦手中。「剩下的让你俩去买些小东西解馋。」
焦煦噘唇:「他都来那麽久,早就很熟了。」
「谁说他熟了?你师兄成天待在这里也不出去,哪里熟了?」
「那娘你带他去不就得了──啊啊啊!知道了啦!」
李晴满意地放过焦煦的脸颊,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
上了街後,两人丝毫不交谈,各看各的。焦煦才刚被拧脸颊,也不敢找朋友一块儿玩去,再说身边还有一双眼睛看着。池澈就和以往一样,敛眸不语。
忽然,一只脏西西的小手拉住池澈的衣角。池澈看过去,是一个小乞丐,衣服破破烂烂,另一只手捧着一个小钵。池澈不禁蹙眉,倒也不是嫌脏。他只是没想到在王家的治理之下还是会有贫民,当今明明正值楚朝盛世、财政不虞,为何仍会有人需要上街乞讨?更别提这孩子才多小。放眼望去,在後面的小巷子还有更多人。
池澈把手伸进怀中,正要掏出父亲给的一些碎银子,焦煦冷冷的声音打断他的动作:「师兄,你真当自己那麽博爱啊?」
池澈一顿,望过去。男孩眼中并没有戏谑,也不似讽刺,他忽然搞不懂焦煦。虽然被小乞丐凶狠的瞪视──那是猎物被抢的视线──焦煦好似不知道般蹲在他前方,与其视线齐平。然後,他掏出李晴交给他的铜板,这举动让池澈有些不悦──明明做的是一样的事,这家伙刚刚说那句话又是什麽意思?
但是,出口的话与他所料大相迳庭。
「这里总共有五十枚铜板,请你帮我到市场买四十枚铜板的米,然後帮我送到五条街远的焦家。如果你能按照我所说的做,还把找回来的十枚铜板还我,我请你吃比十枚硬币能买到更好的东西。」说完,焦煦拍拍裤子上的尘土,拉着池澈就返家。
在焦家後院,池澈不敢苟同地皱眉问:「你就这样把师母给的钱给他了?」
「如果他不打算做我交代的事,就当作我把那五十枚铜板送他呗。」焦煦抖着腿,然後站起身往灶房跑。
原本池澈事一点也不关心师弟的所作所为,但这次,狠狠地勾起他的好奇心。於是,他也跟过去了。
「娘,午饭吃什麽?」焦煦环着李晴的腰撒娇着问。
李晴反问:「我让你去买的米呢?」
「我托人买去啦!」
李晴也没有勃然大怒,好像见怪不怪似的:「这样啊。我今天午餐要煮蛋煲饭,还有这几天宰了鸡可以下饭。」
「谢谢,娘。」焦煦甜甜道,然後又撒手跑出灶房。
池澈不快不慢地跟在焦煦身後。他看着焦煦用尽吃奶的力气去挑水、烧柴,烧好一缸热水;再见男孩奔进自己的房间,先拿了一套旧衣服,再到床铺下捞了捞,也不知道究竟拿了什麽,然後又急急忙忙跑出来。
焦煦回到後院,坐在阶梯上小歇。只是也没歇息太久,焦家的奶娘过来说有人找他。焦煦一点也不敢怠慢,赶紧到大门前。那名小乞丐挑着一袋米,正是米铺所卖的四十铜板价的米袋。小手里紧紧攒着剩余的铜币。一见到焦煦,小乞丐把所有东西摆到焦煦面前。清点完确认无误,焦煦把米袋交给奶娘,把剩余的十枚铜板收进怀中,便不由分说地把小乞丐拉近家里。
他先拖着人,把小乞丐身上的衣服尽数褪下,丢进澡盆中,让对方好好洗个澡,再把一套自己穿旧了的衣服送给小乞丐。同时,李晴呼唤大家一起吃饭。
一到饭桌前,小乞丐两眼都亮了。李晴温柔道:「你是小煦的朋友吧?谢谢你这次帮了小煦的忙。来,多吃点。」
小乞丐大概是第一次吃这麽好,好几片鸡肉被李晴放进他的碗里,焦煦在一旁看着直嚷不公平,不过也没要李晴夹肉给自己──反而他这顿饭下来还不怎麽吃鸡肉。
饭後,焦煦送小乞丐到门口,对小乞丐挥挥手。小乞丐感激地点点头,然後离开。
池澈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把人送走後,两人又窝在後院里。感觉到池澈的视线,焦煦看过去:「怎麽?师兄又有哪里不满了?又要说我恣意妄为了吗?」
「……」
「我这麽做总比你傻愣愣的送钱给他好。你以为你能一辈子送钱给他吗?你以为你送钱给一个人,其他人你也能送吗?真把自己当国库啦?」
以往他不会仔细去想焦煦口中说出的话。可是,这次他忽然觉得,对方说的话并不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语,甚至,可能想得比自己更深。
「为什麽你要那麽做?」
「当然是有道理的──」焦煦的脸色愀然一变:「刚刚顾着送人离开,忘了要跟他说了!」
池澈追问:「什麽道里?」
焦煦一叹,只能遗憾地把道里告诉池澈:「要是我跟你一样,直接掏钱给他,他会以为乞讨是对的,这样他一辈子都只能当一个乞丐;我想让他知道,经过劳动可以获得的比只是在那里守株待兔来得多,所以让他又是洗澡、又是新衣、又是吃饭,最後塞了六十枚铜板给他。当然,日後如何发展,也要看他的心境和际遇了。」
