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窗帘缝隙穿透,照在深蓝色棉质床单上,在昏暗卧室里,形成两道明亮的轨迹。
杜今晨从侧睡翻回仰躺,毫不拖泥带水的睁开眼起身。
他的作息时间向来很固定,偶尔熬夜隔天照样能早起,也不确定是天性使然,亦或者从小到大的生活模式不允许他赖床,才养成规律的生理时钟。
那天夜里,应梓松载他到这间位於颂恩高中附近的电梯公寓,也就是邵威承诺给他的“住处”。
公寓一层两户,坪数不大,屋内只有建筑完工时附设的基本装潢。格局是一房一厅,搭配一个半开放式空间,可规划成书房或工作室,挺适合独居的单身贵族。房子貌似闲置着,但日用品及家电设备倒是一应俱全,每周还固定有专人过来清扫,应该是预备给“某些对象”使用的。
真爱归真爱、床伴归床伴。
邵威好歹是健全的成年男子,有一、两个“开放式亲密对象”所属正常。对於很长一段时间,没安稳睡过觉的杜今晨来说,无论这里曾经藏过情妇或是小白脸,他都顾虑不了那麽多了。
拿出收在衣柜里的卧香,照惯例点燃搁在床头。
他坐到书桌前,翻开一本牛皮制,封面有点陈旧的小册子,里头全是他过去几年随手画下的设计灵感,也是离开医院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埋头将草稿一张张画出来,时间悄然无息的流逝,一晃眼三、四个小时。
伸展着僵硬的肩颈,他瞄向时钟,发现商场差不多开始营业得准备出门了,便打开抽屉,从邵威给的信封里拿出几张钞票,再将剩下的放回原位。
其实那一次,他们是活动结束後到咖啡厅换装的,路嘉允碰巧进厕所才和徐均错开,没被逮个正着。因此,杜今晨虽然被咖啡弄脏了衣服,倒也不至於耽误工作而有所损失。
但对於敲诈邵威,他可是一点愧疚感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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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路附近交通便利,杜今晨对地理环境也颇熟悉,他搭乘公车,顺利抵达中央区商圈,挑选一家专售各式手工艺品的材料行,采购所需用具。
平日晌午,卖场生意冷冷清清没什麽人潮,他迅速将东西买齐後动身离去。刚出电梯,背包就传来震动,杜今晨掏出手机,见萤幕浮现“小鹿”的来电显示,不禁回想起,和路嘉允叙述事发经过时,他那异常兴奋的反应⋯⋯
『哇赛⋯你是爱神邱比特耶!很好啊!你帮他们牵红线,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好。』
『你真的这麽想吗?』,杜今晨语气有些诧异。
『当然罗!你想想,徐均谈恋爱之後,不可能还三天两头追着我吧?他一定没时间管我,那我不就可以恢复从前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杜今晨闻言莞尔一笑,不太忍心直接戳破路嘉允的美梦。看来他认定全天下的人都跟他一样,把爱情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路嘉允用大拇指和食指磨蹭着下巴,面带质疑地说:『只不过⋯那个姓邵的家伙也太大方了,总觉得事情没那麽单纯。』
『他才要担心我图谋不轨吧!你看,他的身份明摆着摊在阳光底下,任何举动都会被社会大众放大检视,而我这麽来路不明,不管怎麽看,都是他的损失要大一点。』,俗话不是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吗?
『如果⋯他是变态杀人魔怎麽办?把你虐待、监禁、奸杀⋯分屍!!!』,路嘉允语气阴森森的,越说越激动,脑海中同时浮现几个血腥的惊悚画面。
『你冷静一点,我想⋯老师应该不至於会跟一个杀人魔交朋友吧!』,杜今晨自认没什麽大本领,至少看人的直觉还满准确。
『哇!你现在完全认徐均是好人,有没有搞错呀?我警告你,要是敢倒戈对他投诚,我会跟你翻脸喔!』
『放心⋯我可不敢那麽做。』,杜今晨被他夸张的反应逗得忍俊不住。
『只不过⋯徐均那家伙是直的,他要是被姓邵的追到手,就是货真价实的真爱了⋯啧啧啧!』,路嘉允语出惊人的说。
杜今晨顿了顿,回应得很事不关己,『⋯就是说呀。』
他终究只是邵威跟徐均生命中的过客,现在是情势所逼,但不久的将来,等他找到其他赖以生存的方法,就会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路嘉允凄厉的呼喊将杜今晨拉回现实,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早就无意识的按下通话键,连忙问道:「小鹿,你刚刚说什麽?」
「⋯快点来救我,拜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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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威坐在轿车後座,驾驶是饭店指派的员工,而贴身助理—应梓松,则坐在副驾驶座。刚结束这季度的股东会议,他们离开总公司,前往外地行程。
漫长的移动距离中,车身隔绝外界纷扰,形成一个独立空间,暂时落单的邵威,视线空荡荡的盯着某处,脸上没有丝毫起伏。
「老板,保险起见⋯」,应梓松将备妥的报告书递上,打算让他在行车空档中过目。
内容是杜今晨的基本资料,和几张不同角度的生活照,有酒吧服务生,也有在展场打扮成游戏角色的,「我擅自调查了一下。」
「为什麽?」
