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为你,堕入黑暗。
扑-通-!
有一瞬间,他只觉得全身遽然一僵,那个站在他背後的人,本来牢牢环着自己的双手也像失去力气般,缓缓放下。
心脏重重跳动,一下、两下,像是有人捏紧般用力,让他胸口疼痛不已。
「……」
他应该说些什麽,但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身体太沉重,甚至无法转过头去看背後那人的表情。
面前的人费力地抬起头,阴沉的眸子来来回回望着他们,接着,纵声大笑!
「啊哈哈哈哈!太可笑了!你们──哈哈哈!」
笑声震动着他的耳膜,他惊觉自己竟如赤身裸体地站在这个他所厌恶的男人面前,充满愤怒却恐惧──明明清楚地感受到这个人对他的所有嘲弄和憎恨、明明要让对方闭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明明只是一个跨步的距离,但他就是做不到!
他做不到──或者说,他不晓得现在怎麽做才是正确的。
因为犯下渎神之罪,父王下令处死伊瑞西家族,这是事实。
他不认为父王的判决有误,也不认为应该为此向任何人道歉,就算亚卓‧伊瑞西此刻就在自己面前,他也问心无愧。
只是,当这个死於父王判决下的人当着菲伊斯的面说出这个事实时,他不可控制地想起,四年多前的某个晚上,那个人用破碎的嗓音,颤抖地吐露出的话:
『我的父亲,亲生父亲,把我当成替身,企图让我代替他的另一个儿子去送死,因为我是私生子,是不被他承认的私生子,而我的亲生母亲,亲手把我卖给了他。』
当时菲伊斯极力压抑的脆弱神情,历历在目。
那是他第一次了解他的搭档总是满不正经的笑容背後,隐藏着多麽深沉的痛苦,而他的父亲却是间接促使菲伊斯陷入痛苦的人!
不是父王的错,父王是不会错的,那是谁让菲伊斯这麽痛苦呢?是眼前这个人,还有……
自己。
爱上菲伊斯,也得到菲伊斯的爱的,自己。
他不是为了让菲伊斯痛苦才接近对方的……
缇依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地狂肆泛滥,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低语:停止思考,别再想下去了,这根本只是对方的推托之词;然而越是试图停止,心绪益发混乱不堪。
彷佛脚下踩着无底深渊,一片天旋地转──
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菲伊斯,绝不!
一股狂暴的恶意再次袭卷心头,如同过去这九天,每天一踏入此地,就会淹没他全身的黑暗再度汹涌泛滥--想让眼前这个人恐惧绝望、品嚐全世界的冰冷与疼痛,直到万劫不复……
他的眼眸闪烁,只要再踏出一步,就能杀了这个男人、杀了这家伙、杀了他……
杀了他!
「你问我什麽心情吗?」
背後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幽暗的思绪。
「大概是……很庆幸吧?」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对方。
对方一脸无所谓地踱到他身旁,脸上甚至带了点轻松的笑意:
「幸好我们现在是恋人,就算吵架,王子殿下也舍不得真灭了我啊。」
话音刚落,对方对上他的眼神,会错意第缩了下身子,嘀哝了一句:
「好吧我收回这句,不会灭了我,但可能会让我生不如死。」
「……」
「话又说回来,」菲伊斯搔搔头,视线再度对上另一人:
「我不太懂你指的是什麽,如果是因为王子殿下是男人,反正新生居民又不能生育,跟男人还是女人在一起根本没有差别,至於你说的杀死全家族──」
菲伊斯歪着头盯着面前的男人,扬起嘴角──那抹笑容竟跟对方出奇地相似:
「你不会以为,一个差点害死我的姓氏,就算是『我的家族』吧?」
突然间,这个缇依已经认识了六年余的搭档竟变得有点陌生,脸上明明笑意不减,眼底却是一片深沉;讽刺的是,这副模样像极了两人面前的男人。
缇依愕然地注视着那两人互望着彼此,片刻,低低的笑声从其中一人口中溢出,尽管声音仍旧毫无温度。
「如果不是你逃得快,我倒是可以姑且承认这份血缘关系。」
「过奖了,如果不是有点血缘,大概也不会想到要逃跑。但若可以,我也不怎麽想要啊。」
「可惜了,没能好好利用呢。」
「真遗憾,生命还是要好好爱惜的,相信我那无缘见面的弟弟会十分赞同这句话。」
搭档嘻皮笑脸所说出的话,让男人脸色一变──缇依反射性地站到菲伊斯前方,尽管知道对方根本动弹不得。
因为他的动作,正在言语交锋的双方同时望向他。
「不错啊,有个很好用的挡箭牌呢。」
男人的杀气只出现一瞬间,此刻又恢复成原本冷笑不羁的表情,菲伊斯则一本正经地回答:
「哪来这麽美的挡箭牌,何况王子殿下神通广大,武技绝伦,还有超强保护罩、精通所有魔法和艰深知识──」
「菲伊斯。」
「……太多了说不完,总之你要是有兴趣,进西方城的大牢後我倒是可以偶尔拨空跟你聊聊,至於现在嘛──」
缇依还没意识到发生什麽事,手臂就被人一拉,然後一道金色的光芒迅速地越过他,冲向亚卓.伊瑞西,直接灌入对方的身体!
