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快速蔓延上那人虚弱的身子,阴暗的气息缠绕住那人,在雪白的肌肤烙下大片黯淡吓人的伤痕,剥落又尚未癒合的新旧伤反覆侵蚀,从衣领往上窜出的血色皱摺,刹那间覆盖了那人美丽的脸孔,一切在他眼中都扭曲了起来──连同恋人绝望悲伤的眼神。
他惊愕地伸出手,却被那人一把挥开。
「放开!」
仅仅是一个动作,却像是耗尽了对方所有的力气,下一瞬间,恋人的身体便颓然倾倒,他一把抱住对方,怀中感受到的温度甚至比昨晚相拥睡去时更加冰冷!
「缇依!缇依!缇依!」
他的声音抖的厉害,怀里的人彷佛听不见他的声音,瞳孔渐渐蒙上一层灰暗、失去焦距,却仍定定地凝视着他的方向,颤抖的唇微微张开,没发出任何声音,他却觉得对方说的话清楚地传进了他的心里。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看到这麽可怕、宛如怪物一般的我。
你还愿意,继续爱我吗?即使是如此丑陋不堪的我……?
在恋人闭上眼睛的同时,一阵奇异的白光自对方腰间开始闪烁,接着越来越亮、将他怀里的人整个包围其中,恋人的身躯竟在光芒中缓缓化去──
「不准消失、我不准、不不不不--」
他拼命搂紧对方,周围发生的一切他都听不见、看不见,强烈的恐惧吞噬了他的心,连嘴里在吼些什麽他都没意识到──他不要再失去这个人、绝不!
如果你不在这个世界的话,我──
「缇依!」
他猛然伸出手向前一抓,却只抓到满手的空气,以及暗夜中的回音。
视野内一片昏暗,他僵着身子、手臂仍旧定在半空中,许久,他的眼睛适应了黯淡的光线後,他才注意到铁栏杆外,墙上几盏明明灭灭的灯火,还有某个站在角落的人影。
藏在外袍下的手立刻握紧了某个冰凉的物体,他偏过头,眼神随着辨识出来者而转趋深沉。
「看样子梅花剑卫睡得不太好啊,现在回圣西罗宫还来得及好好睡上一觉喔?」
「缇依怎麽样了?」
来人对他的答非所问似乎并不介意,回答依旧淡然:「醒了。」
他几乎是立刻跳起身,双脚传来的麻痹感和钝痛并没有让他减缓速度──他砰地整个身子撞上铁栏杆,顾不得身躯传来的疼痛,双手握紧这个阻止他离开的屏障,连噬魂武器从手中滑落也不管,只是死死瞪着面前的白发男人。
「我要见他。」
角落的人影幽幽走了出来,俊丽的面容上,唇角一勾,嘲讽意味十足。
「同意你留在神王殿的最大前提,就是不得让你在违反风侍意愿的前提下见对方,这是五侍──或者该说,珞侍的原则。」
「我个人倒是无所谓。」
意思就是,缇依醒了,但不愿见他。
这点在菲伊斯的意料之内,在等待对方苏醒的时间,他也考虑过对方不肯见他的可能,因此他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退却。
菲伊斯弯下腰,拾起地上的噬魂武器──那是伊耶之前送他的宝剑,意外地在此刻发挥了功能──眼睛依然盯着前方的男人。
「是吗,我知道了。」
绫侍的话令他想起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当他眼见缇依在面前消失,因而拔出噬魂武器威胁少帝和部下让他离开、进而来到神王殿时,这个男人也曾经站在殿前阻止了他。
当时双方的对峙闹得彼此人仰马翻──违侍指着他痛骂,音侍少见地沉下脸,问他「你是不是欺负小风」,绫侍尽管没有明确的情绪反应,但那双冰绿的眸子和随之张起的结界早已说明了答案。
最後他被带到地牢,过了许久,他才见到了东方城的国主。
「回去。」
「你在这里只会让他更痛苦,碍事。」
光线昏暗的牢狱中,东方城的王一头黑发垂落,长长的披风宛如披挂着一袭夜之影,吐出的话语和脸色同样冰寒,但他握着嗜魂武器的手没有因此而动摇。
他最重要的人就在这里,他还能失去什麽?又何足畏惧?
