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迴風第二部/風飄穿越】蔚藍之間 — 【十二】相生結(06:同心結)(下)

剑刃穿过青年的胸膛,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烧灼的火焰轰然自刀锋处爆裂,包围住他们,满天血红。

他注视着对方,不明白为什麽明明承受了这麽剧烈的痛楚,那个人却连神情都没变?连声痛呼或皱眉也没有,不痛吗?不怕吗?不会因此愤怒或憎恨吗?

为什麽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神仍旧沉静呢?

他握紧剑柄,感受到与之共鸣的天罗炎更加炽热,四弦剑的威力连空气都为之震颤、大地崩裂,但眼前那人仍直勾勾地望着他,甚至勾起嘴角、露出一抹笑容──这算什麽?

他凭什麽!又像那个时候一样算计他、想让菲伊斯憎恶自己吗?

他再次挥舞剑身,与之共舞的火焰将那人的身躯完全吞噬──然後像流星般自空中殒落,转瞬熄灭。

「风侍!」

耳边响起撕心裂肺的悲鸣,他望着友人终於挣脱了绫侍和风侍设下的束缚结界,冲向倒在地上、早已面目全非的空壳,发出不知是痛哭还是怒吼的呜咽声,然後对方双手掐进他肩膀剧烈摇晃、朝着他大吼大叫些什麽,他都记不清了,唯独青年坠落前的最後一幕仍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那一定是他的幻觉吧?

否则,他为什麽会看见那人用颤抖的唇角,无声念着「谢谢您」呢?

一个被杀死的人,怎麽可能会跟杀死自己的人道谢呢?

一定是因为他讨厌这个人讨厌到骨子里了,才会答应接下亲手杀了他的任务。

一定是因为火焰烧得太炽烈、太灼热,刺痛了他的眼,所以他才会泪流不止……

我果然还是──

「──很讨厌你。」

他望着面前沉默不语的青年,在一脸震惊的菲伊斯面前,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

「陛下?为什麽……奥可、克罗?你们……!」

菲伊斯狠狠瞪着两名部下,其中一人心虚地低头不敢与他对视,另一人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僵着脸望着陛下,一副随时等待对方指示的模样──他怎麽会不知道呢?

一直在自己身边保护、同时也在监视自己的部下,背後听令於何人,他怎麽可能不知道!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相信身边的人都是为了想保护自己:奥可、克罗、那尔西,就算是最凶悍强硬的伊耶,菲伊斯也清楚这些人对自己的重视和信赖,其中最保护自己的莫过於少帝了。

在他还没找到恋人前,无论身边人做什麽、无论他有多心急不安,他都可以忍下来;然而现在不同了,现在他重视的人就在自己身边,他怎麽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珍视的宝物再次从眼前消失呢?

「您说杀了风侍大人,这是什麽意思?」

他走到风侍身旁,往前站一步,站在对方跟少帝之间,并伸手将恋人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即使感受到对方的抗拒和试图挣脱,他也不肯松手,眼睛直直盯着金发少年瞧。

既然已经瞒不住了,那他也没有继续忍耐的道理。

金发少年的目光在他们交握的掌心间停留了一下,接着抬起头,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而盯着风侍。

「你没有遵守跟我、跟西方城,还有跟珞侍的约定。」

少年的声音不大,吐出的字句却像冰刃,瞬间让房里空气为之冻结。

「不,我……」

身侧的恋人发出微弱的声音,他瞥了眼风侍,却看见对方抿紧唇,彷佛正竭力压抑着什麽──又是这种欲言又止的态度!菲伊斯知道恋人为了自己受了很多苦,如果可以,他也想为风侍承担一些,哪怕只能分担万分之一的痛苦,也好过凡事被保护得好好的、什麽都做不了的无力!

「……您说的没错,风侍失约了。」

挣扎了半天,吐出的却是这句话,菲伊斯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竟出自他那骄傲冷漠的恋人──虽然他不晓得过去对方是否也这般强势得不可一世,但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吧?即使彼此只经历过不到一个月的相处,但除了昨晚及适才泄漏出的脆弱外,对方可曾在外人面前如此退却?

「风侍大人,你……」

因为太震惊而不小心松开手,对方趁机挣脱了他的掌心,并快速瞥了他一眼,眼中的决绝让他心头一惊──然後望向少帝,平静地开口:「我会离开这里的。」

「你开什麽玩笑!」

他无暇顾及少年的表情,一把抓住风侍的手臂,连声音都克制不住地发抖!