「住手!菲伊斯!」
他立刻出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但已经太迟了──金色的光芒注入男人残破不堪的身躯,温和地将其包裹其中,而直到刚才还鲜血淋漓的狰狞伤口竟渐渐癒合、结痂,不出一会儿,男人的身体看起来竟彷佛什麽伤都没受过一般,完好无缺。
「唔,没有直接接触的话,好像只能稍微让表面伤口癒合而已,至少这样带回去比较能看……等等!」
眼前一阵阴影闪过,菲伊斯一把反握住对方的手,却被猛然挥开。
「解释。」
……完了完了,比刚才还生气,估计现在正濒临暴怒的边缘,出口我记得是在後面右手边──
「别以为你能带着这家伙从我面前离开。」
搭档的声音冷冰冰地传来,彷佛是验证这句话,出口处的楼梯竟瞬间轰然崩塌,碎石块和尘土四处飞扬,地底下顿时一阵烟雾弥漫。
菲伊斯左瞧右顾、努力想找寻一条出路,可惜的是,就算烟雾再厚也敌不过王子殿下此刻的杀气更浓重。
更糟的是,他不能肯定杀气是对自己背後的人还是自己……
眼见退无可退,他深呼吸一口气,望着眼前的人,终於下定决心,缓缓开口。
「王子殿下,你不能杀了这个人。如果他真的犯下你说的这些罪行,无论他是幕後的主使者还是共犯,他都是重要的人证,必须让他活着接受审判。」
「就算他死了,我也能一个人把所有的『参与者』揪出来,再一一灭了他们。」
这句话从他搭档口中说出,绝对不是夸大其词,菲伊斯知道对方完全有这个能力,但他还是不能让步。
「就算这样,他也必须接受西方城的审判,我不能让你杀了他。」
「喔?因为我是东方城的外交大使,所以落月的国务与我无关?」
缇依嗤笑一声,嗓音益发冷冽;他却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我要带他走的理由,跟你想杀了他的理由,是一样的。」
「你到底在说什麽?」
「我不能让你为了我,杀了这个人。」
有一瞬间,恋人美丽的脸庞似乎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冷酷模样。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
菲伊斯紧盯着对方的双眼,沉沉地说道。
刚进入这个宛如地狱的地牢,看见眼前上演的残忍酷刑时,他确实很震惊,痛苦、愤怒、恐惧,太多强烈的情绪冲击着他,让他一时间无法厘清自己的情绪;但经过刚才一连串的对话和观察,菲伊斯发现,自己一开始的认知错了。
那个男人固然是被酷刑折磨的人,但那只是身体上的。
饱受精神折磨而痛苦不堪的人,是他的恋人。
自始至终,缇依都对那个男人散发出强烈的杀气和憎恶──就这点来说,菲伊斯得承认,那个名义上是他父亲的男人也不遑多让,尽管个中原因他并不清楚。
但他没办法忽略缇依怒涛般的杀意中,极力压抑却还是隐隐泄漏出的恐惧和脆弱,哪怕是现在,即使双眼注视着彼此,那双本该深邃灵动的眸子也是一片空洞。
菲伊斯隐约能察觉缇依想杀了这个男人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自己,至於为什麽不乾脆地杀了,而是用酷刑慢慢折磨──同时也凌迟着自己──他尚无法完全明白,但他在与恋人的眼神交会中,意识到对方的恨意并非完全针对那家伙。
「我不希望你杀了他,至少不能透过你的手。这麽做的话,日後你会後悔的。」
而且你会很痛苦。
这句话菲伊斯没有说出口,在缇依憎恶的人面前,他不想曝露太多,尤其在看到对方轻易就能激怒恋人的时候。
「……」
他的搭档注视着自己,用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神,一如过去,他却觉得被这样凝望、烙印在对方眼瞳中的自己,丑陋且一片漆黑,连身体都感到寒冷。
缇依微微张口,喉咙却像是被锁住般,发不出声音──
说话。
说话。
说话!
