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七。紫宸殿内。
律宗挥手支开了闲杂人等,只留下李烨一人在房中。「这两天,在家休息的差不多了?」他上下打量了李烨几秒,转而拾起桌上的案牍,饶有兴致地掂了两下。
李烨郑重一揖:「回阿爷,朝廷政务一向繁重,儿不敢因私事耽搁。」
政务?亏你还记得政务。律宗微微勾起嘴角,打开案牍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却越看越觉得心里不舒坦。「你这里头提到的功臣,朕以前,怎麽没听说过?」
「回阿爷。」李烨颇为得意地扬起头,笑道:「此番消灭突厥,那些旧部唯恐避之不及,所以与儿一同上阵厮杀的,都是些刚晋升的军士,阿爷自是不认识。」
原来如此。律宗合上案牍轻轻一摔,慢慢侧过身子,望着窗外的残枝枯木若有所思。
……情况,好像,有些不妙。
李烨心一沉,僵硬地收起满脸笑意,低头不语。
父子二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静默着。
方才蒸汽缭绕的浓茶,已渐渐归於沉寂。律宗垂下双眼,伸出食指探了探:哟,再不喝,就太凉了呢,老让高仕换来换去也太浪费了,多不好。他闲适自如地端起茶盏,一抿。
「也对啊!比起旧人的,自然是新人好……」
糟了。「臣李烨,恳请圣上降罪责罚!」
突然,李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再三叩拜,咬咬牙:「罪臣……罪臣李烨,擅违圣命,不顾良将劝谏,私自率领大军攻打突厥……」他紧张的吞咽了一口,声音也愈发虚弱,仔细分辨,竟能听出些微无助地哭腔。
「方才,还胆敢在圣上面前妄议忠义之人,实在是……罪无可赦!」
语毕,李烨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长跪不起。
……
三日後。
庆功宴上,周渠清与一众年轻军官坐在两排衣着光鲜的大将背後,伸长脖子,才勉强见着一个头戴玉冠、身形笔挺的男子。他缓缓走下含元殿,举止庄重,华服一抖转身俯首跪地。
大将军,太子殿下……谁来解释解释,为什麽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伏法、伏法认罪吗?
周渠清预感大事不好。
宦官尖细的嗓音,瞬间将文武百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躬闻,御史大夫谢赟劾奏,太子李烨,破吉烈可汗阿史那莫贺牙帐,御军无法,突厥珍物,掳掠俱尽……」
周渠清身边的另一个都尉瞬间坐不住了:「妈的什麽屁话?!赵百城我辛辛苦苦打仗,顺点新奇物什怎麽了?」
「说得对!芝麻大点事儿也好意思弹劾?珍宝不都运到宫里来了?」
「我呸!大将军带着咱出生入死,结果被人暗地里捅刀子!长安这帮狗官可真行!」
「……」
「肃静!」礼官鄙夷地瞪了他们一眼。众人不甘,却也只得噤声作罢。唯有赵百城针锋相对地回了个大白眼,还冲对面的官员们狠狠啐了一口。
「又闻!」宣读圣谕的宦官续了口气,略加停顿,「陇西众将劾奏,太子李烨,公然藐视军律,结党营私,擅自分封……」
结党?分封?怎麽可能?!众军士大惊失色。
等一下。难道说。
决战当晚,大家的玩笑话,被人……
妈的。
一时间,周渠清只觉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
一个半月前。
「大将军,离铁山只有不到二十里了!」周渠清快马加鞭追上李烨,「咱们要不要先驻扎下来,排兵布……」
「周都尉。」李烨勒住缰绳,放慢了速度。他定定地望着周渠清,没有讨价还价的心情:偷袭一帮溃逃的废渣而已,犯得着排兵布阵?速战速决,突进去切两下不就得了。
所以,「你呢,只管把他们大将砍了。我可不想浪费时间。」
我?砍阿史那杜尔?周渠清惊愕。「大将军说笑了。」他摇摇头,匆忙避开李烨的眼神,右手却无意间抄起了马槊。
「要我说啊,大将军!」突然,身後另一个军官发话了,听声音不过二十出头,「周都尉办不成的事儿,可以找咱们啊!」
哼,油腔滑调的,准是赵百城那个混小子。周渠清懒得回头。
剩下十来个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揶揄起来。
「就是,别看周都尉他个子高,其实胆儿可小了!」
「要不是手长,哪有他砍人的份儿!」
「切,他以前见个人头都能吓得尿裤裆呢!」
「我去,还有这事儿?!」
「好听好听,再来两句!」
「……」
再特麽逼逼赖赖,信不信老子劈残你们这帮废物!周渠清扭头冲起哄的军官们怒目而视,大臂一挥。凛冽的月色下,刀尖轻吟般的闪过一抹寒光。
众人故作惊吓恐,嘻嘻哈哈策马躲避。
谁知李烨竟也跟着煽风点火:「噢?周都尉既如此不堪重用,那你们倒是和他比比,看今天谁斩获的敌头更多啊?」
我可去你大爷的「不堪重用」!周渠清顿时改变了主意:也许,应该先把这将军给剁了。
然而,总有不怕死的跟着附和。「属下若能胜过他,大将军,可有什麽奖励啊?」
赵百城你个憨批。周渠清默默握紧马缰。嗯,这绳子扎实,想必拿来勒脖子也挺趁手的。
「哼,你们只管提。」李烨不以为意地晃晃脑袋,眼瞅着周渠清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窃喜似地咧嘴一笑。
「那我要长安的户籍,还有西市商铺!」
「瞧你那没出息的劲儿!当然是跟着大将军喝酒吃肉!」
「对对对!跟着将军走!」
「诶,我就不了,还得回家陪二老呢。大将军,一百五十亩良田,云梦泽旁边的,不多吧?」
「那个,将军啊,跟着您的话,讨老婆能……」
「老婆你妈啊老婆!」
「你妈我不要,滚!」
「……」
……
兄弟。
为什麽咱们赢了,还得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