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是时辰了。」
无云艳阳天,万丈光芒有些刺眼。
背景本该是哀戚悲凉阴雨绵绵,可恰如表哥的心境,或许他真的解脱了。
用一生一点一滴的涤净罪过,现在可能正喜悦感受着那份前所未见的轻盈。
表哥这样的大善人,或许会轻飘飘的飞升成仙吧?
高静菲轻拭眼角珠泪,忍住满腹心酸不舍,没错,该是时辰了。
「走吧!」她轻轻应和着他,藉着他的搀扶起身。
以前的那些故事,多是听说的。
表哥不曾把那些过往搁嘴边。
那年边防战乱,匪贼四起,她的家乡满目疮痍,爹娘亡故之前与她交代了句:「到齐城寻你表哥。」
幼年的她只是无助的跑,经历坎坷波折,摔进了他在辛夷坞的客栈中。
以他们的年龄差距,表哥这词其实有些突兀,怎麽看也该是父辈或祖父辈的。
可他没有多问什麽,任由她白吃白住,视若己出。
而她就将他视为自己的『表哥』也算是相依为命了。
意外的,表哥在齐城竟曾是一个风云人物,与之相关的流言不少。
纵使她总是一脸冷冽的装作对流言蜚语毫不关心,但仍不自觉竖起耳来听。
官岑若遇害後,新皇以『屠戮百姓、搜刮民脂民膏』的罪名将他抄了家,官家人不知何时早已消失无踪,偌大的宅邸遣散的许多无家可归的奴婢,新皇为这些人寻一宝地,让他们重建家园。
原本听闻官大人死讯後积极办案的官员,在新皇这一系列举动後收了手,城内之人无不认为官大人之死与新皇手段脱不了干系。
继齐城官家的败落後,齐城首富狄家当家也被抄了家後流放。
罪名是走私皇袍,这对新皇而言是多麽敏感的事情。
一时之间,齐城两大家族摔落云端,令人们不经感叹命运造化弄人。
她听见这些消息本是无感,直到她听闻了表哥和狄家、官家的关系……
有些不好听的传言,她不听也罢。
表哥总会在夜里惊醒,泪眼望着搁在桌案上的金色摺扇和几封书信。
她知道他一辈子都在弥补着什麽、忏悔着什麽,却没有深问过。
就如同当初她已至适婚年龄,表哥问她有何打算,她却坚定的说她要入啭林莺。
那样的烟花之地,表哥辛勤将她养大,总会心疼不肯让她去的。
可他阅尽沧桑的脸,只是温柔带着笑,和蔼问着她为何想去。
「市井之人大多粗鄙,静菲只愿觅得一良人,一知心者,能懂琴弦悠悠之音、能懂词句畅怀大饮、谈风月、谈相思,执手一人、共度此生。」
啭林莺的客人若非有钱财、就是有文采。这种场合,遇见良人的机会才多了。
表哥见她有着自己的理想与看法,也就安心随着她去。
毕竟她这一身风骨、文采、音律,都是他一手传授的。
要这样优秀的女子与市井平民对牛弹琴,着实是委屈了……
「若非两厢情愿,就别执着。」表哥只是这样对她交代道。
可她一向潇洒,知非良人就放手而去,从不回头。
一身素净,举止肃穆有度,她托着白玉坛子,在热闹的街道上缓缓走着。
她的良人,懂着她向前的每一步伐,都是对表哥的哀思、对他的祭奠,於是只是跟在她的身後,呵护着、守卫着、心疼着,一步步的将过往的人送向未知的远方。
曾经有人说过传统的丧仪繁琐,可这些祖宗定下来的规矩都是人性的考量。
不只是敬畏过往的人,更是为了活着的人,一段治丧的时间,慢慢从那样的悲怆中缓息过来。
蓦地,高静菲瞧见一人伫立街口,那是一个熟悉的、总是温柔带笑的脸庞。她其实也不知为何总对她有着好感,或许这个邱寄岚总是有办法激起她的心疼。
「寄岚姑娘。」走近她,高静菲有礼欠身。
寄岚姑娘看着她的目光带着些怜悯,怕是看穿她眼眶遮不住的一圈红。
「表哥寿终正寝。」看着她的疑问,高静菲先作了说明。「表哥不拘常人礼数,不愿入土,只希望烧作骨灰回归自然,那才是他的归宿。」