「──伤害你、利用你、活着就只会对你不利的人,不能留!」
好不容易说出口,语尾却无法克制地发颤;他憎恨这个将菲伊斯推入黑暗的男人,也憎恨无法代替菲伊斯的自己、这个不断伤害重要之人的自己──这个该死的自己!
头开始刺痛了起来,耳中传来忽远忽近的嗡嗡鸣响,他一手按住额侧,一手推开菲伊斯,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对方背後的男人,硬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让我杀了他,让我──」
手臂再次被跩住,缇依猛然转过头,暴躁地扬起手,未料却被整个人拉进对方的怀里,菲伊斯甚至一手牢牢扣住他的後脑勺,另一手紧紧搂住他的腰,让他无法转头也无法动弹。
该死,亚卓.伊瑞西正在自己背後,一想到他会露出什麽样嘲弄的表情,缇依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发烫!
「放开我,菲伊斯.伊瑞西!」
在无法保持冷静的情况下,他怒极脱口,瞬间惊觉自己喊了什麽,冰冷的战栗传遍全身,他僵在对方怀中,一时间竟忘了挣脱。
「不放。」
低沉的、平静的声音,自他耳畔传来,双手仍旧扎扎实实地将他抱个密实,没有丝毫松脱。
「就算那个男人和我长得很像,你也只需要看着我就够了。」
「你在说什麽?」
扣住他後脑的手往下滑到肩膀,菲伊斯的额头轻轻抵上他的,双眸中闪烁着微光──那只是背後光之精反射而成的亮光,他却为这幅瞳中画而不自觉的深深着迷。
「你在他身上看到了谁的影子、看到了什麽,我不晓得,但你根本不需要在乎。你父王判决时,你根本还没出生,你不需要承受我过去的痛苦;就算是你父王,那也已经是上一代的事情了。」
「我现在,就在你面前。」
「所以,你只要看着我,看着『现在的这个我』就好。」
对方再次双手环住他,这次稍微放松了力道,缇依轻轻将头靠上菲伊斯宽阔的肩膀,感受到他的手掌摩娑着发丝,掌心下有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他愣愣地听着搭档的低喃,眼眶一热,不得不使尽全身力气,才忍住不落下泪来。
「对於你在我身边这件事,我一直觉得,」
「真的,太好了。」
菲伊斯一说完,就感觉到肩头晕开一片滚烫。
他再次搂紧怀中的恋人,眼神对上另一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在对方满载恶毒与嘲谑的目光下,无畏地一笑:
「走吧,我们回去,带这家伙一起。」
在那之後,某名神似梅花剑卫、名为亚卓的男人因假冒梅花剑卫、官商勾结且扰民滋事,在西方城引发轩然大波,据说原本有高层官员看中其能力与手段,建请除罪後予以重用,但这个提议在少帝发现这人与梅花剑卫间存在着某种不寻常关系後,被强势驳回。
至於其同党则在以风侍大人为首的调查下,迅速被抓出,连同中央及地方官员共13名。
由於案由重大,牵连层面广泛,圣西罗宫甚至罕见地由最高行政长官那尔西亲自审理,并在陪审的少帝授意下,将官员全部处死,亚卓则被判处魂灭之刑,唯独执行时间尚未定案。
然而,究竟是谁泄漏了风侍来幻世前的身分这件事,却始终没有下文。
七日後的上午,风侍踏入梅花剑卫的办公室,却只看到他的部属康格斯正在整理桌上的公文,对方一抬头见到风侍,吓的失手将整叠公文摔到地上。
「菲伊斯呢?」
「风、风侍大人?梅花剑卫大人带奥可去葛兰村了,说是要调查……」
「今天去?我不是跟他说了亚卓的处刑时间是今天吗?」
风侍沉下脸,不理会一脸惊愕的康格斯,转身欲离开。
「伊瑞西大人今天就要被处刑了?」
背後传来的惊呼让风侍瞬间止步,他缓缓转过身,正好看见对方脸色苍白的摀住嘴,浑身发抖。
「果然是你,康格斯。」
「大、大人您说什麽呢……?」
「对外公布的资料上,从来就没提过亚卓的姓。」
「我、我是听梅花剑卫大人──」
「你以为监牢的守卫真的被你买通,让你能顺利探望被关押的重刑犯?」
「那是是是梅花剑卫大人特别交代我──」
「你以为我会信这种鬼话?前阵子也是你暗示菲伊斯跟踪我,就是因为你发现亚卓被我带走了,不是吗?」
康格斯扭曲着脸,随着风侍的步步进逼而不断後退,声音也越来越微弱,直到来到办公桌前方,退无可退时,才终於被迫停下了脚步。
