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眼睛的时候,觉得身体沉甸甸的,如同窗外的天空,一片黯淡。
空气间弥漫着潮湿的气味,闷闷的,似乎快下雨了。
他一手搁在额前,挡住外头微弱的光线,即使到了应该工作的时间,他还是躺在床上,没有起来的意思。
他已经请了假,来到幻世的这四年多,唯独这一天是他都固定请假,无论任何会议或活动,他都谢绝前往,如今这也成了两国的惯例,甚至双方还会有默契地避开在这天排重要议程。
9月13日,唯独这一天,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度过。
他的恋人曾询问过他,是否可以留下来陪伴,但他拒绝了。
虽然菲伊斯的个性粗枝大叶,偏偏某些时刻又特别敏锐,他对此很感动;但就算是他,也无法保证能在这天隐藏好所有情绪,而他并不想让恋人担心。
以前在康纳西王国,他还可以在父王的陵墓前凭吊父王,哪怕是自欺欺人,他也能感觉到内心的悲恸稍微有所宣泄;但在幻世什麽也没有,更别提那些与他拥有共同回忆的亲人。
「唔……」
青年揉了揉头,蹒跚地走下床,随手扔了个治头痛的魔法到身上,接着披上外袍,步入盥洗室。
简单地梳洗过後,缇依刚步出盥洗室,眼角就被桌上的东西吸引住,他一边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走向书桌。
桌上的文件资料被他收拾的整整齐齐,使得那片落在桌面上的红金色叶子显得特别显眼,连同上面夹着的小小白色纸条。
纸条上只写着六个字:请交给那尔西。
这是菲伊斯的字迹,他认得的,但这是什麽意思?
缇依拿出魔法通讯器,迟疑了半晌──现在连络菲伊斯,刚好给对方藉口过来一趟,这样下去没完没了,还不如直接找纸张上的当事人确认。
思索了片刻,他直接换上轻便的衣服,将叶子收入怀中後,拿起纸条,踏出房门。
「菲伊斯给我的?」
那尔西皱起眉头,目光从纸条上移到他脸上:「只有这个?」
「嗯。你不知道这是什麽?」
「知道是知道,但也太随便了……」
虽然被公文给层层包围住,那尔西的喃喃自语还是没有逃过他的耳朵,在他开口发问前,对方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巴掌大的精致小包裹-里头隐约飘出淡淡的饼乾香气-站起身,递到他面前。
「把这个拿给他,还有这个。」
对方就像变魔法般从衣袖中取出一片红金色的叶子,让他顿时愣住,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那片叶子,确定还在後才开口:「这是什麽?」
「我不知道。伊耶好像也有这东西,如果他还留着的话。」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问伊耶?」
「他应该知道吧。」
缇依打量着这片叶子──这是柳枫叶,他自然知道,但为什麽要给菲伊斯?又跟伊耶有什麽关系?
他不明就里地望着对方,那尔西却已再度埋首开始改起公文,俨然一副「别打扰我」的模样。
「……我知道了,我会转交给菲伊斯的。」
他没有马上去找菲伊斯,而是去了一趟鬼牌剑卫府,在练武场的哀鸿遍野中,见到了正在大声喝斥部下的伊耶。
「废物!连这点能耐也没有,你们还算是国家保卫队吗?站起来!谁站不起来,老子就打断他的腿!」
「……」
他站在练武场旁,目睹一群遍体鳞伤、双腿抖索索的士兵半爬半跪地强撑起身体,思索着东方城是否也该加强一下军事防卫时,一道劲风横扫而来,他侧过身,下一秒即现身在攻击者背後,冷下了脸。
「鬼牌剑卫打招呼的方式真是特别。」
「啧。」
对方似乎也没打算道歉,只是手一甩,朝他扔来一柄短剑,剑锵地落在地上,却不大声,让缇依有些意外。
「我没打算跟你过招。」
「我也没指望。把那两个东西拿给那家伙。」
一个红色的物体迎面飞来,缇依迅速用手指夹住,仔细一看,这不是柳枫叶吗?
