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昏暗的月光照不清司徒灩的脸色,否则就会看出她紧张得有些惨白。
虽然不是第一次逃命,但这种事情,大概不论几次都习惯不得。
暗黑一片的河水上,唯有一宝筏形单影只。
这样的深夜,自然不会有宝筏出没,也是最好的逃命时机。
司徒灩第一次亲手撑船,心里紧张得不得了,况且要是不在此时安然逃脱,往後要逃不知多麽麻烦。
不想被发现自己那麽不勇敢,纵使自己的虔诚没有半分动摇,可不代表不会紧张。
黑黝黝不见底的悠悠河水,依旧颓缓的流着。白日看来如画的美景,现在看来不过是民间故事中提过的那个忘川,不知何时会从河底伸出万千挣扎的白骨爪,试图刨着船身,让她们葬身河底。
打住,不可再想。
怎能想些莫须有的事情,削弱自己的志气呢?
司徒灩渴望着黎明,那应该会递来些许光亮使她不那麽恐惧,可她也怕着黎明来临,她们的形迹有可能被目击。
「别急,慢慢来。」狄婷影声音缓缓而温柔,彷佛感知到司徒艳的情绪。
相对司徒灩的紧绷,狄婷影只是一味笑着、享受着这个等待的当下。
这段时光是最美好的吧?准备迎接新生的瞬间。
不该像等待破晓那般挣扎难捱,浓浓的希冀冲破天空炸出明光的那瞬间,不是很令人热血沸腾的事情吗?
狄婷影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深刻的感知自己呼吸、心跳,一如当年尚未出嫁的光景。
是什麽时候开始这麽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呢?
或许是他翻山越岭,跨越重重阻碍,只为了迎娶她的时候?
或许是他对着她射向的那一箭?
或许是在曲学问答的时候他博学有条理的应答?
或许是初见在笑家梅园的第一眼?
又或许是……
狄婷影的神情有些复杂,极端的狂喜与疑惑在她脸上反覆交杂着。
终於,她自己理出了结论。
或许只是,当她下定决心要怀抱他之後,他却在辛夷坞门前转身就走。
被她盯紧的东西怎麽可以逃走?怎麽会想要逃走?
太有趣、太新鲜了,她不得不被卷入这样的渴望中……
或许永远都出不来了……
狄婷影将指尖放入河水之中,在一片迷茫未知下,感受到川流从指缝奔逝而过,轻轻梳理着往事,令她回味无穷。
让一切回到当初那个夜晚,那个星光点点的夜,舍弃尊严跪在万府前的那一晚。
假如那一夜,克水兄听见了她的哭诉,愿意良善的接纳她、怀抱她……後面那些如梦魇缠身的故事,就不会狠狠砸在她身上。
她也不是这样阴狠的人,她不过在施行她的正义,有负她的,全该加倍奉还。
终於讨清了债,心里是无比轻松的。
倘若当时克水兄是因为节蓉和古公子的死去感到震惊而不愿接受她,那这麽多年过去了,也该为自己的日子想想了吧?
当时他三十未娶,已是稀罕,身边孤独却也能耐。现在都近天命之年,总没有理由将一个现成的妻子拒之千里。
不论他多少岁数,她都愿意为他组建一个家庭的,这也是她一生所盼望的。
狄婷影成熟的脸庞,漾起青春时期都不愿轻易展露的笑脸。
想来故事中红拂女夜奔李靖该是怎样的心境?
一般人都会想,红拂女下定决心奔逃,一定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站在李靖的门前敲响之时,一定经历了挣扎和仔细考虑过各种後果。
可她终於能明白红拂女的心境了。
红拂女一心想朝着他奔过去,那心境是热血沸腾的,哪管什麽後果、什麽追兵,她说:『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她朝着他奔去,是为了真正活着。
也有那样的自信会被李靖接纳,所以他们才能成为隽永的故事。
狄婷影自顾自含着笑,一手不自觉的拨弄颈上的挂饰。
她有自信,他们也可以成为这样的佳话,成就彼此隽永的故事。
一阵震荡,宝筏终於悠悠靠了岸。
司徒灩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一身黑斗篷从漆黑中站起,优雅婀娜的上了岸,柔柔道:「此处等我。」
瞧她这自信语句,如果司徒灩再多嘴说加油鼓励的话,反倒是玷污她这份勇气了。
司徒灩没有多说什麽,只是答应着。
神情紧张的看着天边夜色和她的背影,想着不论如何,今天过後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吧!
於梦中猛然惊醒,擦乾额角的汗水还有满面泪水,这已是他的常态。
从榻上起身,扶着桌案往椅凳坐下,在这深夜一角,恍恍惚惚,像是寻求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
桌案上搁着金得刺眼的摺扇一把,它始终那样炫丽耀眼,嚣张夺目。
克水没有一日把那些过往淡忘了。
他不允许时间冲淡他的罪恶。
活着撑着的这些年,每一日每一夜,他都得担着最浓厚的罪恶感,反省着、怀念着,不敢让他们影子在他心中被岁月稀释。
他抱着自己,试图找寻一丝温暖。
突然,大门处传来一阵敲门声。
克水轻叹一声,撑起身子去洗了把脸。
怕是哪来深夜投宿的旅客吧!他心底这样想的。
他向来来者不拒,能成为他人一个暂时的避风港,也算是他的理想。
曾经浪迹天涯,救弱扶危的梦想啊!他已不敢回顾。
他不能,也没有资格。
敲门声一阵阵,轻轻、慢慢,不带急躁。
他不会知道门外那人等了将近一辈子,耐心极佳,本就不急於一时。
克水收拾心情,堆起笑脸,敞开了门。
零落一地的诧异,凝结成他脸上寒霜。
熟悉的面容就站在门外,这几十年来,她每日都会从小门阴影处出现,两人间会说说话,却不曾真正面对着面、四目相接。
「克水兄。」她平常的呼唤声传来,分明如往日一般,今日却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开场,令他回想起不知多久之前,他差点要构着梦想的边缘、消散的青影时,一敞开门,却是狄婷影重重的跪在眼前。
他不怪她打散了他的理想,毕竟是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可是,可以从小门毫无阻碍进入的人,今日怎麽会在深夜敲响了大门呢?