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还什麽都没告诉我,就想拖着这虚弱的身子上哪去!

风侍仍旧定定地凝视着少帝,僵着身子动也不动,他注意到对方过於用力而渗出血丝的唇瓣,顺着对方的视线跟着转向他的王,以及对方腰上的天罗炎。

天罗炎很少会以武器的姿态出现在少帝的身边,除了主人需要使用的时候──他蓦然一震,抓住风侍的手臂握得更紧了。

「看来你还记得。」

那个他熟悉的少年望着他的恋人,微微一笑,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却重重地划开他的心,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他。

「被天罗炎穿透胸膛的疼痛。」

「被四弦剑的火焰焚烧的肌肤。」

「以及每一口如刀刺入肺里的呼吸。」

「宁愿顶着已死之人的冰冷躯体,也要站在他的身边吗?」

「……陛、下,您在……说什麽?怎麽……可、能──」

菲伊斯努力想挤出笑容、想从逐渐滚烫的喉咙中挤出声音,但手臂下感受到的颤动,分明已经泄漏出事实──一个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的真相!

无论搂得再紧也感受不到温度的身躯、暗夜中不经意碰到对方肌肤的粗糙触感、理应相见就会死去的诅咒、束缚在灵魂及躯体上的七结──

『那副身体,已经……死了。』

夜瑛的话清晰地在他耳畔回荡,菲伊斯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站不住,但他并没有摔倒在地,因为被他紧握住的手臂正提醒着他:这并非全部的真相、这还远远不及於这个人为了自己所承受的全部!

「是陛下用天罗炎……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这麽做!」

最後一句话,他不是看着少年,而是冲着他苍白着脸的恋人;疼痛在他胸口沸腾,他明明是想对着恋人大吼,但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地沙哑,最後一句梗在喉咙,彷佛和着鲜血,硬生生掏空了他的胸膛。

「为什麽…….啊……」

为什麽,被你以燃烧生命为代价保护的我、却什麽都没办法为你做啊……

恩格莱尔静静地注视着视为兄长的朋友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孔,此刻对方正以双手扯着风侍的领口,垂首抵在後者肩膀上,伴随着破碎的声音,如果痛苦能看得到,菲伊斯的心现在一定已经千疮百孔了吧。

就像这段时间的自己一样。

他的目光射向风侍,那张看不出是茫然混乱还是无动於衷的脸庞,此刻依然直挺挺地站着,如同被火焚身那时。

为什麽,他们都得为了这个人而饱受折磨呢?

「你答应过我,在解除记忆诅咒前,不会主动接近菲伊斯,也不会告诉他你们之间的过去。」

他走向前一步,背後菲伊斯的两名属下并没有跟着上前,但凭他的敏锐仍可以感知到两人身上泄漏出的紧张和悲伤。

「你答应过西方城,不再伤害这里的任何人,所有的一切都配合我们的安排。」

脑中响起友人断断续续的声音;明明是一国之主的友人,在他明摆着拒绝跟对方见面及联络时,却想方设法地托人带口信或讯息来,并再三恳求,不是拜托他不要为难风侍,却是拜托他盯紧对方,别让青年又为了解咒而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你答应过珞侍,会好好照顾自己。」

他在离风侍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即使对方施展了多重魔法叠合术法加符咒,他仍可以清楚地在脑袋中描绘出对方真正的样貌──无论是当时坠落地面,浑身焦黑且血肉模糊的身子,还是经过他和珞侍轮流以王血治疗,却因为重生咒法下的皮肤及肢体难以再生完全、导致全身遍布不规则皱摺、疤痕及可怖暗斑的模样,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怎麽可能不痛呢?

总是害身边人痛苦,他果然还是很讨厌这个人,非常非常讨厌。

「你一项都没有做到。」

发现自己的嗓音竟然变得跟刚才的菲伊斯一样沙哑,他握紧腰上的天罗炎,剑柄处传来一阵暖意,紧接着心中响起天罗炎的温言安慰,他咬紧牙根,沉沉地注视着这个自己向来讨厌的青年。

他再也不想忍了,今天他就要把风侍送走──不许再接近我们、不许再接近菲伊斯,不许你再以自身为筹码伤害自己!