「为什麽──」
「鬼知道!去问恩格莱尔啦!」
伊耶粗声粗气地吼完,接着挥起剑,再次冲上练武场,场上很快又响起了程度不一的惨叫声。
缇依瞪着那个一手一腿就踹开三个士兵的男人,决定无视对方,弯下腰拾起剑。
那是一柄黑色的短剑,刀鞘是墨黑色,没有任何装饰,流线的造型十分优雅,剑身却是冰蓝色,剑刃上还刻着黑色的咒文语,刀锋闪烁着耀眼的光彩──这是只允许原生居民配戴的剑,从剑身材质、重量来判断,这恐怕是把价值不斐的宝剑。
身为军事狂人的伊耶,居然把好武器送菲伊斯?不,或许是有什麽特殊的意义……难不成是下战帖?
虽然想找菲伊斯问个清楚,但柳枫叶同样让缇依深感困惑……考虑了一会儿,他果断地收起剑和叶子,往剑卫府的另一头走去。
「嗳?叶子?我我我也不清楚……」
少年看起来有些惊慌──那莫名紧张的神情让他起了疑心,看来对方并非不知情,至少他知道的一定比那尔西和伊耶还多。
「您似乎知道些什麽,请务必告诉我。」
他放下手上的茶杯,缓缓走向前,尽管他的态度十分恭敬,但搭配他脸上的笑容和步步进逼的身影,无形间给对方施加了不少压力,从少帝越来愈往椅背缩的身体就可看出这点。
「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可以去问问别人啊,或许珞侍他们知道……」
「我从一早开始就因为这片柳枫叶奔走了三个地方,我希望能从您这边获得解答,陛下。」
被他的眼神钉在椅子上的少年,眼神不断四处飘移,讲话却十足敷衍,让他有些烦躁;眼见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近,突然一阵旋风扑来,硬生生插入两人之间!
「恩格莱尔不知道那是东方城外的柳枫叶,请你去问你们夜止的五侍。」
穿着黑色盔甲、火红长裙的天罗炎赫然出现在少帝面前,明显是为了袒护对方;只见她一头赤红的发加上锐利的眼神,十足英武的模样…….除了她讲的那句话。
「……」
正当缇依思考着该如何在不冒犯对方的情况下,指出她语句中的矛盾点,对方已然脸色一变,娇俏的脸蛋竟浮现出淡淡红晕,眉眼也垂了下来。
「……我说错了,那是我告诉他的,是夜止的音侍告诉我的。」
音侍自己大概都不知道,怎麽告诉你?况且为什麽要告诉你这种事?
缇依不想为难一个武器,尤其对方个性还如此单纯──这点大概跟武器的主人达成了共识,因为少年很快就从天罗炎背後探出头,尽管脸上的笑意有些无奈,语气仍旧温和,那双天蓝色的眼眸先是望向天罗炎,接着转向他:
「抱歉,让你担心了。我确实知道一点关於柳枫叶的事情,但我不能告诉你,至少不能由我来告诉你。请你去找音侍,在那之後……你会明白的。」
淅沥沥的声响从外头传来,开始下雨了。
他望着面前的一主一武器,从早上就开始的头痛似乎又加重了些。
烦躁,非常烦躁。
今天是他的日子,只属於他的日子,这些人如果以为可以玩弄他,那可就错了!
「风侍,等等!」
背後传来的惊呼让他止住脚步,他却没有回过头,只是冷淡地开口:「很抱歉,陛下,我不想再玩这个游戏了。」
「才不是玩游戏!」
对方提高音量,那张清秀脸庞出乎缇依意料之外,染上了一层怒意……或许还有几丝担忧和难过?他不太明白。
少年深呼吸几口气,彷佛下定决心般,轻声说道。
「风侍,你知道的吧?我曾死去过一次。」
面对这句突如其然的话,他愣住了──他确实知道这件事,但只是侧面听说,菲伊斯虽然知道却不愿意告诉他,所以他也没追问,为什麽现在要提这件事?