「梅花剑卫大人他……已经知道了吗?」
风侍微微一笑,眼底却是荒芜一片。
知道他王子身分和名字的,除了五侍、魔法剑卫和那尔西,以及他们的共同朋友,夜瑛和范统之外,就只剩下近身侍奉他们的仆人或部属了。
他从来不跟近侍谈康纳西王国的事,菲伊斯虽然也不会主动提,但每每两人见面,对方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王子殿下」,加上他将部属当兄弟、与部属相处少有距离的性格,无形间就透露了不少事情出去。
在所有的部属中,奥可和康格斯是跟菲伊斯最亲近的,但奥可是从伊耶底下调过来的,而康格斯则是两年前从地方转调来的,论可疑度自然比奥可高上许多。
「你以为他今天真的这麽刚好,带奥可出门?」
「大人他……」
未完的话消失在喉咙,康格斯的表情从混乱到平静,仅仅数秒,然後,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声中满是凄凉。
「大人知道是我泄露消息给伊瑞西大人,连最後一面都不肯见我,所以请您来处置我?」
是,也不是;想到菲伊斯前来拜托自己时的苦涩表情,风侍冷下脸,不打算做过多解释,而是直接切入主题。
「要处置你很容易,但在那之前,我有几件事要问你。」
「为什麽这麽做?」
这是代替菲伊斯问的,风侍对於康格斯背叛的理由没兴趣──事实就是事实,再多的理由都不能为背叛的行为找藉口──但他知道恋人很在意。
康格斯盯着他看了许久,用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目光,接着冷笑道:「伊瑞西大人有恩於我,更何况,我认为您没资格跟梅花剑卫大人在一起。」
他挑了挑眉,对此不置一词;康格斯则彷佛豁出去般,滔滔不绝地讲述亚卓.伊瑞西如何在自己走投无路时给予救济,对方高贵的人品情操如何拯救了他们全家,以及对於风侍的想法。
「您的父亲残忍地杀死梅花剑卫大人整个家族,您居然一直将大人蒙在鼓里,厚颜无耻地逼迫大人跟您在一起,还从中挑拨离间,阻止伊瑞西大人和梅花剑卫大人相认,大人他太可怜了!伊瑞西大人一直都很思念自己的儿子啊!」
康格斯越说越激动,讲到最後甚至眼眶通红,看样子是完全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若是之前,这番话或多或少会刺激到风侍,但在了解一切真相、与菲伊斯解开心结的此刻,他只觉得讽刺且可笑。
「思念自己的儿子?菲伊斯年幼时被他抓去,差点就成了别人的替代品而死,这个故事大概只能骗骗你这种笨蛋而已。」
关於菲伊斯的过去,他不愿意说太多细节,至於这个愚蠢故事的其他部分,他也懒得一一反驳;对於被利用的傻瓜,他一向没兴趣了解,眼下还有一个问题要解决。
「亚卓.伊瑞西,究竟想要什麽?」
他轻声开口,敛去眼中所有涌动的杀意。
「梅花剑卫大人!」
菲伊斯一踏入监牢,两旁驻守的守卫立刻整齐划一地立正问好……不愧是鬼牌剑卫亲自训练出的人才。
「我要进去跟里头的家伙谈谈。」
「大人,今天是……」
「我知道。」
守卫们对看一眼,其中一个带头的卫兵──奥可,朝另一名站在前方的侍卫长点点头,对方示意大夥全部退下,於是监牢再度恢复了寂静。
这是专门关押重刑犯的特殊监牢,位在圣西罗宫的最高处,离地面足足有五十公尺高,监牢四周被下了重重邪咒、魔法和结界,确保犯人无法逃离。
牢房面积不大,但十分乾净整齐,与一般监牢不同的是,这里只有两间单人牢房,亦即同一时段只能关押2名犯人,然而此刻却只有左边的牢房中有人影。
菲伊斯穿过大门,走近左边的牢房,这才想起没跟守卫拿钥匙,不过也无所谓,他随手将手上的东西搁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坐在角落的人微微张开眼,慵懒地朝他丢来一眼,接着瞥了眼地上的东西,弯起嘴角。
「不错啊,最後的晚餐能喝到这种酒,勉强算合格。」
「原来你知道啦,真可惜,本来想说给你个惊喜呢。」
菲伊斯耸耸肩,一边倒酒一边随口说道,忽略了带来的是精酿、保存百年才能喝到的珍贵酒种。
「我倒是很意外能活到现在。」
「七天也不算长吧?」
「本来以为在处刑前会被你的王子殿下『处理掉』呢。」
