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摽有梅 — 《摽有梅》三之五

时间静悄悄的,宛如一只蠹虫,原以为牠一小口一小口的吞噬着,回过神来一看,十年光阴被吞食殆尽,连一丝咀嚼的声响都没有。

齐城还是那样的繁盛,日新月异,更迭汰换,不允许一点陈旧的痕迹。有些事物变了,就如同勾栏旁的那家包子店换成了挂羊头卖狗肉的赌场;有些事不会变,就如同街口那班杂耍戏将衣钵传给了孩子继续演着一贯的陈腔滥调。

十年匆匆而过,狄绪分许久没有再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

清冷绿水颜色的对襟袄裙,傲立的高髻,发间插着一颗颗纯净成色的珊瑚步摇,她优雅下了轿,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属於故乡的熟悉气味。

狄绪分望了望官宅富丽堂皇的外观,心中安慰的点了点头,这十年她过得很好,相信她的姑姑也是如此。

十年之前,克水将自己半数家产捐给了狄绪分的夫家,使其凑得聘礼,终於能迎娶美娇娘,不久後夫君争气,考取功名,圣上又眷顾起他们一家。

她的世界美满了,有着可靠又恩爱的夫君,生了几个男孩,已经没有什麽可以挑剔的了。

多年没有联络了,怎知近日突然收到官家生辰宴的请帖。狄绪分这个表弟,她可从来没见过,相信一定会跟姑姑一样生的俊俏。况且,这个邀请,大略是一种重修旧好的示意吧!

所以她是一定得来的,她永远记得当初姑姑出嫁时那副淡然嘲讽隐着愤恨的神情,她珍惜他们之间的情分,时间总会冲刷掉那些不愉快。

说到底,他们可是血肉至亲啊!

门口童男童女向前相迎,狄绪分跟着他们缓缓入门,她是最後一个入场的,清楚听见大门咿呀阖上,还有木栓落锁的声响。

同样一片天空下,一袭黑影乘着宝筏缓缓荡过波光粼粼的水面,不久,轻触了岸,黑影起身,给船家打了赏钱,递与的那瞬从笼罩全身的黑袍中露出一截皓腕。

有默契的,之间并无言语,十年如一日。

船家却也不知是何许人也。

黑影上岸钻入僻静的小路,翩然闪进了一家客栈不为人知的暗门。

进入了不算大的隔间里,此处装潢朴素,没有半点齐城该有的烟火气,却是一尘不染。

此处没有窗,唯一光源是从前方覆着薄纱幕的门照进来,只能隐隐约约照亮一隅。那黑影看着那门外,有个身影一如往常的忙碌着,璀璨天光将他影子的轮廓映入门内,就算离他再近,也只能怀抱他的影子。

克水站在柜台挂着温柔的笑脸,迎客、送客。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这十年来却没有人再能触碰他的心底,所有人都只能是个过客。

歇息片会,背脊猛然一凉,他知道背後有人看着他,他也早该习惯了。

淡然之余,心中竟默默积攒的起了酸苦的韵味。

「官夫人。」克水没有转身过去,因为那太过明显,容易引人侧目。他轻轻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克水兄。」狄婷影柔柔的声音,从薄纱幕中透了出来。

这对话持续了十年,一开始克水还会礼貌的问她有何事,而她也总能挤出几个藉口,可天天问就太为难了。

克水知道她是来监督他的,监督他这每一分每一秒有没有背负着自己的罪孽,有没有日日在浓浓的自责中寻死觅活。

或许狄婷影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希望看到他分分秒秒活在苦痛中,还是只是不能习惯自己凝视那麽久的人离开她的视线。

她每日都会偷偷的来,这儿好像才是她真正的归宿。

十年之前的那一夜,克水所有的企盼被摔个粉碎。隔日,他心灰意冷的听着满城流言翩飞,说的是古兄为爱殉情,这死法凄厉壮烈,加上他本就小有名气,这故事辗转变得越来越玄乎,成了话本、剧曲中壮烈的爱情范本。

没有人在意真相如何,而那也不重要,人们咬着美好的故事,试图在不如意的现实中咀嚼出一些爱情的纯粹,古公子的死亡,已经昇华成了从一而终爱情的精神象徵,这恐怕也是他始料未及的吧。