察觉到肩头晕染开来的灼烫,风侍的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最终还是没有抚上恋人的肩,只是稳稳地站着,什麽也没做──仅是这样而已,他的背脊就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

被天罗炎杀害的记忆,早已被这副死去的身躯给牢牢地记着,哪怕对方此刻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少帝的腰上、只是同处一室,强大的压迫感就已经迫使他呼吸急促,头重脚轻的晕眩感也阵阵袭来,若非靠意志力强撑着,他随时都可能会倒下。

从一开始他就很清楚,能待在圣西罗宫的日子不会长久;不是因为他有自信能早日解开诅咒,也不是因为他不安定的身体状况,而是因为,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打破约定。

就像今天早上,他明明想着要消除菲伊斯的记忆,却又犹豫不决;贪图对方的温暖、太过纵容自己的下场,就是等到菲伊斯醒来而来不及施展魔法……然後像现在这样,害对方因为发现他隐瞒的真相而痛苦不堪。

无论他再怎麽压抑或忍耐,他最没办法控制的,永远都是自己。

幸好,当他打破约定时,这个本质与自己最接近──都愿意为了保护重视之人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同时也是唯一能阻止自己的人,就会像这样站在自己的面前。

从公开恋人身分开始,他就知道少帝会是他最大的阻碍──因为有这个能阻止自己的人,他才可以不计代价地实现自己的愿望,所以即使菲伊斯总是努力在两人间扮演沟通协调的角色,他跟少年之间也总是维持在「似敌非敌」的状态。

现在这个局面可说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只除了一件事。

他并不惧怕眼前少年凶狠地瞪着他的眸子,他甚至不怀疑对方挥舞天罗炎再次阻止自己的决心,可是,他唯独不想在那双通红的眼中看到泪光;就像那时四弦剑的剑刃没入自己胸口时,明明是刺在他身上,对方却瞪大双眼,泪流满面一样。

这叫他该如何是好呢?

要他安慰对方别哭又太矫情,毕竟是他逼迫对方这麽做的;他该表现出痛苦的样子吗?那对方是不是又会哭得更凶了?

怎麽做都不对,那微笑呢?他的搭档总把他的笑容形容得天花乱坠,讲得像是稀世珍宝一样,他试着挤出笑容,偏偏在少年身上却不管用了。

……对珞侍、绫侍和夜瑛同样不管用,真是糟糕。

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放弃不了,他不敢奢求能面面俱到,因为不想伤害别人所以全部加诸在自己的身上,最终却还是让重视自己的人受伤了。

相生结的诅咒,当真只束缚住自己和菲伊斯吗?那现在他们身边的人几乎都受到了伤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究竟是他哪边做的不够好、哪边做错了呢……?

「我会回去的……回去神王殿,直到解除诅咒前,再也不会离开。」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再次将菲伊斯的心囚禁在自己身上,这样就足够了。

这样他就可以心满意足地回去研究解除诅咒的方法,哪怕这一别就是天地久远、只要知道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就够了。

所以,请你们、别再哭泣了……

「我不同意。」

听闻此言,紧紧搂着他的男人终於抬起头,双臂稍微松了些,却没有放开他,那双眼睛炽热如火,因为压抑而显得低沉的嗓音,从滚动的喉头汹涌倾泄,一字一句都带着誓言般的重量。

「我不同意你就这样擅自离开我的身边。我不准!」

菲伊斯已经冷静下来了──他不得不如此,因为他的恋人不是靠武力或冲动就能说服的;为了自己,对方连命都可以不要了,此刻他唯一能拿出来的,也不过就是这份情感罢了。

除此之外,他从刚才金发少年的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足以让他推敲出事情的全貌──尽管只是他的猜测,但两名当事人都在这里,不现在问还要等到何时?

「陛下,缇依门口那两个家伙,是您授权让伊耶派来监视他的吧?」

他不理会少年听到句中的某个称谓而僵硬的脸孔,继续说道:「天顶花园的拆建,也是那尔西主责、您授权的吧?」

「夜瑛小姐会来圣西罗宫,不只是教我术法和符咒,也是因为珞侍陛下的命令──为了能时刻回报风侍大人的状况。」

某种程度上也有一点探听我的消息的成分在,这点菲伊斯没有说出口。

「还有那边那两个家伙,」菲伊斯朝他两名部下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声音逐渐尖锐了起来:「已经听命於伊耶、就近监视我一阵子了吧,我想想,大概……四个多月?」

