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无垠黑暗,在光明无法抵达的彼方。
双脚以不自然的角度外折,那是大腿以下的骨头皆已粉碎的证据;掌心和关节处皆被钉子钉在石墙上,手臂关节以下已形同废去;身上交错着阡陌血痕,有些伤处早已血肉模糊,唯一没有伤口的地方只有脸。
他站在对方面前,漠然注视着这一切。
他固然憎恨这张脸,却也没办法对其下手。
无所谓,要让人痛苦的方式很多,比起身体上的疼痛,来自心灵的黑暗更叫人恐惧。
好好品嚐这股绝望吧。
他舞动手指,低低吟唱出咒语:「Dark……」
面前的人身体忽然一阵抽搐,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直直瞅着他,嘴角扭出一个诡谲的弧度:
「他如果知道……会怎麽想呢?原来跟自己在一起的男人,是个噬血的虐杀者?」
「在他知道前,你就已经死了。」
「呵、哈哈哈,谁晓得呢,劝你别太有自信──」
「Dark.Murk.Black。」
紧接在咒语之後响起的惨痛吼叫,久久不绝。
而这一切仍无人知晓。
「……人、大人,梅花剑卫大人!」
菲伊斯猛然回神,这才发现康格斯一脸担心地站在他面前,手上端着一盘热食……已经中午了?
「大人,您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啊,没事没事,没睡好而已。」
菲伊斯挥挥手,像是试图赶走什麽般──昨晚缇依那张冷冰冰的脸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去,让他严重失眠,一点食欲也没有。
一定发生了什麽事!
本来菲伊斯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若缇依真遇到什麽麻烦事,就算自己帮不上忙,他也愿意继续等下去、直到恋人重新恢复精神为止──然而,昨天看到对方露出那样的表情,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样不管。
他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缇依,但他在那人身边看着对方的侧脸和背影看了两辈子;真情流露时也好,演戏时的冷酷无情也好、情绪失控时也好,悲伤崩溃也好,唯独不曾见过那样、彷佛手刃任何人都不会眨一下眼的无情模样……
「大人,您不吃点东西吗?下午的会议您不是说很重要,一定要出席──」
「啊!」
菲伊斯猛然站起身,抱头呻吟:「对!没时间了,得先去找范统才行!」
话一说完,他立刻往门口狂奔而去,还不忘回头丢给部下一句「午餐你帮我解决,谢啦康格斯!」接着就冲了出去。
等菲伊斯匆匆跑进会议室时,已经迟到超过半小时了,会议中人要不就见怪不怪,要不就冷言酸语一番,他随口敷衍了几句,一把拉开椅子坐下,一面斜眼偷觑坐在一旁的恋人。
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接着将开会的重点整理推到他面前,顺手在某个项目上指了指,暗示他会议进行到第三项。
「谢了。」
他小声说着,而会议中这段小插曲也就此结束,继续往下一个项目前进。
菲伊斯根本无心於会议上的讨论,只是一边留意身边的恋人,一边焦虑地等待着会议结束。
缇依看起来跟往常无异,无论是外表还是发言,但这无助於菲伊斯缓解紧张,尤其在他深知对方的演技有多精湛的情况下。
好不容易会议结束,菲伊斯仍坐在位置上,若无其事地整理着资料,身旁人站起身,看向他,微微点了点头──这是接下来还有事要先走的意思──他也笑了笑,摆摆手,目送对方走向门口。
在缇依的身影消失在门边的同时,他霍然起身往门外走去,同时摸了摸揣在怀里的东西──里头有两张他在会议开始前拜托范统和噗哈哈哈画的符咒,一张是跟昨天一样的隐身咒,另一张则具有追踪的功能,不然他根本追不上缇依。
一切拜托了!他抓紧符咒,迅速离去。
缇依离开圣西罗宫後,接着前往一个官员家中拜访,请教并讨论即将进行的某个政策,等会谈结束後,已经过了晚餐时间。
菲伊斯站在缇依前方不远的窗户旁,双手环胸,望着对方客气地拒绝共用晚餐的邀约,他轻而易举就看出主人眼中的失望──居然连德高望重的大官也敌不了王子殿下的魅力……
他在心中碎碎念,一边跟在对方的身後步出官员的宅邸,然後不意外地发现对方完全没有用餐的打算──幸好噗哈哈哈给的隐身咒兼具隔音和消去气息的功能,不然他可无法控制自己肚子发出的咕噜声。
脑中刚闪过无关紧要的念头,待菲伊斯定睛一看,眼前人竟然消失了!