依循古礼是该将屍身入土为安的,送行千里、跪地哭嚎、点着白灯笼、撒着漫天冥纸、唢呐拔尖凄厉、浩浩荡荡扛着棺材往墓地才是常人礼数。
这些表哥不喜、也不愿,她便遵循着。
「节哀。」寄岚姑娘低头默哀致敬。
这句节哀让她心中心酸又翻涌起来,可是何必要哀,这对表哥而言应是喜事,她应该要为他开心才是。
瞧着寄岚姑娘谦和有礼、举措有度,虽然不知她曾经经历了些什麽,但或许之中辛苦也不亚於她。
她们俩志气相投,高静菲总觉得或许有天她们能成为朋友。
抬头一瞥发现那曾经的袁公子就站在不远处,想来当初劝谏她袁公子并非良人此事没被采纳。
高静菲望着那双清澈明眸,只觉得寄岚姑娘可惜了。
不过往後要是寄岚姑娘受了委屈,她是愿意与她畅谈、给她一些温暖的。
因为她深刻明白那是多麽难接受的事实啊……
「寄岚姑娘,离开啭林莺之後,我将成亲共同经营表哥的客栈,往後若有什麽需要,请随时开口。」高静菲心里拉扯着,总觉得有些话最好别说出口。但她还是愿意为她敞开门,因为她将成为唯一读懂她悲伤的人。
寒暄几句,他们就此别过。
他们还有路要走,还要送她的表哥最後一程。
在表哥咽气之前,他嘱咐她替他写一封信。
高静菲知道是给那个折磨他一辈子的女人的。
表哥每月都会寄信给那个女人,附上一整个月除却生活所需的所有钱财。
她写着要给那女人的信,从深夜烛光,到日正当中烈烈暖阳透进她的窗,她写了一次又一次,不是颤抖着字歪了,就是滚烫珠泪晕开了字迹。
高静菲知道表哥这样的『喜事』不该在书信上残存着悲伤的痕迹。
咬着牙、含着泪,终於在一天後的清晨,把那封信交给了这些年负责书信的小伙。
那人又高又壮,总是用斗篷遮挡着全身。邻人曾窃窃私语讨论过,说几次偶然看见过那人面貌,说其面若女郎,声音却如男子一般低沉。那面容似曾相识,却也道不清、想不起那是齐城曾经哪位风云人物。
「回来了?」
母亲停下拨弦的手,温柔静美款款问道。
风和日丽,母亲在树下弹奏着古琴,想是知道今日书信将来,心情甚好。
「是。」官栖梧应道。
他不敢称她娘亲,这些年她能接受他的存在已是万幸,他不敢央求更多了。
没有被她抛下,没有成为那所谓无用之人,他充满感恩。
好险有着这两地送书信的活,有时他觉得自己是个憨傻的信鸽,可每每见到母亲收到书信後,面无表情的脸竟隐隐带着笑意,他就觉得万分满足。
他的母亲心里在想些什麽,他或许能懂。
她虽然分隔两地,但仍想像着她心中的那个人,就只是个有家难归、在异地打拚的丈夫。
每月会捎来信息、会寄来他辛勤的积蓄,如此想像着,她相当自足。
虽然她从不缺少钱财,在从官家逃奔之前,早就预先做好了准备。
他的母亲可不是会让自己吃苦的类型。
将那封书信恭敬递上,母亲随即拆信。
可这回不同往日透出的隐隐笑意,华美精致的脸庞瞬间变得扭曲,似笑非笑的攒紧了手中的信。
她突然抱着头,像要摀住什麽一样,保护着自己不受到一点伤害。
纤纤裙摆晃动着,一时之间连官栖梧也反应不及,他从未看过优雅有度的母亲跑起来的模样,她匆忙,带着些许痴狂,跌跌撞撞,也不管她一向在意的妆发被风吹得凌乱。
官栖梧愣愣地看着她丢下揉皱的那封书信,上面只是写着:『万克水已去,罪已赎尽。』
官栖梧驾着马车在山间奔驰着,纵使母亲不说,他也知道该往何处奔去。
母亲抓狂似的奔出蚕迹村,被他一把捞上了马车。
她一开始发狂挣扎着,尖锐的指甲刻着官栖梧全身鲜血淋漓,自己的指甲也翻裂了几只,可栖梧只是怀抱着她,不肯放手。
这是官栖梧第一次离母亲这麽近,感受到他高高在上的母亲,此刻竟是如此得娇小脆弱。
母亲已经失去理智,嘴里重复着呢喃着那句:「克水兄。」
他知道母亲这一生所渴望的一切,已经残忍地化为泡影。
不怕累坏了几匹马,他尽全力奔驰着,本该一旬的路程,他不计日夜只花了三天就回到了依旧繁花似锦的齐城。