「我有听说。」
少帝走到他面前-天罗炎默默跟在他背後保护着主人-抬头凝视着他,那张脸庞如此年轻,眼神清澈如凝,和他说出的话形成极大的反差:
「我曾想过,为什麽偏偏是我,为什麽是我被选为少帝、是我要忍受长老团施加给我的疼痛、是我被夺去家人、视力和自由,为什麽……我所认定的朋友却亲手杀了我?」
少年微笑着,声音却微微颤抖,缇依觉得对方似乎下一秒就会落下泪来,如同他所诉说的黑暗过往,让人心碎。
「可是,这些都还不是最绝望的,你知道我最绝望的是什麽时候吗?」
「当我从东方城的水池重生时,周围好安静,一个人也没有,我看着头上的月亮,这麽美、这麽冰冷……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觉得就算毁了全世界也没关系。」
话音逐渐微弱,缇依对这种情绪并不陌生,甚至可说似曾相似──
知晓父王过世後,他使用了神赐的能力,亲眼看着一切在眼前发生却无能为力;得知自己并非父王的亲生子、并非真正的神座时,他也觉得,就算此刻世界毁灭又如何?
这丑陋的世界,凭什麽无视这一切的发生却无动於衷?
「呵呵……看来你明白呢。」
对方不知从他脸上看到了什麽,发出虚弱的笑声;他不禁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那头柔软的金发──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麽而收回手前,对方已然露出惊愕的神情,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很抱歉,风侍失礼了。」
他右手放在胸口,垂首致歉──一只白皙、略微冰凉的手覆上他放在胸前的手,然後轻轻握住他的手,他顺着视线往上,与少年对视。
这次,他看见了少年眼中的温暖笑意。
「若觉得对我感到抱歉,那就当陪我玩这个游戏吧。在谜底揭晓前,请不要放弃──不要放弃,最终能获得幸福的愿望。」
握住他的手指细长却紧实有力,一股颤栗流淌全身,彷佛有什麽无形的连结在两人中建立了起来──那是只有曾经历过的人才懂的共鸣。
时间像是停滞了;直到少帝缩回手,缇依看着留在他掌中的两片柳枫叶,红艳艳的叶片上滚动着金边,像极了某人的发,温暖却不灼热……他不自觉地笑了,跟面前正注视着自己的少年一起。
「风侍受令,定当不负您的期待。」
在那之後,风侍再度启程前往东方城,陆续见了音侍和违侍,除了柳枫叶,他还收到了其他的东西──例如音侍坚持要送他的配色奇异的一大把花束,花朵除了会发出诡谲的光芒,花与花之间还处处可见碎玻璃、琉璃、宝石、丝绒等奇妙的装饰物,让他哭笑不得。
至於违侍则是一边抱怨一边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里头有一件正反两面皆可穿的披风,外表是水蓝色,内里则是银白色,上面绣着东方城的国徽和图腾,不仅保暖,手工缝制的技巧也相当精致。
「拿给那家伙,叫他别忘了答应我的事,真是的,以为买件披风很简单吗──」
违侍一面推了推眼镜,一面怒气冲冲地念个不停──缇依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了。
如果忽视他公文下方没藏好的针线的话。
「我会转告他,请他好好珍惜的。」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听到这句话後,违侍的脸色似乎变得更红了,但他也无法肯定,毕竟对方从头到尾都没有正脸对着他,一直忙着低头改公文。