「只是奇怪⋯捷径明明就在眼前,怎麽会有人选择不走呢?」,应梓松原以为,那一晚,杜今晨至少得待到天亮才会出来了,毕竟邵威明摆着不会拒绝他,结果却出人意表,反倒显得可疑。
只不过“捷径”本人,至今没有任何顾虑就是了。
邵威听懂了他的意思,对助理的自动自发没多说什麽,拿起资料快速浏览着。
先前是剧本,後来是营运报表,经年累月需要在短时间内消化庞大讯息,造就他一目十行的功力,不到一分钟便开口询问:「他离家出走之前呢?」
「一片空白⋯包含出生背景、家庭状况、学经历⋯等,一概不详。」,应梓松耸耸肩,坦诚相告。
合法非法的手段他都试过,但就是一无所获。
杜今晨像凭空降临在世界上,而这类结果通常是两种极端—若非极为平凡,就是极为不平凡。
「原来有你查不到的事啊?还以为你在情报局待过呢!」,邵威不免俗的调侃了应梓松一番,但对结果却并不意外。
他猜得到杜今晨来历肯定不单纯。
光看外貌,是个不满二十岁的普通学生,但那天在咖啡厅单凭短短几分钟交会,甚至都没说上几句话,就能判断对手的利用价值,眼界绝非泛泛之辈。之後更是面不改色的和自己交换条件,也没见他有丝毫紧张。
当然了,邵威在大众媒体前曝光过,不是什麽神秘兮兮的人物,但为不影响徐均低调的生活,两人完全是非公开私交,绝对不是单纯动动手指、上上网搜寻,就能查到的。
“今⋯晨⋯”,他温柔的默念着这两个字。
眼前出现一个纯白背影,独自站在浩瀚雪地里,迎向破晓时灰白相邻的天幕,隐约能感受到,微凉晨雾中,还飘着幽极深远的气息⋯⋯
应梓松担任邵威助理快要六年了,差不多就是他在演艺圈开始有点知名度那时。
邵威待人亲切,言谈间总是面带笑容,从不见他生气发飙,只要将交代的任务完成,该给什麽奖励都很大方。
尽管如此,应梓松仍时常摸不透老板的“玩笑话”,求生欲很强的露出一个职业笑容,回应道:「老板您放心,无论多难我都会继续追查下去,替您分忧解劳的!」,话刚说完,他便眼尖的捕捉到话题主角活跃於眼前,「咦!?您看,说人人到⋯」
邵威循声抬起头,正好瞥见不远处,杜今晨双手提着大包小包,站在人行道的公车站牌前。那一瞬间,似乎有什麽东西“咻”一声,像点燃火炬般点亮了他的双眼,为何会如此,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於是未经思考,他便交代司机减速往路边停靠。
应梓松和老板的默契自然没话讲,默默拿出手机,将可能因此延误的行程重新安排,整个过程大约只花了他五分钟。
另一头,杜今晨微微弯下腰,困惑的看向这辆横空出世的轿车,只见邵威摇下车窗对他说:「上车吧!顺道载你一程。」
四周空气约莫凝结了十秒钟。
杜今晨暗想:“冤亲债主都来了,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
两人在皇承酒店见面,已经是上个月的事。
这期间再也没有任何接触,杜今晨私心盼望邵威将他彻底遗忘,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省得他处心积虑。
如今看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衡量目前寄人篱下的处境,他终究是不敢忤逆“房东”,只好打开车门乖乖坐上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邵威⋯今天倒是有点大企业家的模样。
邵威梳着整齐的油头,深色成套西装让外表多了几分稳重,手肘靠着车窗边缘,托着下巴,神情慵懒的开口:「要去哪里?」
杜今晨见应梓松就在前座,便略过身旁的人,直接向他报了位置:「麻烦到我工作的酒吧。」
邵威不介意被忽视,仍优雅的寒暄,「好久不见⋯最近都在忙什麽?」
「就⋯老样子。」
後座颇为宽敞,杜今晨大肆采购的战果阻隔在中间亦不显拥挤,邵威老早将调查报告收进置物箱,若无其事地询问:「都买了什麽?这麽多东西。」
「做衣服需要用到的材料和零件⋯然後这个是裁缝机。」,杜今晨不再像先前一样故弄玄虚,反正他的底细差不多都被摸透了。
况且,今日能肆无忌惮的采购一番,他还要感谢眼前这位“金主“大力赞助呢!
这段时间杜今晨没闲着,晚上照常到酒吧,白天偶尔有展场模特儿的工作,其余时间都留在公寓里干活。
他从小就颇有裁缝天份,独立生活後打算以此维生,但前一阵子手臂伤势未癒,再加上没有合适的场所施展身手,导致计画一度停摆。
住进公寓後,他在网路开通了拍卖帐号,将作品通通PO上去,包括电玩动漫的角色服装⋯等,目前累积了几张订单,估计得马不停蹄赶工。
「还扛了一台裁缝机啊?是你上次在咖啡厅穿的那种衣服吗?你对这些东西很有兴趣?」,邵威语气自然,毫无违和感的搭着话,搞得像是两个人手牵手一起去采买。
杜今晨是看不太懂这个资产以秒为单位增加的富家少爷,在演哪一出?
专程让自己搭便车已经够可疑了,对这些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琐事,竟然如此好奇?但质疑归质疑,语气依旧让人看不出情绪,「说不上很有兴趣,就是工作⋯可以赚钱就好。」
「嗯,的确是。」,邵威点头表示赞同,一路成长至今,他确实深刻体会到金钱的重要性。
两人一时无话,各自沉默盯着前方。
半晌後,轿车抵达酒吧附近,杜今晨抢先开口:「在前面停车就可以了,谢谢您载我一程,耽误您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然後便三步并作两步打开门、跳下车,活像一只搁浅的鱼,费尽千辛万苦才回到水里。
邵威低头瞄到座椅底下,多出一个类似笔记本的牛皮小册子。
顺手捡起时,一张对折成名片大小的文件不慎掉落,他飞快扫过上头以英文书写的标题,发现是诺兰设计学院的报名表,但标注日期已经是两年前。
邵威打算唤住匆忙离去的脚步,但烟雾一样的杜今晨,早已消散在他的视线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