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今儿个玩得尽兴,纵我赢了,也捐出来与大家摊分。」
富丽堂皇深深庭院中,璀璨艳阳透过树枝茂密,成了一块块金光闪闪的斑,晒在他们的赌桌上。
官宅的奴仆大多生性凉薄,经司徒沃旁敲侧击的调查,应是与每个人身世有关,可他们冷淡淡的总不愿意透露什麽,他便也无从查起。
能在官宅找到一桌可以嘻笑怒骂,一同玩耍的朋友们真的挺不容易的,司徒沃在网罗大家时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可一切就要遏止於此了。
「咱的小聚可说是在这儿当差唯一乐事,司徒小兄弟这样走了,我们的生活又该回归那样的寂寥无趣。」眉色疏淡的小姐姐拈帕拭泪,秀眉紧蹙。在此处一聚的女子大多是这个表情,婉丽的面容熨烫一片赤辣辣的哀伤。
「别这麽说,最後一天便是要尽兴,我全下了,你们随意。」司徒沃潇洒地说,把手边的铜钱银锭子,全押在一边。
「其实能活着已经够好了,每晨一醒,多吸一口气,都是多的,都是与上天拚搏後幸运的战果。我本不期待这样开心的日子能多久,曾有过也是好的。」此处的仆役大多又俊又美又悲观,桌前另一个小哥哥淡淡地说,却也把手上的钱财都押了上去。
人生已经够惨了,赌徒希望在牌桌上能赚回一些幸运,就算只是自我安慰也好。能将一些东西放手一搏,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存在的自我认可。
「别这麽说,我不过回故乡罢了,来日方长,我们江湖再会。」司徒沃宽慰道,安慰这些悲观的人,这一年的训练下对他而言可说是得心应手了。
此言一出,牌桌上的人又是一人一声重重叹息,此起彼落的,备感哀戚。
「我们困在这里,哪还有踏进江湖的可能。」他们自嘲道。
这倒也是真的,有些事情开脱不得,那就将心境暂且抽离吧!牌局瞬息万变,他们专注了起来,淋漓尽致咬紧每一个当下,作为终将失去的祭奠。
可惜的是,好景不常。
小小的身影,逆光而来。赌局上被他遮去半数光线,让众人不得不抬起头来。
一瞬间,众人如惊弓之鸟,跪下伏低,噤若寒蝉。又在一个清冷的眼神示意下,作鸟兽散。
司徒沃恰恰背对他,看着众人匆忙离去的诡异举动,隐隐也觉得不对……
「分明是要当捕快的人,偷酒、闯暗门、赌博各式各样的犯罪却没少做过,看来司徒姊姊该出面管管了。」官栖梧冷冷的说。
此言一出宛如惊涛骇浪将司徒沃卷入万丈深渊,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此刻却惊慌失措,疑惧官栖梧他兄弟就要马不停蹄的告状去,便一个转身将他困锁在怀中。
「兄弟且慢,我这麽做也是为了准确弄清宵小贼人习性,往後在追缉时必定大有助益。况且小赌怡情,在牌桌上套交情也可以套消息,看来虽非正道,却是顺着人之习性,更迅速的取得线索,击溃犯罪、救人水火。」司徒沃郑重解释道。
「你在凡猥之徒间妄想探听什麽?」纵使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吓着了,官栖梧不动声色也不挣扎,略带嘲讽地反问道。
「栖梧兄有所不知,这消息啊!在富贵显达的人嘴里往往利益相杂,莫肯吐实,可在寻常人家却喜欢传言八卦,反正事不关己,嘴不严实,是最容易吐出消息的啊……」
言之有理,但在这个时刻不过就是为自己开脱,淡淡觑了司徒沃一眼,他是那样正义凛然的说服着,让官栖梧漾起了几分笑意。
可转瞬间就被浓浓的凄凉掩盖了,官栖梧觉得自己被绝望盖了棺,毫不费劲的钉死了四角,土坑已经准备好,就等着他下葬。
「为何不同我说,我们分明是最好的……兄弟。」官栖梧保持一贯淡漠,没让自己透露出半点脆弱。
司徒沃终於将官栖梧解开,用爽朗笑容遮掩着他眼中些许的感伤。
「就因为是最好的兄弟,才难以启齿。道别实在太难了,就怕我磨磨叽叽跟女孩似的……总之别难过,有缘自会相逢,我只是与阿姐回故乡,当初爹娘骤逝,就要我们回故乡的,只是两个孩无人可依,千里迢迢归途阻且长,实在没能力,阿姐才带着我投靠袁大人成其乐妓。」司徒沃有些难为情地搔搔头,他堂堂男儿,谈起情分总是困窘。
「一定得走吗?」苦涩融在口中,官栖梧有些困难的开了口。
这一年的形影不离,要他怎麽放手?
