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陆鹰」,周渠清震惊了。那麽矮小的男孩,拎着往外渗血的包裹,一抖,一颗头颅落地。
那场面,像极了当年占山为王山贼,在手无寸铁的众人面前,将人头一颗颗抛下山。虽然不久後,暴徒们就被剿匪官兵消灭,但那惨无人道的场面,成了周渠清永远的梦魇。
他不争气地吐了。
後来在路上,他屡次想问「陆鹰」:杀人也就罢了,砍头这般残忍的事,为何要向众人炫耀?但他还是忍住了,不想让陆鹰发现自己的软肋。
他周渠清,可是军里杀敌最猛的後生。
「陆鹰」突然问,呕吐感有没有好一点。
没有。周渠清一想到他的所做作为,胃里又是一阵恶心。
回到营里,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却又听到「陆鹰」这名字被不断提起。
「听说那个新来的陆鹰啊,把伯康兄的烂腿给治好了!」
「不是吧,烂成那样也能治?我还以为他要残一辈子了……」
「净他妈说瞎话!老子先把你腿打折!」
「陆医师简直神仙转世,王医师都叫他陆公子!」
……
呵,还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但是这家伙,背着铠甲连站起来都吃力,对战演练的时候一点进攻性都没有,军里最不能打的也可以把他挑翻。
这还是那个取人首级的杀人魔吗?
「你小子认真点!」周渠清有点生气,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不料他竟飞出两米远,一丝鲜血从嘴边流出。
「周渠清!你干什麽!」王旅帅给了他一耳光,「把军医打坏了,你负责?!你给我们治?!」「你们几个傻愣着干啥,把陆鹰抬走啊快点!」赵旅帅吆喝着新兵们把那家伙抬去医师帐中。
周渠清也懵了:竟然这麽弱不禁风,他到底是怎麽斩的突厥人?
王肃给「陆鹰」支了个小帐,说他身体羸弱,需要单独调养。
夜深了。周渠清待众人睡下,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渠清,干啥呢?」守夜的弟兄有些警觉。他拍拍胸口咳了两声:「帐里闷的很,出来透个气。」「屁事真多……哎哎哎你去哪?」「小解!」
开春的夜晚冻得人瑟瑟发抖,地上的芨芨草已经结了霜。北风时不时割过脸颊,吹得夜火都黯淡了许多。
那家伙,不知道伤的重不重,能不能熬过这阴森森的天气。周渠清悄悄地钻进小帐。
「陆鹰」睡得很安稳。说是睡,但手指往鼻子底下一伸,竟一点呼吸都感觉不到,戳他的脸、捏他的鼻子都毫无反应。周渠清把手探进被子,被窝里的温度和外面几乎一样,「陆鹰」的小手也冻得有些僵硬。
该不会……死了?周渠清急忙把陆鹰搂在怀里,用力拍打他的脸:「喂兄弟!醒醒!陆鹰,别睡了!」
「王大哥……」陆鹰青紫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周渠清松了口气,还活着就好。这人浑身冷得跟冰棍儿似的,帐里也没个火炉。哎,这稀缺东西上哪要呢,最近物资紧缺,大家都是咬牙硬扛。
他叹了口气,还好被自己发现,不然这小子哪活得过今晚。「你小子,可别死在这儿!」说罢,一头钻进被子,把「陆鹰」圈在怀里。触到他躯体的一瞬间,周渠清被冰得嘶了一声。
哎等等,这家伙怎麽……没那玩意儿?!难道是太监?!不不不,太监那都是宫里的贵人,哪能上这大西北来。
「女……女的?」周渠清的咽了口口水,头一回仔细端详起「陆鹰」的睡颜。
说起来,「陆鹰」的皮肤是比大老爷们的要光滑白净许多,五官秀秀气气,小小的鹅蛋脸没什麽棱角,这长相说是女孩子,也毫不违和。细细想来,他平时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行为举止也柔和的很,和十来岁的男孩子大不一样。
「你在这儿干什麽?!」
周渠清被严厉的低声呵斥吓了一跳,急忙从被子里探出身子。只见王肃左手提着小油灯,右手端着一碗汤药,眉头紧皱,站在门口。
他连滚带爬地钻出被窝,紧张到说话都结结巴巴的。「王医师……我有点、有点担心陆鹰,所以进来看看他……」他不敢抬头与王肃对视,一直盯着发软的双腿,「陆鹰他……浑身冰凉,所以我就……」
王肃走近了些,把汤药和油灯放在地上,随後拍了拍他的肩:「你回去吧。」周渠清喘了口大气,拔腿刚走出两步,又有些不甘地停了下来:「王医师……」
刚蹲下身就被他叫住,王肃有些不耐烦,於是头都不回地打断他:「还有什麽事?」
「陆鹰他……是女娃?」
小帐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寒风透过小帐缝隙,吹得油灯的微光时隐时现。
周渠清壮着胆子,又问道:「她,真的斩了突厥人?」「是。」王肃回答的毫不犹豫。
「我不信。」周渠清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肃没有回头,就着昏暗的灯光继续检查陆鹰的伤势。过了好一会儿,幽幽地自言自语:「人嘛,要想活着,有时候,就得让别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