「请原谅我,我不能离开,见到缇依前,我绝不走!」
东方城之王听到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但菲伊斯还没捕捉到那丝线索,对方已经恢复冷漠的表情,甚至朝他弯起一抹笑容--尽管那抹笑意并没有传入眼底。
「听说我们的风侍在圣西罗宫受到贵国『以礼相待』,出入都有人『随侍在侧』,可惜东方城给不起如此高规格的接待,失礼於梅花剑卫可就不好了。绫侍,送梅花剑卫回去。」
几乎是在对方转过身的同时,他立即将噬魂武器抵上自己的脖子──他没有理会一旁走近的绫侍,双眼仍旧定定地望着国主。
珞侍停下了脚步,斜睨着他,没有转身也没有靠近,却也没有不耐或嘲讽──他赌的就是这一瞬间!即使彼此身分有别,哪怕只要一瞬间、对方愿意听他说话就足够了!
「如果我消失能让他更快乐、如果他这麽希望,我也愿意这麽做。或者,请您告诉我……告诉我,我可以怎麽做,让缇依不再伤害自己,我只希望他好好的、我真的只是希望他、好好的……」
喉咙一个哽咽,他努力想把话好好地说清楚,但一想到少帝适才亲口说出的、恋人几乎是被天罗炎凌迟致死的过程,他眼底一热,眼泪竟擅自掉了下来。
菲伊斯觉得羞愧──对这个什麽都做不了、只能让重视的人痛苦的自己感到不齿;然而,即使这样丑态百出,即使他什麽都不能做,他至少还能对那个人道歉、还能将对方拥在怀里,还能、再次对对方说出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
手中的剑在颤抖,他咬紧牙根,努力在模糊的视野中看清对方的表情,然後他看到眼前的青年抬起手──揉了揉额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是谁教你这招的?不会是我们家那位侍大人吧?」
「什麽?」
「没事。」
珞侍咕哝了几句菲伊斯听不懂的话,他隐约听见什麽「连威胁都一个样」、「尽会给人添麻烦」、「头好痛」之类的,然後对方伸出了右手,一旁的绫侍心领神会地递给他──一个朱红色的发圈。
菲伊斯睁大眼,望着对方将双手伸到脑袋後,将一头长发随便绑了起来,并随手将垂落的发丝拨到耳後,露出了那张略显疲态的清秀脸庞,接着瞪向他,眼神虽然比刚才更凶狠,但菲伊斯却觉得这时的珞侍比较像是自己所熟知的那名友人了。
「要是我知道怎样可以让他不再伤害自己,就不用这麽伤脑筋了。上次风侍已经给我惹了很大的麻烦,害我欠恩格莱尔人情了,现在可好,你竟然亲自送上门来,恩格莱尔竟然把这种麻烦事丢给我……」
「……陛下他跟您说了什麽吗?」
「还不就是你们的事!还不放下你的武器,你们两个想引起东西方城重新开战吗?」
他默默放下手中的噬魂之剑,再次在心中谢谢少帝陛下,还有此刻应该同样为难的那尔西、伊耶、其他的魔法剑卫……还有他那两个混蛋部属。
在这之後,他跟珞侍达成了协议:他若要留下,就只能待在这间特殊打造的地牢,或者回圣西罗宫,没有除此之外的选项,五侍不会动他,但他同样不能乱来或擅自去找风侍。
「以你现在的身分和现在东方城的情势,只能委屈你待在地牢了。我有我的立场,也请你体谅风侍的为难和痛苦,还有恩格莱尔的压力……嗯,要是你留下能阻止风侍伤害自己的话,说不定也是个好方法──」
「珞侍。」
菲伊斯望着被绫侍打断喃喃自语的珞侍,以及对方耳根微微泛起的一抹红,点了点头,就此留了下来。
此时的绫侍望着铁栏杆後的男人重新走回墙角,坐在那张临时搬来的木床上──地牢可不是客房,当然不可能会有床,为了这位临时跑来的「客人」,他们尽量在不破坏原则的情况下,让对方的牢房稍微舒适一点,但这仍不会改变这里是牢房的事实。
「你打算在这待多久?风侍知道珞侍不会动你,少帝陛下也会时时监视着这里的动向,你拿自己的命来威胁根本没有意义,你在这里既无法实现你见风侍的目的,也无法解除诅咒,只会给我们添乱。」
