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污?」汤翰眯起双眼,盯住沙盘上的小军旗不放:「殿下,之前咱们不是讲好了,查私盐的事儿吗?」
该不会,太子妃殿下又於心不忍,在枕边吹了吹风?他余光一瞥。
鹭鸣端坐案边,静静品茶。
李烨自然明白他意有所指。「我们可没说不查。」他没看汤翰,反倒冲着窗外远眺。受训的士官们,不久前才离开练武堂,通向院门的那串脚印,已经叫黄沙遮了个大概。
「只是,贸然提起十余年前的案子,未免唐突,容易招人怀疑。」李烨左手搭上鹭鸣的手背,一笑,「若用贪污之事,将私盐案引出来,岂不是更加妥当?」
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原来不是要临阵脱逃。「不过,殿下您,打算怎麽引呢?」
汤翰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些。他捡起竹棍,沿着沙盘上的河道慢慢划动。「光是贪腐一案,圣上,就不会容您彻查吧。」
他看着「大渡江」上新添的白色划痕,颇感惆怅。
世家贪污渎职,自开国以来就是常态。朝廷虽偶尔敲打警告,却始终不痛不痒。可想而知,即使这次由东宫牵头反腐,圣上也绝对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用贪腐引出私盐,能有几分胜算?
「彻查与否,就看汤将军您,愿不愿意帮忙了。」李烨叹了口气。
我能帮什麽忙?汤翰笑着咳了咳:「殿下但说无妨。只是,汤某一介武夫,朝堂之事,恐怕说不上话啊。」
「话可不是这麽说的,汤将军。」李烨换了个惬意的坐姿,指尖轻扣案面,「若我记的不差,汤府名下,在长安有三家当铺,并夥同其他四家,把控着全国百余户柜坊,对吧。」
「不错。但这与贪腐又有何干?」
「线人说,近几年,他们准备了好些仿冒古董,不断运往昌明坊,藏在直通西市的密道之中。」
「……依殿下的意思,他们是以典当之名,暗中获取赃款?」
「正是。」李烨点点头,举起微温的小半杯茶,一饮而尽。
鹭鸣顺手接过茶盏,为他添了些热乎的,转头给汤翰也倒了杯,一递。
「刚听说的那会儿,我们也没想这麽远。」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起初,还以为是叫人伪装成古玩店的,上门与盐商私下交易。不过,一想到他们控制的盐商遍布全国,此举未免费时费力……」
「并且,也没必要把赝品集中在昌明坊,对吧,太子妃殿下?」
汤翰轻啜了一小口,咂咂嘴:「但若是将赃款转成飞钱,由各地柜坊寄到长安总柜,再以借贷之名转交给当铺,最後拿赝品一『典当』……」
左手转右手的花套路,把来路摘的乾乾净净,洗的一手好钱呐。
李烨努努嘴,有些不齿:「这帮蛀虫,脑筋都用在敛财上了!好好的朝堂,也给他们搅得乌烟瘴气……」
「所以咱们得斩草除根!」汤翰「砰」地一拳砸向门板。
鹭鸣手一抖,热茶险些溅到眼睛里。果然,刚正不阿的人,气势就是足!她偷偷捏了把汗:感谢上苍,没被他当成绊脚石真乃万幸!不然自己的下场,铁定落得比那门板还惨。
不过话说回来,他既如此义愤填膺,岂不是意味着……
「那,汤将军,便是愿意帮忙了?」李烨起身,扫了眼那扇可怜的木门:呵,力道把握的还挺好,只是裂了条小缝。
汤翰竟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双手一摊:「殿下,汤某何时说过不帮?不就是当铺跟总柜的勾当麽,翻翻账本便是。」
然而,李烨却笑着摇了摇头:「不只如此。更重要的是……」
「汤将军,你可愿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检举汤府啊?」
谁叫圣上不够「重视」呢。每次牵扯到世家贪腐,都是贬几个小官糊弄过去。就算这回牵扯到盐政,动摇国本,圣上也未必会有大动作。
但是,假如能由世家内部的人,把证据抖到百官面前……到时候,圣上若还不下旨严查,怕是难以服众。
一旦严查,重审私盐案,便指日可待。
二十一年前,中原腹背受敌。北有突厥虎视眈眈,南有岭南蠢蠢欲动。然而,府兵兵户大多因土地兼并成了佃农或流民,朝廷为了征兵,不得不筹措巨额军饷,召集募兵。利润惊人的盐业,就成了首选目标。
於是,先右相朱知由献计,建议把自由贩卖的盐业改作「民产官卖」,在产盐区设立监院,将所有食盐收归国家,由官府统一出售。战时盐制便以此为蓝本,应运而生。
一斗盐,成本不到十文,官售却高达一百一十文。新盐制一经施行,不到半年财政便翻了一番,朝廷也因此有了大肆扩军的底气。经过两年的南征北伐,终换得天下太平。
但是这售盐的暴利,朝廷能看到,把控盐政的世家们自然也能看到。只要以稍低於官价的价格贩售私盐,便能赚得盆满钵满,大发国难财。私盐之扰持续了近四年,直到林肱「官产商卖」的新盐政出台,才得以终止。
假如能接过先右相未竟之事,挖出世家贩卖私盐、违抗政令的铁证,圣上即使再想偏袒他们,於情於理,也怎麽都说不过去。
不过,假使汤翰不愿检举,重审私盐案也就无从谈起了。
汤将军,您的决心,到底有多大呢?
「把这几家给端了」,此话,可还作数?
李烨面无表情,慢悠悠地走到沙盘边,撑着桌子端详了几秒:剑南地形,做的倒挺精细。
手边摆了本厚厚的「书」。
从军手记……李烨一掂量,笑了:嚯哟,沉的跟墙砖一般,缝线还歪歪扭扭,怕不是把好几年的都合一起了。随便翻翻,每页都附着密密麻麻的批注,有些一看就是新添的,墨色都浓不少。
「还用问吗,殿下。」
忽然,汤翰仰头大笑。「汤某求之不得。」
……
「想什麽呢?」李烨牵着鹭鸣走出练武场。这家伙,又心事重重的,只知道皱着眉头不说话,再闷下去,人都得憋蔫了。
鹭鸣扁扁嘴,犹豫再三,没出声。
「……汤翰这个人,小娘子大可以放心。」李烨猜出了她的心思。
穹顶与地平线之间,横亘着因余晖而略带金光的晚霞,艳红一片。
「毕竟,能主动把亲娘卖去青楼的人,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