「你们一开始就知道──所有人都知道,风侍大人就是我的恋人,所以大家联合起来演戏给我看,既不准我踏出宫门,缇依来了也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毕竟我们之间的事,随便问个人就会被发现了吧。」

说着说着,菲伊斯的脸色也越来越深沉。

「……真让人不愉快啊。」

他一说完这句话,其他人皆一愣,他耸耸肩,放开了怀里的人,然後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窗旁,迳自靠上墙壁,双手环胸地望着面前的人们。

「这四个多月,我好像不被你们给放在眼里啊?」

少年瞪大眼睛,似乎没想到他会这麽说,急忙摇头:「不,我们没有不重视你,就是因为太重视了,才──」

「才怎样啊?瞒着我私下约定了很多事是吧?如果不是我发现即将晕过去的风侍大人、强行带他回来,因而发现他的秘密还有那枚戒指的话,您该不会打算永远瞒着我吧?」

他的目光越过面露不安的少年,转向他的两名部下,依旧蛮不在乎地笑道:「你们两个倒是很行啊,连我的命令都不听啦,伊耶真是训练有成哪,不过还是要好好教教外面那两个啊,一下就露馅啦。」

其他人一片默然──菲伊斯生气的样子不常见,但一旦他生气起来却不会轻易善罢甘休,风侍早已见怪不怪,奥可和克罗也嚐过几次苦头,在场的人只有金发少年是第一次见识到,也因此有些坐立难安。

「菲伊斯,我、我只是担心你身上的诅咒,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

「我知道啊,所以我没怎样嘛,就算有两个不听我话的家伙一天到晚跟着我不放、那尔西擅自帮我加了一堆公文还不准我放假,还有伊耶三天两头的威胁不准出宫,其实我也过得挺好的啊,就只是不晓得大家为什麽要这麽做而已嘛。」

菲伊斯的目光从手足无措的少年移到惭愧低头的两名部属,最後在他那仍旧面不改色的恋人脸上逗留了一会儿,愤怒与心疼的情绪交缠在一起,话到了嘴边却化作一声苦涩的叹息。

「所以,这就是你一直瞒着我的、关於你身体的真相。我真不明白,若你连命都可以舍弃,就为了换来能接近我的身躯,又为什麽害怕被我知道真相?我知道又能如何?我能为你痛吗?能把我的身体换给你吗?我能重新再来一次、阻止你吗?」

「我知道或不知道,对你来说,有什麽差别吗……」

这与其说是他的抱怨,更像是他的自责和愧疚,对方闻言却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神情,然後缓缓抬起手──彷佛下意识的动作般,抚了抚脸。

「因为你以前曾说过,最喜欢的是我的脸。」

「这个和那个有什麽关系──」

他猛然住口,眼神定在青年脸上,再也无法转开。

目睹菲伊斯对少帝发飙,坦白说,若非现在身体状况不好,风侍其实很想笑──过去菲伊斯都把少帝当成弟弟一样疼爱或忍让,虽然他曾讽刺对方这种态度,但菲伊斯还是我行我素,因此这大概是陛下首次见识到菲伊斯真正发怒的模样吧。

这其实也不是坏事,会对对方发怒,才代表把对方当成平等的身分看待,虽然菲伊斯的发怒跟伊耶那种有话直说、暴躁大吼的情形不同,但这也是对方最固执的时候──同时也是让风侍最头疼的一点。

大概是原先心情太过紧绷、现在又突然松懈下来的关系,他感觉脑袋里逐渐朦胧、像是蒙上一层薄纱;同一时刻,菲伊斯说话的声音也清晰地传进他的耳里,无法好好思考的结果,就是嘴巴代替了大脑自动回答。

「因为你以前曾说过,最喜欢的是我的脸。」

一回答完他就察觉不妙,然而眼前景象刹那间竟黯淡了下来,他一惊,急忙默念清醒咒──糟了,今天是约好要回神王殿的时间,再不离开的话……

房间另一头,少年瞥了眼风侍,清秀的脸庞渐渐沉下,声音也转为冷彻:「无论如何,这次是风侍违约在先,根据先前的约定,你必须立刻回东方城,再也不准踏进圣西罗宫一步!」

听到对方说的话,他脑海闪过庞杂的思绪,想反驳和疲惫想放弃的念头同时闪现,但紧接着响起的惊呼和匆忙接近的脚步声,再次打乱了他欲开口说的话。

「缇依!」

奇怪,明明菲伊斯就在身边,为什麽声音听起来却这麽遥远?