正弓起腿、仰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的男人,听到他这麽说,偏过头,平静地说:「我知道。」
「嗯?」
红发男人再次转回头,眼神落到夜空中的弦月,自言自语地说:「他不愿见我,我则不能主动去见他,明明距离这麽近……他在圣西罗宫时,也是这种感受吗?啊,不对,当时我是很乐意见他的……」
一手搁在弓起的膝头,男人的眼神有些朦胧,像是想到什麽美好事物,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接着瞥向他,脸上的笑容不减,却多了一抹怅然。
「我想尽可能地待在离他近一点的地方,就算见不到他,至少我知道他在这里,他也知道我在这里,然後……或许有一天,他会愿意见我。」
天真的发言,完全无视对旁人造成的困扰,人类果然是自私的生物。
虽然愚蠢的令人发笑,但绫侍倒是不讨厌眼前这个男人。
「绫侍大人才是,听说您拥有记忆操控的能力,不打算对我用吗?或许能破解记忆的诅咒喔?」
若不是知道梅花剑卫完全没有关於之前自己曾企图抽看他记忆的事,这句话听起来倒是讽刺意味十足,不过绫侍也不以为意。
「如果你指的是违侍说的话,我是不可能对你用的,珞侍已经明确下令禁止我这麽做。」
当梅花剑卫在殿前大闹时,违侍曾气愤地要绫侍用他的能力看看菲伊斯的记忆到底能不能恢复;事实上,刚才对方去珞侍阁探望风侍时又提了一次,只是珞侍没有答应。
对绫侍来说,珞侍的命令是绝对的。
就他自身的意愿而言,他确实对菲伊斯的记忆很有兴趣,并不仅是想探知风侍的情报,也是为了樱……想了解这个樱所留下的诅咒,究竟是怎麽回事。
床头的男人歪了歪头,彷佛不经意地随口说道:「你就算用了,珞侍陛下也不一定会知道啊。」
确实,但风侍会知道──对方施加在菲伊斯身上的质变能力似乎并未消失──届时对方必定会再次大怒、进而影响到珞侍,绫侍不愿意让珞侍烦恼,尤其他的主人为了风侍的事,已经夜不成眠许久了。
他轻笑一声,说道:「真是执着啊,为了破解诅咒,连自身的安危都不顾了吗,梅花剑卫?」
「要是考虑这麽多,我就到不了这里……也到不了那个人的身边了。」
红发男人垂下头,那样的笑容竟有些似曾相似之感,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在谁的脸上看过……
露出那样表情的你,究竟是无奈後悔,还是因为心痛而有所觉悟呢?
樱……
绫侍别过头,丢下一句「神王殿的地牢比不上圣西罗宫,就请梅花剑卫多包涵了。」说罢随即转身步上阶梯,遁入一片黑暗中。
墙上的符咒焰火随着他的离去而渐渐熄灭,最终只留下几盏微弱的光芒,在一片静寂中,缓缓摇曳。
菲伊斯就这样在神王殿的地牢里待了下来,一待就是五天。一如他和绫侍所预料的,缇依完全没有来,大概是笃定自己待在这边很安全,铁了心不愿见他了。
对方不愿见他,他确实也没办法怎麽办,说不焦躁是骗人的,讽刺的是,他倒是在另一个地方见到了那个日思夜念的人。
当他睁开眼,看见前方的花草景物时,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此刻身在何处。
──这里是天顶花园的外墙,他早已多次在梦中徘徊於此,却从来不得其门而入。
现在,花园入口正敞开在自己面前,脚下的碎石径旁甚至点着形状优雅的小灯,一路往前蔓延。
入口处两棵参天大树着实陌生,碎石径、小灯都是他第一次看见的,但扑入鼻中的花香和青草香却让他怦然心动,他踏上碎石子,本想放慢脚步好沿途欣赏,只是走着走着,直到他意识到时,他已经情不自禁地奔跑了起来。
他的恋人,是不是就在小径的尽头?还是在小木屋里头呢?