讲到这里菲伊斯就无话可说了;虽然在那之後缇依的情绪稳定了不少,也勉强答应他不会私下「处理」掉这个男人,但关於这个男人的来历却莫名其妙走漏了风声,甚至传到了少帝耳里,光是阻止暴走的少帝就费了他好一番功夫!
『反正都是魂灭之刑,只要头还在,没有四肢也无所谓吧?』
『陛下!你、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觉得只有魂灭太便宜他了,不然派奥吉萨卸掉他的手和脚,啊,五官好像没有也没关系──』
『陛下!』
……为什麽他身边的人都崇尚以暴力解决问题?他明明就是个爱好和平的好青年啊!
想到那位有着俊美外表的少年,竟然若无其事地提出这个惊悚的提议时,他就觉得冷汗直冒,这七天光是派奥可特别来监牢站岗就够让他身心俱疲了,偏偏这个烦恼根本无法对王子殿下诉说……
「你倒是做了不少不必要的事啊。」
眼前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菲伊斯抬起头,看见那人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几天前还全数断掉的指头,如今已经可以正常抓握了。
因为恋人和少帝都拒绝为这个男人疗伤,因此他拜托那尔西,派宫中的医疗师每天来为其治疗,然後就接收了不少对方的冷眼和酸语。
『将死之人,还要浪费我圣西罗宫里的资源?』
虽然如此,至少那尔西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而不是派医疗师来暗杀亚卓.伊瑞西,光这点就已是万幸了。
「康格斯那个大嘴巴,连这种事也要碎嘴。」
男人的手一顿,很快又继续喝酒,彷佛一点也不在意菲伊斯刚才说了些什麽。
「你不问问康格斯怎麽了?」
「我对已死之人没兴趣。」
「谁说他死了?而且他好歹被你安插在我身边两年多,你倒是舍弃他舍弃的很乾脆啊?」
「不过是个用完就丢的东西。」
「……」他果然还是无法对这个男人产生任何一丝好感。
菲伊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听说其他人都被你们抓住了,你的王子殿下不可能单单放过他吧?」
「不会的,我们有过约定。」
男人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隔着牢房的铁栏,两个人安静地坐在地上,喝着酒,谁都没有开口。
就连菲伊斯自己也说不清,对於这个男人,以及矛盾的自己。
并不是因为对其有任何眷恋或情感,仅仅是因为血缘──这牵扯不清的东西,让他无法将这个人等闲视之,无论是为其疗伤也好,派人看守、保护他也好,现在这样对坐饮酒也好。
就当是最後的诀别吧。
他再次为自己及对方的酒杯斟满酒,隔着杯缘,凝视着对方。
真是,偏偏就这长相遗传到了。
这七天他都没有踏足这里一步,今天会特地前来是因为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如今面对这个人,他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何况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答案,就连答案本身是否真实也无法肯定。
但,今天就是最後的机会了。
「你来幻世20多年,这3年才开始参与计画,配合其他官员的要求下乡蒐罗财物,2年前突然开始积极活动,还安插眼线到我身边,为什麽?」
缇依的调查分析很详尽,但对於这个断层的时间点,两人都深感不解:3年前两人刚成为外交大使,风侍固然公开露面的机会增多,但亚卓.伊瑞西那时不可能知道他是康纳西王国的王子殿下,更别提菲伊斯──梅花剑卫一向是魔法剑卫的辅佐官,很少出席公开场合,宫外的人几乎没机会见到他。
缇依对此提出一种可能性,但菲伊斯还是想亲自听听当事人的说法。
男人放下酒杯,扬起眉,表情似笑非笑:「怎麽,我说了你就信?」
「听说人死之前,最有可能说实话,毕竟是最後一次了嘛。」
男人大笑,笑声穿过铁栏杆、回荡在牢房中,久久不散。
菲伊斯没有阻止对方,只是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後,等待。