「六十枚?」
「对啊,买米剩下的十枚,和我自己存下来的五十枚。反正平常也是存着。」
说完,两人好像听见叮叮咚咚的声音,可是放眼望去,什麽也没有。
那个小乞丐跑呀跑,抹了抹脸,提起衣摆继续跑。身上传来叮叮咚咚的铜板声,他小心地呵护在怀中。
刚刚走回去的路上,他就发现自己的衣服有些沉甸甸的,走几步後发现有一枚铜板掉下来。他仔细查看,发现衣服里竟是放了六十枚铜板,深深以为是焦煦忘了,於是又回到焦家还钱。不料,就碰巧被他听见焦煦那一番话,使他打自内心感动。
从那天起,他开始去找地方让他工作。有的时候待遇不太好,可是大多数时候,老板、老板娘都相当好心,供他吃住已让他相当感激,还会给一点工钱作为酬劳。
某一天,他在路上遇到一位仙人──那人对他说:「我看你小小年纪,相当有资质。要不,和我一起走,我教你习医吧。」
「这……」他有些为难。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有些陌生。
碰巧,熟悉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哦?是你啊,好久不见了呢。」
他转头看,发现是焦煦。焦煦盯着前方的仙人猛瞧,然後把他推向仙人。「虽然不知道你俩是怎麽回事,但这人应该会照顾你的,去吧。」然後又一溜烟的,焦煦和别人又跑去玩了。
仙人看着焦煦的背影,若有所思,问他一句:「他对你而言很重要吧?」
他郑重道:「是我的恩人。」
「这样啊…日後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报答。他会需要你的医术。」仙人把手放到他头上,道:「他以後可能会过苦日子,如果你想要减轻他的痛苦,跟我习医是必要的。」
那时的他尚懵懂,分明不知仙人所言为何,却选择相信。
一团名为「焦煦」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成为他前进的动力。为了焦煦,他可以不顾一切,所以他决定跟随在仙人身後。
接下来,又是另一篇故事。
「师父。」
这晚,池澈被焦黎叫去。焦黎看起来也不怎麽严肃,一直以来就像是个慈父,像是多了个儿子的父亲。
「这几个月下来,我所传授的内容,你习得如何?」
「回师父,半点不差。」
焦黎满意一笑:「你果然很努力,这点很好。今後,还有什麽想学的吗?」
「回师父,无论师父教导内容为何,弟子必悉数承习。」
「例如,让你和小煦日夜相处一个月作为训练,你道如何?」焦黎坏心眼地问。只见徒弟抿唇不语,焦黎也不再戏弄:「我知道我儿给你天了很多麻烦,我也不会硬求你惯着他。只是,到底希望你俩可以和平相处。」
「师父,弟子有一事相问。」
焦黎挑眉,池澈一向不太说话,不怎麽提及自己的想法,更别说提问了。「你说吧,为师的会尽量回答你。」
「焦煦、师弟他…平常都在做些什麽?」池澈的眼里闪着好奇,这让焦黎特别不可置信。
「你、你…你不是一直盯着他看吗?应该会比我更清楚吧?」他连话都说不好,连长辈的架子也摆不出来。
池澈摇头:「回师父,一直以来我只看着他出去,从未留心过他的所作所为。」
焦黎心一惊:「小煦是不是又做了什麽?」
池澈一顿,才缓缓摇头。「弟子只是…忽然觉得愧对师父。」
「说这麽重的话是怎麽了?发生什麽事了吗?」
池澈蹙眉:「弟子长久以来读了这麽多圣贤书、习了这麽多武、研读这麽多古今书籍,自认了解天下、足以成大事,可是一踏出家门却忽然觉得,这社会和弟子所认知截然不同。在我以为的太平盛世之下,仍然有人三餐不继、无家可归……可是师弟不同。一直以来,弟子以为师弟只是一个满脑玩乐、恣意妄为的孩子,但上次…似乎不是这麽简单。」他满脸认真:「弟子见识浅薄,若有机会,希望可以更加增广见闻。」
看池澈这副模样,焦黎忽然感到欣慰。「小煦啊…他从小就爱往外跑,他看到的可能比我们还多。也因此,他想得大概也比同龄孩子更多──别看他每天溜出去,好像都是出去照顾一些弱小的孩子。还真是像到我了…不过我还略逊一筹。可是也因此,我怕他容易受伤,希望你可以代我多提携他一些。」他把手放到池澈头上,乱揉一通:「我想,多到外头见识也不是件坏事。之後你就多和小煦到外面看看吧。」
「是,谢谢师父。」
回到自己的房间,池澈愣愣地坐在床榻上。
『好想…多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