被发现了?
他一凛,闪身躲入墙角,但外头却半天都没动静──糟了,王子殿下不是发现自己,而是用瞬间挪移离开了!
意识到这点,菲伊斯急忙取出追踪咒,默念噗哈哈哈指示的启动魔法,很快就感应到目标的位置,立刻移动过去,接着又是一连串的追踪、移动、追踪……
当菲伊斯耗去大量魔法、好不容易第四次移动到新的点时,终於感应到对方就在眼前不远处,他松了口气,抬起头──
眼前是一片无垠沙漠。
除了面前埋在沙中的巨大石块群,附近什麽也没有,遑论人家,唯一的光来自头顶上的月光。
月光下的沙漠像是一片银白色的大海,随着风声滚动出不同纹理的波涛,夹带着夜晚的森然寒意汹涌袭来,这里应该是虚空一区的某一处,但缇依人又在哪儿?
菲伊斯打了个寒颤,四下张望,终於发现石块有些奇怪的地方,原来石块只是表面,底下还藏着一道狭窄的楼梯。
楼梯下方深不见底。
都已经到了这里,只能继续往前了。
他一咬牙,缩起身子,慢慢走进一片幽冥之中。
漆黑的地底下,只有十几公尺高的壁面开了个小穴,就在那人的头顶正上方。
──为了让那人随时仰望,那永不可能逃出的光明之所在。
食物被他刻意磨烂成浆,他没耐心好好喂食,因此用的是最原始的灌食方式,地牢里也因此充满腐败食物的气味。
那个男人一如他所料,尽管嘴上说着恶毒、让人想令其永远闭嘴的话,看起来对生命也不执着,但在自己的酷刑折磨下,却硬是没选择自杀重生这条路。
「死了,不就轻松了吗?」
他平淡地开口,却不期待对方的回答。
毕竟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被囚禁了九天,身心都被处以凌迟之刑,一般人若不是精神耗弱就是发疯了;这个人却始终保持冷静,还有心思余力反唇相讥,可见他精神力的强韧──这种高自尊心的人,是无法忍受自杀的。
光之精停留在那人肩颈上方,幽幽地上下漂浮着,让他可以清楚看见那个人低垂的头,还有身上所受的伤,早已超过一般人所能承受的范围。
还不够。
他知道这些对这个人来说,还不足以造成绝望。
果然,那个人抬起头,尽管脸上满是脏污和尘土,深蓝色眸中的嘲弄还是一样锐利,连同吐出来的话:
「怎麽,你期待我自杀吗?这样就不用背负将我凌虐致死的罪名,安心回到『他』的身边?真是……愚蠢又可笑的幻想,哈、哈哈!」
他沉着气,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跟对方交手这段时间,他清楚这个人想激怒他、想看到他发怒或痛苦,因此他断绝一切光亮,让自己融入黑暗中,不只要让对方看不见自己,也透过黑暗,持续施予精神上的压力。
就算这个人选择自杀重生,光是重生躯体这段十几分钟的时间,也足够让他前往西方城的重生水池,把对方带走并再度监禁起来,凭这个人的狡滑,或许早已猜出自己可能会这麽做。
「这点可就跟你父亲差多了,他可是……很爽快地下令杀了我们全族,那个号称仁慈的男人,下起手来可不心软──唔咕!」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手,看着男人扭曲着脸呕出一阵酸液,努力压下心中的暴躁和杀意。
从囚禁这个人到现在,缇依至少动了三次想杀死他的念头,但都被自己阻止了。
是该杀了他,但单纯给他个痛快又太便宜对方了。
另一个原因,则出自他本身的矛盾──这个人跟菲伊斯有关。
这个人曾深深地伤害自己所重视的人,哪怕是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但……这个人是菲伊斯的血亲,唯一的血亲,他认为菲伊斯并没有这麽重视血缘,但若是万一,他那善良的恋人心中尚存万分之一的眷恋,事後得知,一定会憎恨自己的。
那是他唯一无法容忍的事。
不想让菲伊斯见到这个人,却又无法在菲伊斯没见过这人的情况下杀了对方;他在矛盾之间进退两难,尽管清楚这个想法正好衬了这混蛋的心意,却也无计可施。
一旦决定消灭对方,就得做好某一天被菲伊斯发现、憎恶的觉悟;但若让这个人活下来,除了带来更多伤害、让彼此都痛苦外,这个人不会再做出任何有意义的事……
「杀人、施虐,很愉快吧?你们也常这麽玩吗?」
对方沙哑的声音刺激着他的听觉,他拧起眉,冷冷地说:「你没资格谈他,你根本不了解他是个什麽样的人。」
「了解?」
男人一顿──明明应该看不到,却彷佛刻意要与之相对般,定定的望着他的方向,嗤笑一声:
「我需要了解一个妓女的儿子在想什麽吗?」
──杀了他!