他跑着跑着,沙沙的树叶声和夜风伴着他的脚步持续前行,直到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前方出现一大片低矮的花丛和草地,亮着晕黄小灯的小木屋就矗立在中央。
一个人影站在小木屋前,仰望着头顶上的满月──他心重重一跳!
「缇──」
啪!
眼前一黑,他一头撞上了什麽,痛的他眼冒金星,硬生生停下脚步,这才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一堵厚实的树丛枝干,宛若墙壁般阻挡了他前进的道路。
他拨开树丛,奇怪的是,眼前的枝干彷佛有自己的生命般,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坚实,无论他如何挥挡、甚至粗鲁地用蛮力扯开,树丛仍旧阻挡在眼前,堆叠的越来越多,最後竟把他唯一能看到那个人的视野完全遮蔽了!
「让开啊!你们、该死的!」
他气急败坏地抽出剑劈砍,但无论他劈砍的多用力,眼前的树丛仍旧没有减少一分一毫,甚至团团包围住他,除了头上圆月洒落的银光,四下一片死静。
「缇依!风侍大人!你在那里吗?」
无论他如何努力、喊得再大声,他的声音也无法传达出去──
再次从惊叫中醒转,他眨了眨眼,汗水沿着额头滴落,後背早已被冷汗浸得又湿又黏,他茫然地望着眼前的黑暗,迟迟无法从梦境中清醒。
我见到了你,却无法靠近你,这是对我的惩罚吗?
混乱的思念因为一阵拂过身际的清风而渐渐沉淀,菲伊斯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天窗在他头顶上两、三公尺处,毕竟这里是地牢,窗户仅是为了让空气流通使用,平常他最多只能看见窗外的天空,更遑论是感受到风了。
怎麽会有风?不,风当然是随时都在的,但这里可是地牢啊,怎麽会……
他挪动身子,风竟跟着他的动作转了一个圈儿,柔柔地拂上他汗湿的面颊、僵硬的躯体,吹动他一头红发飘扬。
没有天顶花园的花草香,但风倒是跟来了,从梦中。
菲伊斯靠坐在墙旁,月光温柔地落在他仰起的脸蛋上,风摩娑着那张苍白的脸,以及从眼角自发性滚落的温热。
这算什麽啦,你是想折磨我还是安慰我啊?
他伸出手,感受到风停驻在掌心间,风的吹息让衣袖和发丝随之鼓动,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熟悉的气息拥入怀里,颊上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
然後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待在地牢的第七天,今天来的访客却出乎菲伊斯的意料之外。
听到脚步声从楼梯的方向传来时,他本没有特别留意,想来是送饭的卫兵,或者是绫侍,但脚步声却在铁栏外驻足许久,迟迟没有开口,让他的眼神跟着瞥了过去──这一瞥,他立刻从床上站起身,呆望着眼前的人,张口却又说不出半个字。
来者披着一袭全白的斗篷,手上拎着一个竹篮,兜帽下的双眼凝视着他,水光闪烁,彷佛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
「为什麽……珞侍大人召你回来了?」
本来想问为什麽对方会出现在这,但转而一想,对方本来就是珞侍派去教自己上课的人,现在他人在神王殿,对方被召回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缓缓走向前,脑袋思绪千回百转,直到走近铁栏杆前,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自己这一番胡来的作为,想必让留在圣西罗宫的对方立场尴尬,哪怕是那尔西和珞侍帮忙保她,恐怕也少不了被人摆脸色和刁难的地方,这段时间受了很多委屈吧。
对方小巧的手握上他的,皮肤相触感受到的温度竟像是许久未曾感受到的一般,昏暗的灯光下,两人同时红了眼眶。
「菲伊斯大人,您这是何苦呢……?」
虽然这麽说,但菲伊斯知道,夜瑛恐怕是最能理解他还有缇依立场的人了。他垂下头,忍着眼中的酸涩,硬是撑起笑容:「我不愿意放他一个人,但像我这种笨蛋,除了用这种方法外,还能怎麽接近他呢?」
握着他的手一颤,又紧了几分,两人相对无语。
好半晌,夜瑛擦了擦脸,将提篮递给菲伊斯,篮中飘出淡淡的食物香气。
