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等生灵啊,这些话只说给你听。」
「你强大的力量让你从我们之中脱颖而出。集中灵魂,你就能建立其他虫子梦寐以求的功勳。」
「高等生灵啊,这些话只说给你听。」
「走过这里,你就会进入国王和造物主的领土。跨过这道门槛,遵从我们的法律。见证这最後和唯一的文明,永恒的国度——圣巢。」
一道幽影抬头,巨大的石碑亮起刺目白光,映照着独自伫立的幼小身形。安静阅读着指引的碑文,它微微歪头,彷佛在思考着,手中破旧的骨钉在石碑上轻轻敲击数下,清脆的余音在空中跃然响动,又在顷刻间悄然隐没。
高等生灵是什麽样的存在?
所谓的功勳又是如何令虫子向往的?
国王是谁?造物主又是什麽?
我将前往怎样伟大的国度?
昏暗的国王山道之中,仅有风声相伴,光芒在脚下拉出寂静的影子,逐渐融入周围的黑暗当中,那些无声的疑问只能被抛掷在虚空里,终究没有答案。
没多久,它收起骨钉快步离去,碑文再度黯淡下来,沉默等待下一个旅客的到来。
2
大黄蜂低头察看倒在石柱遗迹前的容器,面具破碎,收纳其中的虚空已然消散殆尽,就连死亡後的阴影也无法成形,骨钉深入破旧的斗篷,将这具躯壳的残余之物一并钉在石柱上。
又一个失败的容器。
自从封印松动、瘟疫再度於梦中传播以来,这些流落在外的容器便接二连三地返回圣巢,像无声的鬼魂出没在各个角落。没有人知道它们是怎麽从早已封禁的深渊逃脱而出,也没有人知道它们又是基於哪一方的感召回到这里,前者她并不关心,但是後者——
倘若它们回来的目的是履行造物主最初赋予的职责,那麽她就有必要对容器的力量进行考验,一如当初白王透过残酷的手段筛选出能够封印辐光古神的空洞骑士那样。
然而到目前为止,测验的结果都令她失望。如果连她小试一手的力量都比拚不过,又怎麽能够深入圣巢,面对各种比她还要强大的敌人?如果连通过测验的决心都没有,又怎麽能够成为新一任的空洞骑士,直面辐光?
倘若圣巢的未来只能寄望於这种弱小,还不如维持现状。
身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某种生物在草丛中穿行、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不用回头确认也能知道,那应该是一路跟随到这里的另一个容器——弱小、横冲直撞、毫无技术可言,又好奇心过剩。
当容器从高处的通道一跃而下,落在身後不远处,大黄蜂立刻抽出作为武器的长针直指来者。
「不要再靠近了,鬼魂。」
3
有什麽事物呼唤他来到这个衰败的王国。
是来自对未知的探究?还是来自被遗忘的过去?但是那些都无关紧要,因为他喜欢解谜,而这个古老的、已然逝去的王国也埋藏了无数谜题,他很乐意在这里探索一段时日。
奎若站在巨大的石卵前,饶有兴致地研究石卵表面的纹路,不须他人解说也能感受到那股独特的气息。
「多麽奇妙啊!这样神秘的东西,对圣巢而言,究竟存有何种意义呢?」他喃喃自语。
提问的余音在整个空间之中回荡,沉寂已久的殿堂依旧静默,对来客的疑问不予回应。奎若直视着镶嵌其上的图案,渐渐感到恍惚,那些散发着白光的图案令他有些熟悉,却又迟疑着不愿触碰,彷佛有什麽在脑海中低语着警示。
如此引人入胜!在这脚下深处,还有多少奇蹟被危险与谜题埋藏?也许等会儿研究完这个古怪的门以後,就该朝着王国的更深处前进了。
这时奎若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闯入殿堂,一个矮小的身影在身旁站定,抬头看了看石卵,又转头盯着他。
噢!是另一个前来此地探索的旅行者。头上的面具有一对微微弯曲的细长尖角,末端长着微小分岔,应该是双眼的孔洞望进去一片深邃,身披简朴的灰蓝斗篷,背着破旧的骨钉,看似幼虫的体型,却又散发着幼虫不会有的空无感。
在来者身上感受不到敌意,奎若友善地打开话匣子。
「你好!在被遗忘的道路上还能遇到其他旅行者真让人开心……」
小小的旅行者安静听完奎若的长篇大论,并不回话,仅在言语之间以视线的指向表达自己的想法。十分奇异,却不会令他感到不快。
说着说着,奎若再度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对着石卵沉吟着。小旅者自行在殿堂里绕了一圈,发现这里似乎除了石卵以外空无一物,回到奎若旁边观察了一会儿,而这名探险家仍专注於不知被藏在何处的秘密,看起来好一阵子都不会再回神说话了。
小旅者低头想了想,然後悄然离去。
4
辐光在脑海中尖啸。
亘古的、极具威势的声音饱含着强烈的愤怒。
在梦境之中与狂暴的古神相持不下,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战斗。不过,没关系的,这是它为此而生的职责、它所背负的期望,因此它会战至最後一刻,直到再也无法支撑为止。
然而辐光并不会将仁慈给予长久囚禁着她的牢笼,她反过来利用纯粹容器深深埋藏的情感,使其心灵出现破绽,最终感染了空洞骑士的梦境。
纯粹容器并不纯粹,空洞骑士已非空洞。稳固的封印终於出现了裂隙。
辐光大肆嘲笑着充当囚笼的成熟容器——沃姆曾经的骄傲,却终究落败,成为他最大的污点——原本生於和谐的古神沉浸在仇恨之中,将光芒化为瘟疫,开始在梦里蛊惑意志薄弱的虫子回归本能,并驱使那些成为魁儡的躯壳在圣巢中游荡,杀掉一切具有独立意志的虫子。
它默默忍受精神与肉体的疼痛,竭力将古神继续困在自己的梦中,但不论是辐光,还是它自己都深深知晓,此举不过是最後的挣扎。
假以时日,愤怒的古神将挣脱封印,重临所有虫子的梦境——这不是白王所乐见的,也不是它想要抵达的终点。
容器开始向远方呼唤。
辐光察觉了,却并未阻止。「来吧!让那些可恨的虚空造物全部到来!我要看看是被抛弃的容器成为你的接替者,还是打破封印被我杀死!」
这是两方的博弈,空洞骑士需要接替者成为新的容器,而辐光需要外来者尽快将她释放出来。无论哪一方的前提,都是必须解开容器身上的封印,这对双方皆有极大的风险,但局势已然穷途末路,只能奋力一搏,求取生机。
容器苦撑着被辐光凶狠消磨的意志,不断向同族递送请求。
被囚禁的古神嘲讽它的努力,如今它所守护的王国早已不再繁荣,沦为充斥着危险的废墟。白王抛弃圣巢离去了,容器的作为还有意义吗?