他眨了眨眼,费了一番功夫双眼才聚焦到对方身上,随着男人朝他伸来的手及苍白的脸色逐渐上移──然後他看到了,此刻映在对方瞳中的,自己的模样。

「──放开!」

他反射动作地挥开男人的手,倒退了几步,眼前的景象却更模糊了。

他得离开了、马上离开、不能让菲伊斯看到──

「怎麽回事?你、你这是──缇依、缇依!」

双臂被人硬是扯着不放,声音却是从他的头上方传来,忽远忽近让他无法判断距离,几乎是同时,少帝的气息也跟着靠上前──夹带着天罗炎强大的剑压!

理应感受不到温度的身体无法克制地颤抖着,寒冷感从躯体深处不断袭上,几乎将他的神智淹没;剧痛和冰寒交错,他却只顾着强撑起身子,试图从身旁那人的眼眸中寻找些什麽,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惊惶和恐惧。

直到意识完全堕入黑暗前,他费力地张开唇,却不晓得自己究竟有没有把想说的话好好地说出口。

如果你知道,眼前这个「我」才是真正的我,你会不会害怕?会不会离我而去?

我不再是那个你曾经深爱的、美丽的王子殿下,只是个扭曲不堪的怪物而已……

当他这麽想的同时,恍惚间好似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低喃着什麽,温和却充满力量,那是谁呢?他竟想不起来了……

思念在一片飘渺间浮沉,风侍再次清醒过来时,已经不在圣西罗宫的客房,他的视线绕过天花板、床柱、窗户,直到看见不远处某个正埋首批阅公文的身影,一头黑发不像平常一样高高束起,只是随便地紮在脑後,侧脸看来似乎消瘦了些,眉头皱的死紧,他才终於确定了自己身处何地。

「......珞……」

太过虚弱的身子让欲出口的声音糊在嘴边,扰动了暗夜的幽微,也让那个身影惊跳起身,手边的卷轴随着对方的动作啪地掉在地上。

「你醒了?」

他望着对方匆匆走来的步子,直到对方在他床旁站定前,他的脑中闪过至少十几个解释和理由,可是当视线对上了对方暖金色的眸子时,他还是只能说出那句唯一的话。

「对不起。」

珞侍一顿,挑了挑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那副模样,竟然与菲伊斯对少帝动怒前的表情有几分相似:「你这阵子道歉的次数大概是你来到幻世至今最多的吧?我还以为这辈子不会有机会听到你的道歉呢。」

「……我当然会道歉,如果是我的错的话。」

「喔?那你说说,你这次是为了什麽而跟我道歉?」

他注视着对方的脸,沉默不语──真要说的话,他该道歉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并不想示弱或欠人情,更不想落人口舌或被人抓住把柄,可是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永远都是他的例外。

「怎麽又不说话了?要不我来帮你说吧。」

珞侍在他床缘坐下,床前的小灯照在对方略呈疲态的面容上,眼睛下的阴影隐隐有加深的趋势,只有那双眼睛仍旧锐利──但却很坦率,直直凝视着自己,让他无法逃避。

「我明明再三警告你,王血的效果只能撑二十七天,在那之前你一定要回来找我,就算不用王血也必须远离圣西罗宫、远离少帝和天罗炎,才能好好静养,你可不能跟我说你忘了。」

「我没忘,只是临时发生了一点意外……」

「之前为了能接近菲伊斯而不惜被恩格莱尔杀死,你以为恩格莱尔真的不在意?还是你觉得五侍真的不在意,反正身体是你的嘛,怎麽用随便你?」

「我……」

「这几天,我安排的密探回报,你在圣西罗宫处处被人监视,饭也没好好吃,还被关在房间里限制外出,我怎麽记得有人跟我说在那边一切都很好?想欺骗国主也该有个限度。」

……夜瑛,你……

他揉着头,认真地思考起如果现在假装身体不舒服、想睡觉或是乾脆对自己施个咒语昏过去,会不会更轻松点?

「还有,我明明说过、也身体力行地表示会支持你的融合学院计画,为什麽你让范统私下协助你研究融合魔法,却没找我?竟然看不起国主的实力,这可是大不敬!」

……前面几个就算了,这个要是再不反驳,他以後还怎麽做人!