「这是夜瑛自己做的一点小点心,陛下和绫侍大人允许我带进来给您,请趁热吃吧。」
菲伊斯道谢後接过提篮,一掀开提篮上的米白棉布,他就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这也太丰盛了吧,没想到在神王殿的地牢还能吃到这种顶级美味,要让人知道可不羡慕死了吗!」
夜瑛微微一笑:「您若喜欢吃,夜瑛天天做来给您。」
「不敢不敢,美食就是难得可以享受的才叫美食,怎能劳驾你大费周章地做这些,何况,说不定我明天就出去了呢。」
本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但这番话说出後,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你见过他了吗?」
「……是的。」
夜瑛垂下头,不敢迎向男人的目光──明明菲伊斯大人比谁都想见到风侍,却不得不被困在这里;而自己却先见到了,菲伊斯该有多苦涩和失落,她该怎麽安慰对方才好……
「他还好吗?」
头顶上传来有些沙哑的声音,她抬起头,对上菲伊斯紧张中带着不安的视线。
「大人他,已经、已经好很多了,珞侍陛下用王血治疗了风侍大人……」
「是吗?」
男人露出了笑容,这次不像刚才的强颜欢笑,却是真的松了一口气;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低声说:「对不起,夜瑛什麽都做不到,也无法说服那位大人改变心意,我──」
头顶上传来一阵骚动,菲伊斯的手隔着兜帽轻轻抚摸着她的发,连带着脸上大大的笑容,温暖又柔和。
「胡说什麽呢,你不是还特地给我准备了这麽丰盛的食物吗?」
菲伊斯一手抬起提篮,晃了晃,接着走向背後的墙角,将食物搁在床旁的小桌上。
「更何况,那家伙那副硬脾气,连身体都可以不顾了,哪听得进别人的建言呢?」
背对着她的男人扭过头,耸耸肩,说道:「没关系,我就在这里陪他耗,要是他又乱来,珞侍陛下一定会告诉我,说不定还会威胁他若再受伤就放我出去找他呢,我就不信他愿意。」
啊,被说中了呢。
夜瑛脑海浮现稍早去探望风侍时,对方一脸尴尬又烦恼地告诉他这件事,还拜托他去说服菲伊斯打消念头、早日回去圣西罗宫的模样,嘴角不禁上扬了几度。
看样子菲伊斯大人虽然没有过往的记忆,对风侍大人的性子却也了若指掌呢。如果是这位大人的话,一定可以拯救缇依的灵魂的,说不定可以不用冒任何险……
「对了,我昨天听绫侍大人说什麽诅咒的解除好像有新的发现,你知道吗?」
她悚然一惊,立刻摇头:「不,夜瑛不清楚。」
回答得太快,面前男人原先俊朗的笑脸一愣,随即皱起眉头。
「发生什麽事了?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不,我真的不知道。」
夜瑛避开对方的视线,眼神落到床头的提篮上,含糊地说:「夜瑛明天再过来,希望这些食物还符合您的胃口,请好好保重身子。我先回去了。」
话一说完,她不理会对方错愕的神情,转身就步上阶梯,无视了後头传来对方的叫唤,匆匆离开了地牢。
绝不能冒任何风险,绝不能让那两位大人身处险境之中,在没有确定解咒的危险性之前──
白天意外的访客和对方明显欲言又止的态度引起菲伊斯的怀疑,原本想趁绫侍过来时问个清楚,但明明每天都会来确认状况兼嘲讽自己的人,这天却偏偏整天都没出现,让菲伊斯有些郁卒。
不过,无论怎麽烦恼,圣西罗宫的公文也还是要改的──那尔西用魔法送来神王殿、卫兵拿进来的公文,最近似乎有增加的趋势,是觉得他待在这里很闲没事做是吧?虽然就现实来说也不算错……
不晓得写公文写了多久,他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後,抬起头,这才发现头顶天窗外的天空已经完全暗了,几颗星子看起来比地牢里的灯火还要明亮哪。
他掩口打了个呵欠,脚向後一蹬,想离开木椅到床上歇歇,不料因为坐太久,一移动竟有些晕眩,脚步一个踉跄,一头往地上栽倒──
就在他即将摔倒的瞬间,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风竟迎面吹来,硬是将他倾倒的身子给稳稳托住。
「……!」
壁上和桌上原先就微弱的光线,突然全部熄灭了,菲伊斯愣愣地站在黑暗中,好半晌才笑了出来。
「偷窥我却不许我看见你,太狡猾了。」
「因为你笨。」