「一开始是因为无聊。」
「啊?」
「幻世很无趣,活着很无趣。3年前有宫中官员来找我,说是见过你,发现我们长的很像後,提出这个计画,我觉得有点意思,就参加了。」
「……那2年前,是什麽事情让你决定更深入参与计画的?」
「因为看你的王子殿下不顺眼。」
「……」
2年前东方城的公开审判上,他们首次在幻世人民面前公布彼此的恋人关系,如果亚卓.伊瑞西当时就在台下,或事後得知这件事,无论是基於想让计画更完善的立场、好奇或是其他理由,进而派康格斯到菲伊斯身边调查他的恋人,接着发现风侍是康纳西王国的王子,旧恨新仇,促使了计画的加快。
只是计画还没完成,就被他们阻止了。
到这里为止都跟缇依的猜测吻合,王子殿下果真神通广大。
可惜现在的菲伊斯没有心情开心,相反的,他的心情更糟了。
「王子殿下也好,我也好,康格斯也好,你做这些伤害人的事,就只因为无聊想找乐子?」
男人耸耸肩,喝酒的动作没有停下,当然也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
这让菲伊斯有些火大,但并不是想冲着这个人大吼大叫,他想要的是──
「你对王子殿下的憎恨根本没有道理,他父王做的是正确的事情,犯下罪行导致灭族的人,是你。」
匡啷!
对方的酒杯自手上滑落,在地上滚动着,伴随着洒了一地的酒水,但没人理会。
菲伊斯盯着面前人陡然变得冷峻的神情,心底竟产生几分快意──啊啊,原来这个人还是有在乎的事情啊。
「有个聪明骄傲又能颠倒是非的恋人真是不错,看来他为周遭人洗脑洗的很成功。」
「有个可以毫不在乎伤害人的家人,还有亲朋好友可以陪着一起死,想必不会孤单吧。或许你在幻世也见过他们?」
「住口!」
两人霍然站起身,但相较於怒瞪着自己的男人,菲伊斯的心情却很平静……或许还有几分悲哀。
「如果你会为家人的死去而愤怒,为什麽还能毫不在乎地伤害别人?」
男人瞪着他,嘴角一扭,彷佛对全天下皆嗤之以鼻:
「你不如问问你的王子殿下,看他如何看待他的子民,是蝼蚁还是垃圾?」
「对我来说,除了家族,其他人都是一样的东西。」
菲伊斯想反驳他,但话到了嘴边却又再度吞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问题。
「所以我对你来说,也是跟其他人一样的『东西』?」
他直视着男人的眼,双眼紧盯着男人的唇,用力到几乎可以看清男人脸上的肌肉线条,以及随着话语而牵动的每一丝细微情绪。
「蝼蚁和垃圾,你会去区分它们吗?」
「……噗呵、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顺着铁栏杆缓缓跌坐在地上,背对着铁栏杆那头的男人,无法抑制喉咙深处的笑声。
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他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姿势,也不再理会另一个男人,时间经过多久他没有概念,直到大门再度开启,大片阳光使得昏暗的监牢瞬间大亮。
「梅花剑卫大人,时间到了。」
他依旧没有动作,只是挥挥手,允许守卫把犯人带走。
守卫的脚步声绕过他,接着响起转动钥匙的喀擦声,一阵窸窣声後,男人的衣角和守卫的鞋子在他眼前一闪而逝,脚步声逐渐远去。
他终於抬起头,靠着栏杆,看向正走向一片白亮中的男人。
「如果,他不是王子,你还会如此憎恶他吗?」
言语间指的对象不言而喻,那个人停下脚步,侧过脸,但因为背後太亮,反而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那个人让我憎恶的,可不只是血统而已。」
语毕,男人就在守卫一左一右的护送下,走出了大门,再也没有回过头。
菲伊斯侧身静静地望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许久,他举起手臂,盖住双眼,闷声大笑。
太亮了,好刺眼,这光芒,让人直想流泪。
身处光明中,却让人绝望。
他好不容易停止笑声,这次索性将头埋入膝盖间,拒绝所有的光源再次侵入。
他就这样坐在监牢的铁栏杆下,直到他听到一阵很轻的脚步,由远而近,最後停在他的身边。
令人不适的热辣辣的光芒,似乎消失了?