「小犬已然十岁,大字不识几个,也换过几个夫子。克水兄,你曾是齐城最负盛名的讲学夫子,请你帮个忙吧!」像是想挤出些什麽话,狄婷影温温的说。

「我德行有亏,不配为人师表。」克水温柔的笑僵在嘴角,只能深揖到底来为自己的拒绝致歉。

断了出城游历的梦想後,克水也不重操旧业,果断关了学塾,就是因为自己再不配为师。

他用仅剩的积蓄,买了狄大哥为赌债低价卖出的蓼岸别院一隅辛夷坞,改建成了供旅人休息的客栈。

此处既是人们暂时的避风港,亦是克水的牢笼。

他必须用一生的时间,去一点点还清他的罪过,一分分的剔净满溢於胸的愧疚感。

「是吗?这样啊!」狄婷影浅浅的笑。「很快就会结束的。」

她突然落下了前言不接後语的话,也不等克水反应,轻巧钻回了阴影中,从暗门离去。

很快就会结束的,她希望结束之後一切就能重新开始。

一起去哪,什麽地方都是好的。

在这之前,他必须留下来等她,不管是十年前狄婷影在桌上刻下了『留』字,要狄大哥无论如何将他留下,还是今时今日他自顾自的画地为牢。

克水终归是她的,长达十六年的等待,她从来没有放弃过。

宴席傍晚才开始,但也无妨,狄绪分踏踏实实地将官宅游赏一圈,竟也无觉时光流逝。亭台楼阁、江烟红桥,官宅造景可说一绝,自己分明是齐城首富家降生的,却也没见过如此浮夸的景致。简直是把骚人墨客笔下的那些江南美景都纳入宅中。

天气晴好,宴席浩浩荡荡摆在室外,来往奴仆端着热腾腾的佳肴摆了一桌桌。她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却也有许多菜色前所未见。

宾客皆已入座,大多是官大人官场上的人物,她不识几个,没有看见熟悉面孔使她内心渐渐不安起来。

本该在主位的姑姑呢?她的姑丈呢?主位空荡荡的宴席就被宣布开始了。

对了,连她的小表弟,今日的主角,也不知去哪了呢?

众宾客似乎见怪不怪,自顾自的寒暄起来,言谈中似乎有说到,官大人长年忙於四方,却年年定会返家一次为自己的独子办浩大的生辰宴。官家小少爷生辰该是初春时节,现在都要入夏了,都延了这麽些日子,没想到这次仍是赶不及。

不过他们无妨,每年的生辰宴已经是贵族名流的交流盛宴,说到底只是藉机一聚罢了。

揣着不安的心,再精致的吃食都食而无味了。

远方夕阳总算甘心沉下水,天地光芒被收拾得乾乾净净,恰巧众宾客也吃饱喝足,该是饭後表演时间。前方有奴仆架起白布,又在那後头点了几盏灯照明。

看这副架式,应是要表演皮影戏了吧!

皮影戏大多是市井小民茶余饭後的消遣,这一群名流贵宾看了看,也只是含着假笑面面相觑,说着前几年都是歌舞表演,又或是请鼎鼎有名的戏班来演出的,今年或许是想换个口味。

於狄绪分而言,这是一剂解药。她只要专注於表演,就不用应付陌生人来来去去的虚伪奉承。

恰巧她离那处最近。

铙钹一响,气氛热闹了起来,好戏即将开始。

虽然贵宾们不太想理会表演,但嘈杂的音乐盖过了他们交流的声音,扯着嗓子怕是不雅,於是也纷纷回归座位,静心欣赏了。

奏乐间歇後,一个皮影人出现在屏幕上,灵活的转动关节,一举一措,皆有细心揣摩过人真实的形态,不自觉将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而声音就有些出戏了,那是一个稚嫩的嗓音,这次说着的是每个人孩提时期都听过的神话故事:『后羿射日』。

底下人一听这声音,窃窃私语地说着这回主讲者定是官小少爷本人,每个人都一改当初的兴味索然,含着笑意认真听着故事,看着表演。

听着这细嫩的声音,狄绪分心底燃起异样的感觉,未曾蒙面的表弟,该是长什麽模样,声音都如姑姑那般婉转动听,样貌应如是。

她心中浮现的是婷影姑姑小时候的样子,她看着她长大,一直以来以亲姊妹相待,这十年的嫌隙,对她们而言都是极其後悔的吧!

莫名的感动涌入眼眶,狄绪分手攒紧了丝帕,不可觉察的默默颤抖着。

十年後的久别重逢,她该说什麽呢?就算有千言万语,最後大概仍是望着彼此岁月的痕迹,含泪笑着庆幸彼此都过得很好吧!