它的意识逐渐混沌,却仍未放弃,直到瘟疫终於填满它的梦境。在温暖而明亮的梦里,在最後一丝清明沦陷以前,纯粹容器彷佛见到了白王的背影,好似回到幼时跌跌撞撞地想追上那威严的白色身影。
它挣扎着吐出无声的絮语,彷若在虚幻的梦里终於能以声音传达自我。
我让您失望了吗?
……父亲?
5
在探索途中遇到了很多有趣的虫子。
那些居民和武者有的对它报以友善,有的对它持以质疑,也用各种各样的名字称呼它。
旅者、小家伙、白色救主、冒险家、鬼魂、挥舞者。
每个新的称呼,都是一个新的印记。过去在荒野中游荡的它是空白的,来到圣巢以後才逐渐被各种颜色填满,像是席奥大师架在骨钉上的画纸,每一笔或浓或淡的色彩慢慢构筑了整幅作品。
在虫长者那里,它得到了对旅者的守候与忠告;在布蕾塔那里,它得到了崇拜与爱慕;在柯尼法那里,它学到了绘制地图的手艺;在螳螂领主那里,它学会了尊重的礼仪;在斯莱身上,它见识了商人的贪婪与大师的荣耀;在里姆身上,它见识了考古学者的坚持与细致;还有米拉的自得其乐,席奥与钉子匠对极致的追求与孤独,奥格瑞姆对过往荣耀的执着与追忆……
在这样的旅途上,它学会了快乐与悲伤,骄傲和愤怒,还有许多无法详细描述的情感。
从前它得到的太少了,如今逐一获得的美丽事物让它成为了囤积者,闪闪发亮的宝物被审慎怀抱在小小的身躯里,唯恐将任何微小的钻石遗落在路上。
然而在圣巢里走得越深,便更加迷惑於自己究竟是什麽。
三个守梦者称呼它为小阴影。
早已眼盲的白色夫人殷切期盼它取代的容器究竟是谁?
孤独的先知深怀着罪恶感的对象——辐光,又是怎样的存在?
给予第二次试炼的大黄蜂担忧着它的选择,却仍然推动它拿取印记、称王,然後发掘真相。
它前往古老盆地,见到了被感染的、曾是同族的残破容器。在封印深渊的大门之後,它见到了无数同族的屍体、飘荡的无主阴影、不断向空中喷薄的虚空卷须。每前进一步,就更加痛苦,直到终於抵达深渊的更深处。
一个弃置已久的破裂黑茧,似乎就是它的出生地——更准确地说,是所有容器的出生地——孵化出容器之後,又从已死的躯壳上生成新的黑茧,诞生更多容器。
光滑的黑色表面映照出它的身影,苍白、毫无表情,恍若对这一切的残酷毫无知觉。但是,并非如此——它想起自戕於苍绿之径深处的无名容器,失落近亲在梦中最後的鞠躬致意,以及最初隐约呼唤它来到圣巢的声音。
它抽出梦之钉,向黑茧用力一击。
6
在深浓的黑茧之梦里,有个威严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
「不论什麽代价都在所不惜。」
从众多屍体的底层挣扎而出,莫名的冲动驱使它不断向上攀登,一个又一个破碎的面具自高处坠落,砸在落脚的平台上。
「没有可以思考的心智。」
「没有可以屈从的意志。」
「没有为苦难哭泣的声音。」
「生於神与虚空之手。」
终於,它抵达了深渊之上唯一的光源处,却看见白王离去的身影,和外貌与它相仿的容器。
那名身形略高的同族向大门走去,临近出口时又迟疑地停步回头。
它们在梦中相视,不知是穿过它看向深渊之下堆叠成山的屍体,还是望向攀在平台边缘、几近成功的小容器。
那个被选中的容器终究决然地离开了,而它逐渐支撑不住,从高高的平台边缘坠落。
大门被封锁,它落入完全的黑暗当中,那道威严的声音依旧回响不绝。
「你必封印在众人梦中散布瘟疫的障目之光。」
「你是容器。」
「你是空洞骑士。」
至此,梦醒了,小骑士茫然起身。
倘若它能够流泪,此刻必然早已泪水满溢了吧。它并不清楚这究竟是自怜的哀叹,还是对同族自出生以来便注定的命运悲泣,但终有一日,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必能听见——
来自深渊之影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