熟悉的清冷嗓音,自他前方不远处响起,菲伊斯喉咙一紧,不得不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接话。
「今天是吹什麽风啊,终於愿意来探望我了?」
「只是想来看看某个笨蛋烦恼的蠢样而已。」
「那可要让你失望了喔。」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跌跌撞撞地走到铁栏杆旁,两手握上冰冷的栏杆──即使看不见也想拉近彼此的距离,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无所谓。
「你……咳,你还好吧?」
一开口声音又哑了,他咳了一声,朝着前方声音的来源问道,本以为对方又会敷衍地说些什麽「不需要你担心」、「我很好」之类的话,但他等了许久,四周仍一点回应也没有。
「风侍大人?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似乎有什麽靠近了自己,就在铁栏外,尽管他的视野里还是一片漆黑。
「……缇依?」
「……嗯。」
如果、声音不要发抖就好了,明明就在这麽近的距离……
他伸手想向前,但手指伸到一半又放弃了,只能紧紧抓着铁栏杆,勉强笑着说:「夜瑛给我送来了她自己手作的点心喔,能嚐到美丽的小姐亲手做的美味,这可是身为男人的荣幸啊,可惜你没告诉我你要来,不然就留着一起当聊天的下酒菜了。」
「那尔西跟我抱怨伊耶成天把士兵折磨得死去活来,还说要加强训练以备不时之需,真不愧是伊耶大人,想当初我也是被他一路磨过来的呢。」
「奥可那混蛋,我不在宫里可终於让他嚐到苦头了,每天都被伊耶大人操得乱七八糟,还有……」
一只凉冷的手轻轻触上他的面颊,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话。
「别说了。」
「……别说了,菲伊斯。」
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一说出口,不知是谁先流下了滚烫的泪。
菲伊斯伸手覆上对方的手,将那只手握在掌心间,紧紧地。
「……在我说完话之前,不许走。」
对方没有回答,也没有将手抽回,他就擅自当作对方答应了。
他有好多话,好多好多想跟这个人说的话,他这七天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若真的见着了这个人要说的话,但现在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有此刻满溢胸口的情感,涨痛的令他几乎发狂。
「我不管你想做什麽、想怎麽解除诅咒,嫌我碍事也好,不想见到我也罢,就算我真的帮不上你的忙,就算我什麽也做不了,至少你──你都不许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我绝对不允许!」
最後几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间硬是挤出来的,沉甸甸的每个字,一字一句都是他最深的痛和怒,悔和悲。
他还能怎麽跟这个人证明自己的心呢?怎麽做才能保护他最重要的人呢?怎麽做,才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呢……
掌心下的手在颤抖,耳边传来的呼息声,很近、很近,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另一只手,试探性地向前,直到手指前端触上了对方,他的指尖一顿,然後才慢慢地沿着那张脸蛋的轮廓往下,一路从额头、眉眼、鼻梁、面颊、唇瓣,轻轻地来回抚摸着。
想吻你。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耳边传来衣服彼此摩擦的沙沙声,原本近在眼前的呼息突然消失了──然後他嚐到唇瓣上的冰凉,他反射动作地搂住对方的头,另一手环住对方的肩,加深了这个吻。
黑暗中,一切都被放大:鼻间交缠的呼息、相互纠缠的舌叶和吞吐下的蜜液,唇缝间隐隐泄漏出的喘气很快又再度被彼此吞噬,单薄的肩头、颤抖的背脊、直至环住对方狭窄的腰身,透过身上的布料摩梭着的躯体,几乎交融在一起的热度──但也只是几乎。
