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离开时已经是下午三点的时候的事了。费扬耳里听着耳机,刷卡下了公车,向转角走去马路上等红绿灯,这个时间阳光落下来晒在头顶还是嫌热了些。
大部分学校都会选在八月的末端办新生训练,也就是发订制服或是填写资料之类的,再来就是提前和班导师行不怎麽愉快的相见欢。
费扬这个班的导师不知道什麽原故没有到场,当时站在讲桌前,居高临下审视这一批小羔羊们的是生辅组的主任邱毕贤。
这位老师看上去年龄约莫四十近五,但说起话来语速挺慢,还自带一种独到的节奏,句首後每二至三字会停一阵,再接续着说,一节课下来相当催眠。
「我们这所学校校史恒久,都是老建筑老传统了,不过最近届以来逐渐朝着新世代的脚步迈进。尤其是当今的年轻人嘛,手机呢不管什麽时候都拿在手上,对人身安全来说相当危险⋯⋯」
「还有更重要的,学生的本分是学习,理应减少物质慾望,尤其手机和网路游戏这种虚假的东西⋯⋯」
得了吧,不过是养机场,谁没见过?
一件简单的事情,硬是让他说了将近十分钟还没说到要点,前排的同学们知道这位爷来头不小的,个个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不知情的禁不住一暑假下来深夜逍遥,夜猫子当久了起一大早受罪,老早便伏案歇业了。
费扬起初还撑着头,下巴枕着手臂,盯着黑板上指针移至下一个数字,熬不过这冗长的讲训,不争气地睡下了。
等到他再睁开眼睛时,导师会谈已经结束一小段时间,教室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
⋯⋯应看人间冷暖。
费扬默默感受了半会新同学们的冷淡,起身抽了椅背上的书包,这才注意到他隔壁排坐在最後一个位置的同学还没醒来。
那位同学的位置在後门的向内数两格的地方,走後门出去的话正巧能经过他身旁。
就当作是做一笔善事,费扬走出教室门的路上,顺便地在那同学的位置前面停了下来,手指在桌沿敲了几下:「同学,散会了,可以回去了。」
也不知道那位同学有没有听见,总之费扬认为尽到义务就帮到此,人未来各凭本事。
往门外转出去的时候,邱主任正好楼层巡完一轮回到一班,一进门就遇上两个还没滚回家休息,看就是闲着没事的同学。
「还不回去吗?」邱主任伸手往冷气方向按下遥控器:「那正好,你们两个来搭把手,学务处缺人。」
他接着喊了一声那名还在睡的同学的名字,那同学才半分懒散半分清醒地起了身,单手拉起书包背带跟着主人走到教室门边。
时近正午的暖阳里听不见一点校外喧闹,阳光从窗户透下来,映出教室里胡乱浮起的一点灰。
那位同学看样子还挺懂得节省能源,离开前顺手关了教室灯,向着教室内还云里雾里的费扬,没一点感情地表示:「同学,主任喊我俩帮忙呢,不跟上吗?挺叛逆的。」
主任分派下来的也不过就是一些文书作业,将隔日要发给学生的一些宣传文宣分门别类整理齐,还有一些准备要发给学生们的志向宣导需要一本本装订之外,就没别的杂活了。
他们俩被安排在处室旁的会面室里,冷气开得够足,酬劳是一杯饮料和一份好感度。
本来费扬不太在乎这些,自己因为睡贪了,被抓来这里也是无可奈何,不对,要是不停下来喊醒身旁这个灾星的话,或许还能早一步走⋯⋯
灾星在主任一阖上门的瞬间便拿起手机,从口袋里掏出耳机往耳里塞,不发一语地拿起桌上的钉书机开始干活,他的指骨分明,感觉擅长弹钢琴或着打篮球。
⋯⋯或者擅长净给人添麻烦。
也许是注意到了视线,灾星将一沓装订好的小册子堆在大长桌的正中央,示意了一下自己已经做完份内的事了,随後用手掌扫了扫桌面上的灰尘,双手搁着倒头就睡了。
这才过不到十分钟左右,桌上约莫五六十份的册子,手脚倒是挺快。
费扬见状加速手边的工作,等他全部完成分装,也多花了不下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他伸手拿起杯身正淌着水珠的饮料,冷气房里放了一段时间,冰块消融後味道淡了些。
邱主任在一点半时掐着点走进门,嘴里哼着奇怪的小调,嘴里叼根菸草对他来说应该挺合适。
他开口先慰劳几句两人的辛劳,接着从桌面离自己近一些的那几叠开始检查:「你们⋯⋯这叠册子谁订的?」
自己在主人没进门前也没来得及检查过,於是费扬有些心虚地斜过视线,落在身旁那人身上。
收敛了笑意,邱主任面色不大愉悦地下另了一个指令:「歪七扭八,拆了重做。」
费扬同学:「⋯⋯」我可谢谢您了。
费扬离开学校时将近两点,比其他同期的新生们晚了两个小时,他提早下了一个公车亭,对面便是正午时人声鼎沸的菜市场。