菲伊斯茫然地抬起头,看见他的恋人背对着大门,低头俯视着自己,刚好将刺眼的光芒完全掩盖,对方那身在阳光下洁白闪耀的衣袍,在背光的此刻看来,却是一片漆黑。
他低头一瞧,这才发现自己正好身处对方的影子中。
「呦,王子殿下。」
「你在这里做什麽?」
「康格斯怎麽样了?」
他的答非所问并没有惹怒恋人,对方只是轻巧的勾动手指,敞开的大门随即缓缓阖上,监牢内再度恢复成一片幽暗,随後也跟着坐到他身旁。
「消去记忆,丢回老家了。」
「是吗。」
「不想问他这麽做的理由?」
「不必了。」
恋人凝望着他,他却只是盯着自己的膝头发愣,好一阵子,两人之间谁也没开口。
「为什麽最後会问他那种问题?」
他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你听到了啊。」
「处理完康格斯过来时,刚好听到你问他。」
菲伊斯往後靠上铁栏杆,愣愣地仰望着监牢的天花板,好半晌才回答:
「好奇而已,如果他是因为你的王子身分才讨厌你,或许我可以在最後给他一个『惊喜』,但既然不只那样就算了。」
「你打算告诉那种人我的身世?」
他转过头,握住对方冰凉的手,笑了笑:「开玩笑的,别生气嘛。」
对方轻哼了一声,修长的手指反握住他的手,握的紧实,菲伊斯正想调笑几句「王子殿下用不着如此牢牢掌控我吧」,一转头却撞进了对方蔚蓝的眸子里,让他不由得愣住了。
「少帝说,宣布判决前,他问了你的意见。」
「啊啊,那个啊。」
「是你说要判处魂灭之刑的?」
「嗯。」
「我以为你会跟陛下求情,最重就只是判处流放,然後再找机会把对方偷偷放走。」
「……我是那种圣人吗?」
「你不是吗?还有,那不叫圣人,那叫笨蛋。」
王子殿下的奚落还是一如既往的狠毒……
「我不是那种笨蛋,抱歉让你失望了。」
「……菲伊斯。」
菲伊斯又沉默了下来,好半晌,他重重呼出一口气,视线投向监牢中某个黑暗的角落,眼睛却始终无法凝聚焦距。
「那个人得消失,至少不能在幻世。」
「为什麽?」
「……」
他倾过身,朝对方靠近,一手仍握紧缇依的手,另一手触上对方的脸颊,指头在对方的肌肤上温柔地滑动、爱抚着,伴随着绵密的亲吻,在额头、眉角、鼻尖、面颊,最後停在唇瓣上,狠狠吻上。
恋人在对方的刺激挑衅下,崩溃而濒临疯狂,至今那幅画面仍会出现在他的梦里。
那个恣意伤害且乐在其中的男人,活在幻世一天,就是伤害他最重要的人。
「因为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
「所以,我不允许他在幻世活下去。」
哪,如果我堕入黑暗,你会找到我吗?
为什麽不呢?
我们早已身处黑暗中,何足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