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天牢。
李嘉身着囚服,倚墙而坐。
他深吸了一口气,细细品鉴。
久不通风的空气如雨後般潮湿,隐约中,还混杂着因乾涸凝固而更为浓烈的血腥味。古怪而熟悉。
是了,阿娘不就是被打死在雨夜里的麽。大概,说它是死亡的气息,也并不过分。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开锁声。「都退下。」
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嘉回头,只见律宗推门而入。
「圣上。」他笑了笑,「此番前来,可是有什麽想问的?」
比如,为何谋反。
律宗点点头,又摇摇头:「案件详情,朕,已经翻阅过卷宗了。」他双手背在身後,神情落寞,盯着栏杆後那张与自己有些微相似的面孔。
不管怎麽说,也是自己的孩子啊。
「从什麽时候开始计划的?」
「七岁。」
「……因为淑贵妃的事情?」
「圣上明鉴。」
「但若不是她在背地里诅咒……」
「圣上,二十年了,您还是一如既往的爱惜羽毛。」
即使现在只你我二人。
有必要吗。李嘉的眼神有些清冷:难道,建议她做法事为三弟驱魔的人,不是您?
律宗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叹了口气,缓缓踱步:「有些事情,为了达到目的,牺牲几个人,也在所难免。」他见李嘉依旧神色冷漠,不禁一挑眉,「当然,你不过问政务,觉得难以接受,倒也不足为奇……」
「盐政与军权,自是不能由同一家把持。」
李嘉不客气地打断他。
律宗心里一惊,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哼,倒是小看他了。想来也四处打听了不少嘛。
事实也的确如他所说。当年,淑贵妃的母家罗家,战功赫赫,连续三代为朝廷所依仗,本已是享尽富贵荣华,不料却贪得无厌,在朝中大肆拉拢党羽,妄图单独操控盐政,这才惨遭朝廷制裁。
「既然你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又何故怀恨在心呢?」
律宗捋了捋胡须,似笑非笑:「况且,你们依旧军权在握啊。」
你看,多麽公平的裁决,多麽手下留情的判罚。若不是念在她母家祖辈的荫德,如此祸乱朝廷之举,满门抄斩都不为过。
然而,「难道不是圣上不得已而为之麽?」李嘉冷笑。
「当时军权尚存,仅仅是因为,论带兵打仗,朝中无人可与舅舅匹敌罢了。」一想到近几年的军中往事,他不禁仰头长叹:「圣上,您可是一直在寻找机会,打压瓦解呢。」
比如,四年半前,任命李景裕为云麾将军。明面上,是指派李景裕给罗维牟当手下,暗地里却偷偷支持他形成另一股势力与之对抗。
又比如,三个半月前,借罗维牟年事已高、指挥不力为由,将陇西军里一批老将顺手换下,转而派李烨披挂上阵。
「战事不利,只需怪罪到将领头上便是了。」李嘉无奈地摇摇头,望着栏杆上的铁锁发呆,喃喃自语:「然而,我们领兵那几年,西北连年歉收,但圣上却仍然将粮草削减了十之有三。」
陇西军再怎麽贪腐,在此事面前,也只是九牛一毫。
守不住的城池,还不如拿去交换,搏上一搏。
「只要突厥打到恶阳岭了,圣上便有足够的理由将我们换下。」
毕竟,到了那个地步,突厥也消耗了不少战力,正是积攒军功的大好机会。
然後,太子走马上任,物资饷银应有尽有。
「我们,就是您不想要、送不走、却不能乱扔的棋子吧。」李嘉低声自嘲,无所事事地踢了踢脚镣。
可是啊,到头来,又成了突厥人祸乱长安、行刺皇室的棋子。可笑。
律宗没说话。
原来你都懂。饶是朕小看你了。律宗双手抱胸,静静站在栏杆另一侧,凝视着这个身材高大的长子。若不是被淑贵妃宠坏了……他思忖道:兴许,这孩儿也是个可造之材。
但谁让你是淑贵妃的儿子呢。
谁让你流着她罗家的血液呢。
栽培?万万不可。
律宗不愿再多想。
「所以,谋反只是因为朕偏心……」「不。」
或者说,不全是。李嘉直勾勾地盯住律宗,不曾想,竟从他眼中读出了些许诧异,瞬间苦涩地扬了扬嘴角。
「淑贵妃罪不至死,对不对。」李嘉轻声呓语:「更确切地说,她有什麽罪呢。」
「一个母家失势的女人罢了,活着,又能有多大的威胁?」
「况且她那麽喜欢您。」
「死前,嘴里一直念叨的,都是圣上您的名字。」
「即使心里接受不了三弟,却还是将他抚养长大,只因为他是圣上您的儿子。」
「对了,三弟怎麽来的,您还记得吗?为了让您能多去她殿里坐坐,她不惜让自己的陪嫁丫鬟打扮成皇后……」
「够了!」律宗突然转过身来,高声嘶吼。满腔怒火夹杂着化不开的怨恨,瞬间熔铸成一把无形利刃,斩断了他脑中仅剩的一丝亲情。
眼前这个坐在地上的青年人,的确长的很像那个女人。
性子也很像。愚蠢,傲慢,嚣张,痴心妄想。
真让人恶心。
若不是当年争储所迫,不得不借势依靠罗府及一众世家……
所以,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机会,能名正言顺、不留後患地除掉她。
岂能错过。
现在想想,真是棋差一招。
应该把两个孩子也一并处理了才对。
……
「淑贵妃,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她而已。」
律宗狠狠推开铁门,大步离去。
我现在,也不想再看到你。
……
「峥王,请吧。」
一个孤零零的背影跪在地上,伏首叩拜。良久,才直起身子,双手接过面前的瓷碗,一饮而尽。
嗯,好酒,是三弟经常带去府上的郎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