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摽有梅 — 《摽有梅》一之三

老乞丐大叫『池哥哥』之後,全场静默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的侍女们把每一席身後立着的灯火熄去,只留下中央主位仍亮晃晃的。

宴会似乎即将开始,众人屏息以待,适才的闹剧因为紧张的气氛而被遗忘殆尽。

接着,两个脚步声传来,一个踉踉跄跄一个跌跌撞撞,最後再猛然出现一个太过清脆响亮的巴掌声。

视力被黑暗剥夺,席上之人除却不是人类的魔尊、牛酒外,没人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麽。

在古公子手脚并用狼狈的爬到他的坐席时,节蓉整顿好衣装走进大夥的视线中,仪态端庄缓缓踏上主位,用一贯的笑容向众位欠身致礼。

「众位好,此番关卡与乐曲相关,故暗去烛光希冀众位专注及沉浸於乐音之中。此番测验并不困难,小女子将演奏曲目,完毕後会问众位一些问题,请审慎应答,并无第二次机会。同席者两两一组,可相互讨论回答。」节蓉仔细说明规则。

台上在说明,台下的克水就忍不住满腔疑问。

「古兄,无恙吧?」克水悄声说。

「无恙?怎麽可能无恙!」古公子满腹委屈的说。

要不是现在昏天暗地伸手不见五指,克水会见到他满身灰垢、衣服被烧破几处,还鼻青脸肿,红惨惨的巴掌印烙在他引以为傲的俊脸上。

回想起不久前,克水抛下他一人,他只能面对着冒着烈烈明光的火圈和漾着谜样笑脸的节蓉。

「你不会真要我跳吧?」古公子一脸诧异。

「怎麽,古公子有胆量调戏本姑娘,没胆量跳火圈?」节蓉斜睨着他,舌锋如火。

「当初就看了那麽几眼,说了几句,怎麽姑娘你就把我当眼中钉肉中刺了?」古公子皱眉,觉得匪夷所思……这姑娘家的度量未免过小。

「有胆没胆?」节蓉渐渐不耐。

「没胆!」古公子直接了当的说,他才不想冒自己生命危险做这种事。

「没胆请滚。」节蓉点点头,就要送客。「不过你们一路风风光光的走来,要是从这门口走出去,那流言可就不太光彩了。」

从小到大没接收过什麽负评的古公子,瞬间感受到难以言表的恐惧。

从此以後他走在街上,大家不会再讨论他的风流倜傥,而是会讥笑他在重重考验前夹着尾巴逃走了,这会让他再也抬不起头来。

他宁愿被传是断袖,因为对象是克水听起来至少也挺风光的。

唯独这点他绝对不能接受,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如果我跳了,可否就此将过节了了?」看来这火圈是躲不过了,古公子仔细思量,只愿这一次就把恩怨了结了。

「……便宜你了。」节蓉眉宇间闪过一丝犹疑,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

其实他们之间的纠葛不过那一句:『见到美女,多看几眼不亏。』

良家妇女受此调戏,感到愤怒,进而公报私仇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听到就此把恩怨了结,她的心却是一阵莫名的酸。

在节蓉的人生中,不乏有人称赞她的才气和容貌,不过那些人的末句总会加上:『节蓉尚且如此,狄婷影的才气和容貌一定更加惊人。』

分明抛头露面的是她,她却只得成为狄婷影的陪衬,那些人分明连狄婷影的真容都没瞧见就下了定论。

节蓉也不是很在意这些流言蜚语,只是当古公子一心称赞她美的时候,她心上涌起的是气愤、是羞怯、是不堪、是欣慰,复杂的情绪弄浑了她原本澄澈的心湖。

「只是我真没跳过火圈,有没有什麽秘诀,或是什麽招式可让我现学现卖啊?」古公子抓头懊恼道,他是答应下来了,却不知该怎麽做到。武学底子他并非全无,却只到达紮马步的阶段。

似乎是没想过会被问这个问题,节蓉顿了顿,歪头思考,额上花胜镶入的珠帘随之倾斜。不知怎麽的,这般神情让古公子不得不盯着瞧。

她分明美得像不染纤尘的仙子,为何可掬的笑容中隐着三分虚假、三分疏离。她分明可以有这样真实疑惑、真实犹豫、真实愠怒的神情。

「说功夫却是难以言表,不如小女子亲自示范吧!」思量过後节蓉默默道。

她走至火圈正对面,双臂横开,一脚轻惦於地,宛如蜻蜓点水,一瞬,脚顿地而起,双臂收拢,浑身回旋迸飞,宛如一条游龙吐纳着霞红的祥云瑞气,猛然穿过缝着赤焰的空心太阳,後仰落地,稳健双足踏地无丝毫踉跄。