他举起手,指尖银光窜起,致命的噬魂之光朝面前的人凶狠袭去──
「住手!」
手臂猛然被人抓住,伴随着低吼,他惊愕地转过头,与对方四目相对。
菲伊斯从没想过会有这麽一天,他不是没见过缇依的疯狂、战场上的血腥杀戮和对待阻碍自己之人的冷血,但眼前这幅景象──脏污的环境、叫人几乎窒息的恶臭、被钉在墙上惨不忍睹的人,那些伤痕,每一道都是指控他恋人残忍施暴的证据!
他压抑着涌至喉头、濒临溃堤的叫声,强迫自己静下心听他们的对话,从渐渐意识到被施以酷刑的人是谁的震惊,到察觉缇依扑天盖地的杀气──等他发觉时,身体已经抢先行动,捉住了对方的手。
周遭很暗,唯一的光源只足够看清被钉在墙上的男人,根本看不清缇依身在何处,菲伊斯完全是凭着本能阻止对方,一捉住对方,他立刻感觉到缇依的「视线」对上他的──尽管他的视野还是一片漆黑──然後又转过头,再次看向另一人……
「我说,住手!」
他反射性的张开双手,迅速移至缇依面前,眼睛眨也不敢眨地注视着前方,慢慢退後,直到站在另一人面前、完全将那人挡在背後为止。
「……」
他们就这样维持同样的姿势,僵持了一会儿,面前人的杀气终於散尽,取而代之的,是幽幽的叹息:
「为什麽你会在这里?」
菲伊斯缓缓吐出一口气,放下手,开口说话的声音却止不住颤抖:
「你最近……很不对劲,我很担心,所以拜托了噗哈哈哈……他帮我画了符咒,让我追踪你到这里,结果你……你……」
他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说法解释眼前的景象,但混乱的大脑无助於他厘清现况,看不见那人的脸庞也让他不安。
「光之精。」
被他召唤来的精灵凭空冒出,彷佛点燃了这冰冷的空气,瞬间就放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的室内。
那个人一袭黑袍站在他面前,连帽斗篷下的脸庞笼上一层阴影,看不真切,但至少能看清表情了……跟想像中的怒气或冰冷不同,那张脸很平静,很平静地注视着他,但……为什麽,他会觉得悲伤呢?
「……我太大意了,没想到你会找噗哈哈哈帮忙。」
「不找他,凭我一个人也没办法跟你跟到这边吧。」
「有自知之明,很好。」
恋人脸上泛起浅浅的笑意,就算是现在,他还是被这美丽的笑容所吸引;他们的对话跟往常一样,但在这个情况下却无论如何都跟「正常」扯不上边。
菲伊斯斜过头,瞥了眼背後那人伤痕累累的身躯,又转头看向缇依,再度开口:
「为什麽……?」
菲伊斯说不出口,关於眼前发生的这些残忍的事,只能望着对方,希求缇依给他一个解释。
「冒用梅花剑卫之名,向百姓强徵税金、官商勾结、收取贿赂,并意图颠覆国家,每一项罪名都足以判他魂灭之刑。」
「……暧?」
随着那悦耳声音的吐露,菲伊斯不由自主的望向背後始终沉默不语的人,与那人对视,许久,才发出一声苦笑:
「原来如此,确实很像啊。」
「没想到会这样跟你见面……我该怎麽称呼你?就算有血缘关系,终究称不上家人,对吧?」
他真的不晓得该怎麽称呼这个男人。
眼前这个男人──亚卓.伊瑞西。
「为什麽,你会在这里?」
那张跟自己十分相似的脸孔与他对望了好一会儿,嘴唇张了张,血水从齿缝间流下,顺着喉头滴落,当中混着几分模糊、沙哑的音节:
「新生居民……在这里的、理由,都是一样的吧?」
即使在这麽糟糕的情况,他还是能感受到心脏深处传来的、沉甸甸的疼痛──对於这个人。
你是抱持着什麽遗憾,来到幻世的?
为了本该由我做为替身的独子没能活下来?
为了自己的罪行连累整个家族?