而且她迫不及待想见表弟的庐山真面目了……

『於是后羿受命射下其他九颗太阳……』稚嫩的口音朗朗说着。

相应着皮影人,也随着剧情拉满弓,小小的箭猛然射向其中一颗太阳,而那太阳的黑影痛苦翻滚着,最後坠出屏幕。

『他射下了一颗太阳。』他为剧情说明着。

一样的剧情,重复了好几遍,终於要射下第九颗太阳。

黑幕之下,贵宾们忍着自己不耐的神情,不让它表现出来。这官小少爷虽然年纪轻轻,这未来可能是国之栋梁,两方富家联姻,不知还能在齐城闯出什麽大事业,届时他们也该来分一杯羹。

皮影人拉满弓,放开了手,箭射了出去。

此时皮影人後边还有一个矮小的模糊影子,跟着同时动作。

寒光一闪,一支箭矢穿过屏幕,朝着狄绪分的眉心射去……

有些人不由自主地发出尖锐叫声,但在搞不清楚状况前,有人佯装镇定的嘲笑着众人:「这不过是戏剧效果罢了。」

这麽说也合理,瞬间说服了这一群虚假的人们。他们用笑声和掌声掩盖着自己受惊吓的脸,不停说着这出戏逼真、刺激,果然是精采绝伦。

直到正中红心的狄绪分,鲜血汩汩流了满地,再也动弹不得的时候,才有人尖叫吼着:「杀人啦!」

最精彩的莫过於这一刻,前一刻拉着手套交情的人,现在争先恐後的要往一路逃出去,谁也不让谁,推挤、踩踏,为了自己的生存,别人的性命又算的了什麽?

铙钹声依然热切的演奏着,愉悦的嘲讽着。

『他射下了第九颗太阳。』

在嘈杂纷乱的世界中,彷佛听到一个稚幼嗓音冷冷说着。

凶手很快就被抓到了,也在众宾客面前自戕而亡了。

他们总算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被安置在官宅闲置的厢房中。

他们自然是相信的,毕竟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怎麽会杀人,还是杀了自己的血肉至亲?

这一定是刺客先躲在後方,因着时机,伺机而动罢了。

至於影子矮小这问题,一定也是刺客躲远了,弓箭的射程长,这也没什麽古怪的。

遇见不合理的事物,他们迂腐的脑袋很快将事情转换成料想的那样,而且全心全意地相信着。

现下他们最紧急的,就是把刚才搅乱的情谊重新建立好了。宾客不约而同说要多住几晚,也不急着逃离这里了。

如预想那般,棺木早就备好了。

狄婷影穿着一袭黑,指尖轻触棺木边缘,悠悠荡荡的绕了一圈。

她看着里头躺着的狄绪分,正中眉心,一丝不苟的没半点偏移,擦拭乾净周边的血迹後,箭矢插入的那处,就像颗有些大的朱砂痣。

狄婷影虽然面无表情,但心上是赞许的,那脸上的红点唯美得令人陶醉,多麽果断、乾脆的手法,就把人的一生罪恶涤净了。她不动声色,只有熠熠生辉的眸子挡不住内心的澎湃。

「娘亲。」突然一声稚幼嗓音将她拉回现实。

狄婷影僵住了身子,等着那矮小的身影闯入她的眼帘。

他曾经是她身上的一块肉,洒下残忍种子後耐心滋养终於开出了罪恶之花。这罪恶之花张狂展示着莹润的花瓣,清雅的花香,这都是她一手栽培的结果。

他生的漂亮,自带清冷气息,与她幼时几乎别无二致。

可为何他的身上流着那麽令人作呕的血液呢?

「官栖梧,我说过,私底下不许唤我娘亲。」狄婷影严峻冷酷的眼神扫过去,小儿立马畏畏缩缩了起来。

他本想着成了任务,应该可以与母亲再亲近些。

是不是他哪里做得还不够完美?

他依稀记得第一次与母亲接触,是因为他在水边抓到了一只青蛙。他的母亲见了,就拿起了刀,手把手的教导他把青蛙斩了半。

那是他第一次碰到母亲的手。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是多麽柔软的一双手啊!

「官夫人……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官栖梧小小的心脏一沉,低下了头不让自己懦弱的泪水被瞧见。

提及他交出的成品,狄婷影舒心地松了眉头。

「不,你做的很好。」她难得展露笑颜。

这笑容让官栖梧看着有些发痴,原来他的母亲也能有这样的表情啊……

只要他够努力,不让母亲失望,或许就能常常见到这样的笑颜了吧!

「但还不够。官栖梧,你曾是我身上的一块肉,你应该完整体会我对他们都恨之入骨。他们欺我、辱我、设计我,这一切的一切都得讨回来。」

狄婷影强忍着胸口的恶心,将手轻轻覆在官栖梧头上,来回抚摸两下。

这是母亲第一次对官栖梧做出这麽亲昵的动作,他无法克制的涕泪如雨。

「你必须懂得我的恨,还必须能享受复仇後的快意呢……」她用清冷的语调鼓舞着。

官栖梧哪听得懂什麽,只是点点头,用尽全力感受着母亲短暂的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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