古公子无法克制自己给予她热烈的掌声。

听到掌声,竟让她脸上一红。

「该你了。」她说。「不过时辰已到,小女子得先告辞了。来人!看着公子一定得从此『门』入。」

再怎麽样胡闹,也不能误了姊妹的大事。

藕粉色衣袂连动,佳人身影就要消失眼前,古公子遥遥望着,试图想抓住她的衣摆,留住她……心中莫名的不愿与她相隔。

不自觉的他也跃过了火圈,不过没有节蓉那般优雅华丽,身上几处着火,意识到之後他赶紧拍熄。

他快步向她追了过去,不管多遥远,他总会朝她的方向而去的。

节容恪守礼仪,行路款款,追上她并不困难。

其实他也没要做什麽,就想多看她几眼,多与她说说话。

快要跟上她的脚步时,连接到大殿的长廊灯火尽散,漆黑无比。节蓉不惊不诧,似乎早就知道会在此时灭去光亮。

但古公子就不是如此了,心一紧连忙往眼前的人类扑过去。

「你做什麽?想非礼我?」节蓉怒道。

「我……我夜盲!」古公子只差没有声泪俱下,这种暗度,他若一个人是永远不可能走至大殿的。

「放开放开!」节蓉边说边开揍,她的武功是一等一的高强,却对这一开始起手就绑手绑脚不太擅长。

她分明是拳拳到肉,照理说再打下去就要骨折了,不过他仍死死扒着不放,那力道之强大,彷佛从小到大都练着这死缠烂打的招数,此招已精通至顶,连她也拿他没辙。

否则就得出人命了,节蓉没想闹到这地步。

「你放开,跟着我的脚步慢慢走便是。」节蓉安抚道。

「不行不行!我怎能知道你是不是要把我丢包,我就是要这样扒着你,快带我走。」反正都被打了,他就要她负起全责!

争执不下,节蓉拖着古公子踉踉跄跄地走,一个男子的重量对女子而言还是有些太勉强。

一路上来还算顺利,如此漆黑大家应该也看不见,不至於不妥当。

不过在踏上殿上台阶时,古公子被绊了一脚,他惊诧下,像是个溺水之人捉紧浮木般换了个角度扒紧她,没想到,他感受到了一个不安的触感。

两只手抓住的地方,莫名的柔软。

接下来一个太过清脆响亮的巴掌如轰雷般袭来,节蓉不愿惊扰众人,没有打骂言语,只是消失在古公子的面前,大概是往主位去了。

而古公子自己认命的挨家挨户找自己的座席,终於是找着了克水。

回过神来,在看见台上神情一如往常的节蓉,适才他们遭遇的种种彷佛一场太过真实的梦。

「那姑娘到底对你做了什麽?」克水继续悄声问道。

「说来话长。」古公子依旧委屈巴巴的。

「众位都明白规则了,考验即将开始。」节蓉朗声道,捧着一把月琴款款坐下,目光悠悠扫过众人,唯独忽略古公子的视线。

「她怕是气恼了吧!」古公子见状摸了摸自己仍滚烫的巴掌印,喃喃自语。

撩拨琴弦,琴音袅袅萦绕,一时之间,令人沉醉,忘却压力烦恼。一曲演罢,众人皆意犹未尽。

「前座的苏公子请您回答,此首曲名、宫调为何?」节蓉朗声问道。

适才沉浸乐音之中,根本忘却来此的目的,突然被点到,苏公子有些支支吾吾。

「赏花时……南……南吕宫?」苏公子神情犹豫。

「确定後便不得更改,是否和邻座许公子讨论片刻?」节容轻道。

苏公子看了许公子一眼,许公子的神情也颇为迷茫,苏公子不禁燃起不屑之感。

说是夥伴,但说到底就是竞争对手,有谁又愿意为敌人开路呢?

况且讨论出来的答案,他也未必就会全然相信。

「不改……不改了,就如此。」苏公子壮着声音说。

「此曲确为〈赏花时〉却并非南吕宫。是为仙吕或为商调。」节蓉解答,不带一丝情绪。「两位公子请回吧!」

「怎麽,我也得走?当初规则只说两者同组可以相互讨论,可没说到要同生共死。」许公子不服了,站起身来,暴跳如雷。

节蓉的表情活像一尊慈祥的菩萨,唯一的灯火笼罩着,像是身上披撒着幽静、杳杳冥冥的佛光。

但没人瞧出来,她嘴角隐隐藏着讽刺的笑容。

「当初不把此规则言明,便是要测验本性。本次的测试不仅是看众位的音乐造诣,更是观察言行、察觉底气的最佳时机。请尚且在场上的众位谨言慎行。」节蓉敦敦教诲道。

两人气极罢去,场内的氛围又紧张些许。

节蓉也不浪费时间,一曲接着一曲,一问接着一问,初阶问的是曲名宫调,进阶问的是句式平仄,或是适才弹错第几句的第几个音。

大多的人经不起这般考验,叹气离席。

有些人是阻止不了同席一意孤行,而确认了错的答案。

当那人想要上诉时,节蓉却言:「当初选择入席时两两一组是自行分队,懂得视人也是一种重要本领。」

还有一位马公子,在对席木公子正填曲时,拍桌批评这曲填的气韵不足,况且句式原是七甲改作七乙。

马公子说的都是实话,也代表着马公子的音律底子深不可测,不过节蓉只是笑了笑也将他淘汰了。

「一个连别人话没讲完就插嘴的人,不该待在此处。」原因是这样的,节蓉明言。

魔尊牛酒这席却都是牛酒回答的,而且她玩得相当愉悦,魔尊只是在一旁看着她,然後淡然笑笑。

牛酒虽不记得前世的事情,但今生也是千年琵琶幻化出来的,音乐底蕴什麽的,她就是乐器本人!

同场晋级的还有其中一席的白公子和王公子,还有总负责扛下所有问题的克水以及鼻青脸肿的古公子。

在离席时,灯火全亮,为了怕自己狼狈的样子被旁人看见,古公子要克水站在他身前替他遮掩,直到所有人都离席。

节蓉缓缓走过,对着克水欠身致敬,然後递给了他一罐丹药。

「三餐服用。」说完离去。

古公子从克水身後看着那佳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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