往菜市场深处走,停在一间铁皮屋搭乘的小店门前,本的是卖早午餐的,下午过後便收摊打烊了。这间店坐东面西,防的是客人一上门受早晨的烈阳曝晒。
这间早午餐店手艺不错,稳稳当当地经营了近十年,唯一可惜的是取了个让人挺窒息的店名:「苏小妹早午餐」六个大字,白底红字的老式招牌张扬地挂在铁皮屋顶上,铁制的边框经风吹日晒而有些泛黄锈蚀。
铁卷门已经拉下,门口立着一张「今日售完」的牌子,相当显摆。
费扬往店旁的小巷子走去,沿着红墙砖瓦,掰开巷尾隔壁民房垂下来的枝叶,一个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的女子坐在摇椅上搧扇子,坐在那隔壁邻居种的树荫下乘凉。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向着老板娘说了:「苏姨,白粥还有吗?清的就好。」
喊作苏姨的女人名叫苏絜,苏小妹早午餐的老板娘。
据说苏姨就是苏小妹本人,这间小破店是她和她老公年轻时开的。老顾客都听过这故事,当年总还记得对夫妻俩调侃几句,也总会被苏姨当面怼回去。
不过时光荏苒,老顾客走了,记得的人少了,也没几个人提起了。
「清粥?有啊,厨房里还有一碗,原本要给老头当午餐的。」苏姨身穿碎花黄衬衫,身上还挂着围裙,刚从厨房走出来休息的样子,她起身伸了个懒腰,往厨房内走去。
不过几分钟,便提了个塑胶袋给费扬,轻而易举把老伴的午餐卖了。
费扬从校服口袋里掏出几个零钱,抬起头就听见老板娘嘘寒问暖:「小扬啊,你回来这几个月和爷爷姥姥们打过招呼没有?读的是松湖还是育英啊?」
「还没全部打过招呼,学校读松湖。」费扬点点头回应,接过塑胶袋,熟悉的清淡香气连带着温度自手中蔓延上来。
苏姨慈蔼地笑了笑,拍拍费扬的肩三两下把人打发走:「带回去给你妈吃吧,这麽孝顺的孩子,要是我家的也这样就好了。」
离家只差了一个公车站的距离,遂径直走路回去。费扬家是祖传的一块地,外公那一代打拼下来的,屋龄有些久了不过维修得挺完善。
打开钥匙锁後推开厚重的银灰铁门,里头曾经有个相当别致的小花园,占地不大,但有鱼塘有造景,只缺一座假山,当年他老指着那池鱼塘说了会造一座假山来衬。
孩提时站在花树底下,手上的纸风车因风转动,暖阳和煦的光点映在枝枒前方,花叶纷飞落在水塘中央,一方庭院里能见四季花景。
走进门内,一如往常地无人应门,室内的装潢都汰换过了,不是从前熟悉的那套木质家俱。他刚脱下校服外套,口袋里的手机便传出震动,来电显示⋯⋯老妈。
费扬家是单亲家庭,母亲名为费黎笙,过去将费扬托付给外公照顾,当时她的事业蒸蒸日上,没时间顾及祖孙俩人,在外公去世後才把费扬带在身边,至今也不过三年的时间不等。
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也挺意外地,费扬接起电话,但话筒另一端听起来相当嘈杂,过了大概十秒没有人回应,他才出了一声:「⋯⋯妈?」
「喂?小扬?」
「嗯。」
「啊⋯⋯听说今天是返校日?新学校怎麽样?」
「妈,今天新生训练,还行。」
对面似乎停顿了一阵,听见似乎有人隔空喊着他妈妈的名字,隔了几秒她似乎才想起电话的这一头,也不管这对话接得生硬:「哦对,老师有没有交代什麽?」
费扬将外套挂上房间的衣架,走进母亲书房将文件整齐摆好:「需要家长签章的都放你桌上了。」
他妈妈平时在家办公或批改文件时会待在书房里,不过带过的时间不长,更多的时候会在公司和胶旅度过,因此里头毫无生活气息。阳光透过百叶扇折下惨白的光域,一天之内,主人仅会待十几二十分钟的房间。
他走进去时没一点声音,离开时亦然,好像也从来没有人来过。
「明天是不是有考试?学校刚发了简讯通知,让我提醒你的。」
「简讯?」
「嗯,不过我最近有点忙,应该⋯⋯」
应该没时间管你学校的事了。
「嗯,我明白。」
母子一场,话总不会说死,也不会说全。彼此间隔着一道隔阂,不去触及也不去添乱,各自好自为之。
费扬应完後等了几秒,母亲那段也没再过问学校的事情,反倒是远处的人声陆陆续续被话筒接受,忍受不了这种杂音,费扬只说了之後有什麽事情再发讯息过去,也没听见回覆就兀自按掉了通话。
粥放在桌上放了一段时间应该已经凉了,他坐到餐桌前,手指撬开碗盖,蒸汽覆在碗盖凹陷的位置,沾了他一手,早午餐店的包装换过是换过了,不过文明人的毛病使然,总还是嫌不够方便。
反正也没有人吃,费扬汤匙拿着,稀里糊涂地恰了一顿饭,早早回房间读书去了,明天还有一场抠门的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