「你已经支持我很多了,我不能再麻烦你──」

「你已经麻烦我很多了,你每次不想麻烦我的时候就是给我添最多麻烦的时候。」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着实没有反驳的余地,只好垂下头,窘迫地开口:「我是真的不想让你还有五侍为难……」

身旁传来几声不知是不以为然还是不高兴的哼声,然後国主威严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若不是我事先在玉佩上施了传送指令,强制在你恢复『真实模样』前把你从圣西罗宫直接送回来,你打算以这副受伤未癒的模样见人吗?听说少帝跟菲伊斯当时还跟你在一起?」

说到这里,风侍猛然想起昏过去前好像听见了谁的声音,如今想来确实是珞侍的声音──他的目光移到床旁的小木柜上,上头放着他换下来、已经洗净的衣物,在外袍最上头的,是月牙白的侍符玉佩,此刻正散发出萤萤柔光。

原来他一直都被珞侍的力量保护着吗?

「真是的,这次可是我们先约好的,你再也不许去圣西罗宫了。把你留在圣西罗宫还得每天提心吊胆,你不在,违侍整天碎碎念个不停──啊,这个不能跟违侍说,不然会害我被念得更凶的。」

他愣愣地听着对方的抱怨,眼神不经意地落到满布着黯淡、不规则色块的手掌上,手,悄悄地握紧了。

虽然没泄漏出完全的真面目,但风侍记得很清楚,当时菲伊斯瞳中映照出的自己的模样,早已显露了太多他的丑陋与狰狞,想到恋人注视着他的表情,他不禁眼神一暗:此刻的他暂时不想面对他的恋人,先分开一阵子也好。

至於这个一阵子是多久,他现在无力思考。

黑发青年注意到风侍的视线,却没多说什麽,只是抬手至後颈,转了转脖子,接着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望着对方皱起了眉头。

「听恩格莱尔说,菲伊斯已经知道了?你又不可能说,他怎麽会知道?」

「出了一点意外,被他发现了。」

他不想解释太多,珞侍也没多问,然而对方起身前丢下的话,却让他吃了一惊。

「算了,他发现还是没发现我都不想管,但他从下午就跑来吵着要见你,大吵大闹的,被我扔到地牢了,大概在里头睡一觉会安静一点吧。我很困,先去睡了。」

「慢着,你说菲伊斯追来神王殿?你还把他关进地牢里?」

珞侍虽然重情却不是个情感用事的人,风侍不相信他会如此不知分寸──只有违侍有可能在这个情况下把对方关进大牢里,搞不好还会动用私刑,但现在无论是哪个都很糟糕!

「少帝不可能让菲伊斯过来的──」

「他手上有噬魂武器啊,我有什麽办法,拿自己生命来威胁人,真不晓得是跟谁学的。」

风侍不理会对方的嘲讽,沉着脸说:「就算如此,少帝也不可能同意──」

「我又没对梅花剑卫怎麽样,只是关进地牢而已,恩格莱尔说只要不伤到菲伊斯就好。我有我的原则,我既没叫绫侍弄昏他丢回圣西罗宫,也没允许违侍『好好调查』一下菲伊斯,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除非他自己愿意回去,不然我也没办法。」

……听起来违侍原本真的打算想对菲伊斯做些什麽,那个笨蛋为什麽总是让人无法放心──等等,绫侍?

他推开棉被,吃力地坐起身,藉着床柱的施力,勉强在珞侍走远前握住了对方的手臂,还因为浑身无力、差点摔倒。

「陛下,您刚刚说绫侍……」

黑发青年扬起眉,淡淡地说:「现在可是非常时期,我不可能让梅花剑卫随便在神王殿乱走或搞失踪吧?我让绫侍去看好他,谅梅花剑卫没那个本事走到不该走的地方去。」

例如风侍阁,是吗?

没问出口的问题,答案彼此都心知肚明,风侍不自觉地放开手,任由对方将他扶回床上,再次叮咛了一句「好好休息」後,离开了房间。

……怎麽可能好好休息?

风侍在床上翻来覆去,望着窗外墨黑的夜色,风吹动着床头的帘幕,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环抱住自己,即使他的身体早已感觉不到寒冷。

以前他曾怀疑过,相生结明明是同时诅咒恋人双方,但从寥寥可数的往例来看,诅咒却几乎只发生在其中一人的身上,为什麽?

现在他知道了,诅咒确实是同时诅咒了两人没错。

因为看不到的伤口,远比看得到的、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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