「官夫人,何事?」克水冷静下来缓缓问道。
狄婷影美艳的面容一瞬间变得有些扭曲,却又立马整顿起笑脸。
「克水兄,我已非官夫人。」试图压抑着自己的激动,语调有些高昂,有些颤抖,可还是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说得慎重。
一种不安排山倒海而来,克水没有细问,只是看着她一味渴望的目光,陈年的回忆又向他席卷而来。
节蓉姑娘笑着,然後转瞬间变成一坛骨灰、一方牌位;古兄与他欢声笑语、酣畅欢饮,说着理想、说着儿女情长,转瞬间化为蟒蛇肚里那块肿胀。
「你又做了什麽?」克水紧皱的眉头,夹杂着浓到化不开的悲伤。
但是狄婷影毫不在意,只是挂着笑脸,指尖轻柔地拉开绑带,乌黑一片的斗篷飘飘然卸了下来。
她内里着着一身火红的嫁衣,缝线中似乎杂着金丝,纵然只有些许灯光,还是相当闪耀动人。
他这才发现今日的妆容浓了些,喜庆的红唇弯着心满意足的弧度,一双汪汪大眼望着他,那神情,无异於当年她坚定凝望着他的每个瞬间。
「从今往後,是我的新生。我们会重新开始的。」她笑着说,眼里没有半点旁徨和疑问。「克水兄,跟我走吧!」
克水先是愣了愣,後摇了摇头。
「我哪都不会去的。」他沉痛说。「我的罪过,尚未还清。」
「可我必须离开。」狄婷影的脸色转瞬间有些黯淡,可又扭曲着笑脸继续说道:「我能成为你了牢笼,离开齐城也可以继续把罪过背着。我们一起背着、一起承受着不好吗?」
「他们因我而死於此处,我必须待在这里,永永远远,心无旁鹜的承受我的罪孽。夫人,请回吧!」克水拱了手说。
「就因为挂怀这些罪孽让你不愿跟我离开?你还着他们的罪,那你欠我的呢?我经历的这些,我被辜负的一切,没有人站在我这边,是我亲手一一把债讨清的。现在只剩你欠我的,克水兄,你不打算偿还吗?」
她的神情愈发凛冽,语气也愈发阴狠,想在此时仍优雅维持着笑脸,却只挤出个恐怖的表情。
「我必须还的。可我不能跟你走。」克水直言。
他不认为跟着她走,就能偿还罪孽。他当初最想要的是离开齐城,就该剥夺掉他最渴望的东西,才算是承担着痛苦,还清罪孽。
「不跟我走怎麽还,往後我可无法每日监督你是否在忏悔。我要如何得知往後的日子你是否过的快意?」狄婷影诘问着。
「你欲去何方?」这时克水才愣愣地问。
「你在意吗?」狄婷影满是酸楚,本是兴奋来奔,却只换来热泪盈眶。
「或许我能写信给你。」他这样说。
「往後日子我没了家世、没了富庶的生活,什麽都没有了。这都是你一手造就的,难道你不必负责吗?」她始终打不动这颗顽石,只能一股劲的威胁着。
「我该怎麽负责?」互相拉扯着,十几年了,克水也是痛苦着的。
「跟我走,不行吗?」她的唇轻轻颤抖着。
克水看着她,轻轻摇了头。
於是狄婷影笑了起来,仰头大笑愈笑愈狂。
尖锐的嗓音怕是要把客栈的旅客都惊醒。
「既然如此,不如你就死在这,一了百了!」她咧着疯狂的笑脸,拿起桌案上的剪子,就要往克水身上一扑。
克水见状只是闭上眼睛,神情淡然。这一瞬间似乎是把刚才的忧愁都卸下了。
倘若这一刀刺在胸口,那他满腔的热血就会沾满她的身上,与嫁衣融为一体,那该是多麽美丽的事啊……
可他这一腔热血中,有几分是写着她的名字,写着对她的愧疚?
太傻了,以他这表情看来,不过是藉着她的手想要寻个解脱。
她岂能轻易让他如愿?
倘若她在他心中毫无份量,那不如继续拖着,折磨他久一些。
这样会不会就会对她多在意几分呢?
喀当剪子清脆落地,睁眼的克水满是诧异,俊朗的脸庞又渐渐的凝聚起了悲伤。
黎明时分,鸡鸣将世界吵醒。
河边的船夫忙呼左右,看看那河川上飘着些什麽东西。
用篙捞起一片查看,竟是剪碎的血红丝绸,里面闪亮亮的,似乎杂着金丝。
聚集起四散的碎片,船夫大呼发了一笔横财。
齐城之外,司徒灩驾着马车奔驰在乡间小路上。
她始终不敢攀谈一句,毕竟她亲眼看见狄婷影将她身上缝制两年多於的心血一点点剪碎抛入河中。
隔着布帘,她看不见狄婷影的神情。
这样也好,出了这样的事情,怎麽安慰都是错的。
隔了好久好久,都绕了半个山巅,天又向晚的时候。
里头的狄婷影才默默冒出了一句:「可惜了,若死後能穿上也是好的……」
原来她还没有放弃吗?司徒灩心疼的叹了口气。
这样的执念真的非常人所能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