等他到绫侍阁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他已经许久不曾到访此处,初来幻世见到的印象至今仍没有太大的改变,古朴的木头器具和淡淡花香,层层纱帘做成的隔间,让绫侍阁氤氲在一片神秘的缥缈氛围中,身处其间犹如雾里看花,朦胧而不真切。
除了一点:房间中央的莲花池,现在里头的莲花已不在是桃红色,而是整片的白莲花,当中点缀着几朵紫莲花。
「坐吧。」
绫侍见到他并不惊讶,也没多问,请他入座後便起身为他冲茶,随着浅金色的茶汤缓缓注入杯中,躺在杯底的蜷曲花叶随之开枝散叶,莲花香也随之溢满空间内,闻了令人心情随之放松。
「这是什麽茶?」
「莲花茶。」
绫侍拿出几盘茶点放在他面前──绫侍是不吃东西的,茶点自然是为了特定对象而准备。
「你今天还没吃东西吧?」
「……谢谢。」
他没有拒绝;从早上至今已经见了五个人──天罗炎不算的话。不得不说,每个人都让他耗费了不少心神,他平常很少吃东西,本来他也不以为意,直到现在闻到茶香和食物的味道,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点饿了。
绫侍准备的茶点跟莲花茶一样,清清淡淡,不易腻口,尽管外观简朴,口感却丰实而层次浓厚,他吃在嘴里,不由得疑惑了起来。
「绫侍,你从不吃东西,怎麽调整出适合我们的口味的?」
「我化为人形至今已数百年,为主人进行基本的烹调备餐还不至於有问题。」
绫侍抿了一口茶,将银白的发丝往後拢了拢,接着对上他的眼,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怎麽突然好奇起我的事了,食物不合你的胃口?」
「不……数百年的时光的话,确实可以理解。」
「你想问我如何度过这数百年的时光?」
「……我听说你自从化为人形以来,即开始侍奉上一任东方城女王。」
相处了这麽长的时间,一旦失去,又该何以凭依?
失去重要之人的世界,在你眼中又是什麽模样?
绫侍放下茶杯,狭长的凤眼盯着他看了好半晌,薄唇微启,低沉的声音却像奏鸣的哀乐,清澈而冰凉。
「我是守护东方城的神器,既非人,何以有感?我的情感哪怕再深,也不及真正人类的千分之一。」
「东方城在,我便在;东方城亡,我绝不苟活。」
「你……」
这个答案在他预想之外,即使他早就知道绫侍非人,但长期相处以来,面对一个活生生、有着喜怒哀乐、有弱点也有自我坚持的对方,缇依从未把绫侍当成是单纯的「神器」看待。
「为了东方城而活,这样的世界,不无趣吗?」
「你觉得无趣吗?」
无法回答。
他不晓得绫侍如何解读他的沉默,但绫侍起身走到菱格木窗前,推开窗,雨不知何时已停歇,一阵爽飒秋风就这样吹入室内,纱幕随之轻盈飞动。
「你看过吗?春季的时候,连绵的雨会让那片山丘长出一片绿意,夏天时那边会铺满整片的白色和金色的太阳花;秋天时,忙碌的沉月之祭够我们忙上好一阵子,冬天虽然偶尔落雪,但市集到处聚集着顽皮小儿打雪仗,还有蒸腾的热食香气;到了隔年春天,神王殿又即将开始审查新制律令……」
窗边的白发男人回过头,眼底深邃悠远,铭刻着跨越百年的岁月,足以撼动人心。
「就算经过百年,我仍看不腻这片风景;因为没有哪两年的花会开的一模一样,我也不曾碰过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哪怕是每年都举行的沉月祭。人的寿命有限,我的主人也是,即使如此,活在此刻,对我来说也已足够。」
绫侍悠悠朝他的方向踱来,轻柔地抬起他的手,在他掌心放下一片红叶,以及一盒木盒装的茶叶,盒子上画着一片莲花田,一朵白莲花傲然而立,卓然孤绝,流香一世,如同眼前之人。
「接下来,你该去找珞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