可他们没有闲情逸致看尽此处良辰好景,或怀念着什麽前尘往事。
奔回了辛夷坞,只见那里挂满了白灯笼,里头却不见人影。
葬去哪了?他母亲的眼中一片迷茫,一向精明如她,竟有呆滞不前的一天。
栖梧看着心疼,忙着四处打听,并责怪着自己,之前来取书信的时候怎麽没有察觉到什麽,在途中怎麽不先拿起书信偷看几眼,也好先做个打算。
终於打听到了,说他表妹偕着妹婿往笑家梅园走去了。
那是哪里?这对官栖梧而言无比陌生。可听在他母亲的耳里却不同了。
她安静了下来,脸上恢复着宁静庄严的神情。
她在想些什麽?官栖梧隐隐含着不安,却怎麽也猜不透。
笑家梅园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虽然那时她躲在暗处,可那是她第一次对克水兄留意。
那里,也是一切的起源。
掀起马车窗边的布帘,狄婷影往窗外望去,笑家梅园一如从前,今日恰恰是梅子成熟时,如当年一般滚落满地青梅,在空气中透着阵阵酸甜滋味。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一直等着的那个良人,终於在终点等着她了吗?
她这个年纪,早不是其实七兮、也错过了其实三兮,梅子就要落尽,她也将走入迟暮,他们终於可以在一起了吗……
她想过,死後能合於一坟也是好的,就算掘坟,她也要生生躺进去,与他归於一处。
只可惜了当初那嫁衣,怎麽做也做不出当年那式样,这次匆忙来奔,也没将那鲜红的衣裳带在身上。
她悉心呵护着的信仰,终於要在此刻得偿所愿,她为何要感到悲伤?
她嘴角含笑,用失去指甲的指尖梳顺混乱的发,那些尖锐的痛楚,一点也无法浇熄她满腔热血。
可下一刻,她透过窗,发现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拿着白坛,将坛中的灰烬抛向空中,随风而逝……
她克制不了自己的行动,身体不由自主地拉开布帘,推开驾车的官栖梧。她摔下马,膝盖擦破流血,却立刻起身踉跄往前奔去。
「住手!住手!住手!」她此生没有这样嘶吼过,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那个女子吼去。
可那时,那女子已经将最後一把灰抛入空中了。
风狠狠刮着,连一点灰都不愿落於此地。
克水的错误是从此地开始,他就该选择这里将一切灰飞烟灭。
她的一生到底做了些什麽?
为了他一步步容忍,一退再退,一等再等。
一开始为了嫁他,後来只求与他合於一坟。
都已经到这样的地步,她还是得不到、求不得。
凭什麽?凭什麽?凭什麽?
她为了他付出的代价难道还不够吗?
从头到尾她只是想要和心中所爱的人在一起而已啊……
最後一颗梅子已经落尽。
没人收采的梅子只能在地上等着腐败成泥。
她躺在踩烂的梅子堆里,呆呆着望着那太过晴朗的天空。
现在的克水兄是不是在天上嘲笑着她呢?
嘲笑着她用尽心机却仍得不到她想要的?
她怎能让他如此快意?
可又为之奈何?那个人已然逝去,再也回不来了。
「我总以为狠的人是我,没想到你会更胜一筹啊!」她含着泪苦苦的笑,然後发狂的大笑着。
「克水兄,你好狠的心。」恶狠狠的,她瞪着天空。
日日夜夜,毫不动弹,只是瞪着……瞪着……瞪着……
【全篇完】
心得什麽的以後再写好了~现在只有一个爽字可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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