纵使他是人人钦羡的官家小少爷,可他想要的什麽都没有,得不到母亲的关爱,连唯一的朋友都留不住。
「会再见的,那个不是什麽『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吗?即使我没回来找你,你也能去蚕迹村找我的。」司徒沃宽慰道,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官栖梧心底难受,他甚至也知道,这份难受,官栖梧比他多更多。
他天生潇洒,虽然同样珍惜情分,却不会因为分离就伤春悲秋困在情绪中,他到哪都可以活得好好的,期待下次的重聚。
可官栖梧不同,他的悲伤总是很深沉、内敛,像是一片蔚蓝静海,内部却是暗潮汹涌,他没有其他倾诉对象,为了武装自己扬起的笑容也无法撼动他心中坚定不移的凄楚。他总是在闷烧,冷冷的闷烧,若没有司徒沃这样的人动不动戳开他、掀开他,让他消些闷气,或许有天,他会毁了自己。
司徒沃都是知道的,可他也没办法,阿姐和官夫人讨论过後决定的事,岂容他置喙,而官栖梧也是不可能违抗他母亲的。
「这句不是这样用的。」官栖梧别过头来,暗暗说道。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这是女子幽幽在埋怨,埋怨着就算我不去找你,你也该来寻我。算是女子独有任性的思维。
从司徒沃口中听到这句,有着说不尽的诡异,却犹如星星之火,轰然燎上官栖梧心中枯乾的草原,不可抑止的,只能任由他燃烧殆尽。
他其实好想跟着他,不论哪他都会去的。
可他还有他的使命,这他也是心知肚明的。
或许完结的那一天,便是他们重聚之日。
坚定了心志,也就没什麽可怖的了。
堂宇华夐,帘幕重蔽。
一曲终了,人也该散了。
司徒灩轻轻搁下月琴,眸子里不存在毫无作用的离愁,只有着坚毅和虔诚。
一旁的狄婷影没有抬起头来,悠悠抚着滑顺的红绸,嘴角泛起陶醉的笑意,乐音是该消停一阵了,可却永远环绕在她心头,柔荑捻着甫奏罢的旋律,轻松快意的在一片殷红中舞动着。
「婷影,我一定办妥。」司徒灩坚定不移的说道。
狄婷影垂眸,轻轻笑道:「我知道。」
她们不过相处一年的光景,可狄婷影知道,她的左膀右臂又长了回来,确实是值得欣喜的事情。
「局已设好,只差时机了。」
「只是,我有个疑问。」司徒灩轻声道。「为何婉拒皇上给的出路?」
狄婷影淡然一笑。
「我不相信除了我以外的人。况且君心难测,回过神来、心血来潮,或杀或剐,秋後算帐也是有的。」她柔柔道。「而我想用另一个身分,重新来过,彻彻底底的,重新开始。」
司徒灩心中燃起浓浓的感动之情,她说不相信她自己以外的人,却将这重责大任赋予她,她果真将司徒灩当作自己的不可分割一部分。
狄婷影给了她那麽多,她总算有这个能力可以奉献自己了。
这对她而言是多麽光荣、多麽荣幸的事情啊……
「司徒灩定将不辱使命。」她激昂道。
狄婷影不必看就知道她现在是什麽模样,而她只是噙着笑推开了窗,苍穹之上,挂着流光溢彩的霞,彷佛在为了启程、为了新生,送上祥瑞的祝贺。
「归途漫漫,一路好走。」狄婷影叮咛道。
司徒灩重重的点了头,在她身後深揖到底,不说什麽道别的话,因为她们终是一体,终会相见,就省了十八相送那种徒劳的送别。
司徒灩抬头挺胸,已经没有当年那些屈辱、作小伏低的模样。她染上了狄婷影的雍容华贵,染上了她举措有体,还染上了偏执不移的那颗心。
狄婷影立在殿堂之巅,望着载着希望的马车缓缓而去,还看见了一个小小的人影,落寞的被马蹄扬起的尘埃隐没。
她的心中有着些许诧异,可又觉得与计画无涉,即使放着不管,也无妨。
她又何必去揣测这孩子的心意,他怎麽想的也不重要。
狄婷影转过身,回到她高傲的世界里,努力止住自己不自觉地发呕。
那个挥不去的恶梦,总会在挡在那孩子的身前,她无法看清官栖梧的眉眼、他的面容。只知道他与她儿时别无二致,幻想着自己的模样去顶替他,以对抗着一次次的反胃。
弯着腰又发了几次乾呕,她挣扎地站起身来,眼神愈发狠戾。
总算是要结束了。
如果结束了,那场恶梦是不是就不会笼罩在那孩子身上了呢?
是不是就可以涤清所有的罪恶了呢?
那孩子,还能不能重新来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