直到被大力推开,跌坐在地上时,他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差点就做了什麽,脸上立刻燥热了起来。
「……回去,你留下来、也没有用。」
不稳的吐息和声音再次从前方传来,可惜四周太黑,不然他实在很想看看对方现在的表情是什麽模样。
不过,对方说的话他倒是在这几天已经听过很多遍,次数多到他都想笑了。
他舔了舔唇上残留的蜜液,仰起头,一手撑起身子,朝前方无所谓地一笑──他虽看不到对方,但他相信对方有那个能耐能看清自己的表情。
「行,但你得跟我一起回去。」
「我拒绝。我跟珞侍、少帝约定在先,我既已失约,在解除诅咒前,绝对不会离开神王殿。」
「那我就留下来,反正只要在你身边,哪里都可以。」
「……你帮不了我。」
「无所谓,是我自己要留在你身边的,别人怎麽说我都不管。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我轰回去。」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对方沉默了很久,久到他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偷偷回去了,铁栏杆後才再度传来对方微弱的声音。
「不觉得恶心吗?」
「啊?」
「不觉得……厌恶吗?」
「你在说什麽──」
他猛然领悟到对方所指为何,瞬间弹起身,一个大步跨到铁栏杆前。
「你一直不肯见我,真是为了这个?我还以为当时是我听错了──」
他双手握住铁栏杆,重重扯了扯──被关进来七天,他第一次觉得这东西碍事──沉着脸开口:「你是为我受的伤,我怎麽可能会觉得恶心或厌恶!」
「……」
「我在你心中到底有多肤浅,还是以前的我表现得有多肤浅啊!你听好,我确实很生气你这样伤害自己,但是你──就算你的身体变成这样──就算没有体温、没有心跳,就算……都是伤痕……不管几次,我都会抱紧你,绝不会放开你!」
缇依的话逼他想起了对方消失前,遍布全身的斑驳伤痕和暗淡灰败的皮肤,菲伊斯抿紧唇,想让声音像平常一样,但颤抖的嗓音在黑暗中却显得无力,或许听在那人的耳里也同样如此。
「我已经…..这副身体已经,无法恢复原状了。」
「我一直希望,你永远别看到、永远别看到这副模样……」
声音听起来似乎越来越远,他一惊,不假思索的从铁栏杆间的缝隙伸出手,却什麽都没抓到。
「等一下,我──」
「或许…..等诅咒解除後,或许你会愿意接受,或者拒绝我,我不晓得,问现在的你这个问题并不公平……」
「我刚刚已经说了──」
「我不能忍受,从你眼底映照出的、这个丑陋的我。」
随着这句叹息似的声音,对方的气息也逐渐远去,他不顾一切地冲着楼梯的方向大吼:「那我就在这地牢等你!等你愿意见我为止!你要一辈子不见我,我就一辈子待在这,绝不离开!」
他的声音到底有没有传给那个人,他不晓得;黑暗中只剩下他急促的喘气声,在黑夜缓缓扩散开来。
过了不久,墙上的符咒火焰、桌上的小灯,甚至连星空也跟刚才一样闪耀着光芒,他却觉得心底更冷了。
他颓然跪坐在地上,望着空无一人的地牢,重重一拳打在铁栏杆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在静谧的牢狱中格外刺耳。
「到底、谁才是笨蛋啊……」
因着这份理不清的烦躁和悔恨,接下来的几天菲伊斯都很少说话,除了夜瑛来探访时会跟对方聊聊,就连绫侍的冷言冷语他也提不起兴致回嘴,但也有例外。
在他进入地牢的第十三天,绫侍带来了一个令他惊愕的消息。
「──综上所述,虽然只是夜瑛的推测,没有经过实验,但我觉得可信度很高。」
狭长的凤眸盯着他,眼里的光芒深不可测。
「如果这是真的,那樱当初下的诅咒的启动和解除,就必须同时满足东西方城的融合条件,亦即『人』和『地点』。如同你是西方城的人,进入东方城的藏书阁,因而启动了卷轴的诅咒;而身为东方城司祭的夜瑛因为本身具有的灵力,在进入西方城的图书库时,再次发现了卷轴,以及上面的解咒方法,但只有一半。」
「现在,卷轴再次从圣西罗宫消失了,可合理推测卷轴是回到了神王殿里,最可能的地方,就是藏书阁。」
绫侍的唇角泛起冷酷的笑意,既非期待也非嘲笑,直直地射向菲伊斯,让後者无法捉摸此刻对方的想法。
「接下来就看你了。你是否敢冒着再次被诅咒的风险,重新踏入藏书阁,寻找那卷关於七结诅咒的卷轴,梅花剑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