相隔二十多年,甚至跨越了死亡的界线,我该怎麽看待你的再次出现,又该怎麽解释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虽然他的恋人总嘲笑他过於天真善良,但他终究不是圣人。二十几年过去,他学会宽恕、放下很多事情,包括自己黑暗的童年、将自己卖掉的母亲,以及意欲用自己的生命代替那从未谋面弟弟的,名义上的父亲。
他不是不在意,只是因为遇上了义父和组织里的诸多兄弟,填满了他曾经一无所有的内心。
记忆中的父亲形影早已淡去,只留下一个朦胧的影子、华贵的衣裳,以及一头和自己一样的红发;即便长大成人、得知了这个人所犯下的罪行,透过图画看到的长相,对他来说也始终太过遥远。
曾经只相处半天不到,他难以对这个人产生情感;在面对面的现在,望着这张与自己有九成相似的脸孔,菲伊斯也只是更加确信:
他对眼前这个人无法产生愤恨不甘、恨意或敌意,这些强烈的情绪不会出现,如同那些说了都嫌虚假的血缘亲情;若真要说,有的也只是无奈和疲惫。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永远保持这个距离,不要相见。
然而,一旦见面了,眼下这个情形,他也不能什麽都不表示。
「刚才,风侍大人说你企图冒充我做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他想听到什麽答案?他该听到什麽答案?他不知道,只是低头凝视着这个人的双眼,沉默地等待。
对方的眼神不闪不避,也直勾勾地望着他,勾起嘴角,露出嘲讽似的笑容:
「如果我说是,你会如何?」
「会杀了你!」
背後突然响起的冷冽嗓音,接着是疾风一般的杀意袭来──菲伊斯紧急在对方扼住男人脖子前,一把将那人搂入怀里!
「等等!缇依!」
「……放开。」
缇依转过头,狠狠瞪着他;如果不是因为清楚对方脸上的赤红是因为被愤怒气昏头,菲伊斯实在很想说些「你脸红了真可爱」之类的玩笑话,只是若真敢说出口,恐怕缇依那双手就会改成扼住他的脖子了。
「带他回去,让陛下和那尔西决定怎麽处理。」
「……什麽?」
「我说,他这些罪名就留给陛下他们去处理就好,你不用──」
「不,这个人死不足惜!」
缇依的声音陡然尖锐了起来:「菲伊斯,这个人拿你当他另一个儿子的替身,对你毫无亲情可言,就算是在幻世发现了你,也只想着利用你、毫不在乎的做出伤害你的事,这种人凭什麽放过他?」
「所以我说带回去交给陛下处理啊。」
「不行,我要亲手杀了他!」
「缇依!」
就在他们几乎吵起来的时候,背後传来低低的笑声,成功让两人逐渐拔高的声音立刻安静了下来。
「本来是想杀了你後取而代之的。」
「你……」
「长相要瞒过去很容易,银线三纹的证明我也有办法弄到,本来打算进入魔法剑卫的阶层,直接接触到统治阶级,想做什麽就方便多了。」
菲伊斯紧紧抓住铁青着脸、杀意更盛的恋人,双眼打量着面前的人;那张跟自己极为相似的脸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生命已命在旦夕。
「然後呢?为什麽没这麽做?」
「太麻烦了。」
「……啊?」
「有个据称天才的恋人存在,女的就算了,还是个男的,要我安抚或讨好男人,还要跟男人亲密相处,想到就令人作呕。」
「一想到还是伊莫色斯的儿子,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就更让人厌恶了。」
「住口!不许你侮辱我父王!」
这下菲伊斯不得不死命抱住情绪激动的恋人,混乱中他紧急抛出一个问题:
「你怎麽会知道缇依的身分?我们没跟幻世的任何人提过,就算有,知道的也只有两国的高层啊!」
那个人的笑声突然停歇,盯着他们看了几秒钟:「你说呢?」
「为什麽我会知道你们不知道的事呢?哈哈哈!」
身上的伤加上长久以错误的方式进食,男人的笑声听起来像麽砂纸般粗糙乾哑,在阴冷、狭窄的室内被无限放大,撞击到墙面又狠狠弹回他们身上。
听了都觉得痛。
不知是否是受到对方笑声的刺激,菲伊斯察觉到怀中人安静了下来,他稍稍放松了力道,但依旧不敢完全放开,尤其是对方那冷凝般的表情──他没有漏掉对方眼中一闪而逝的狠戾。
「无所谓,无论是谁泄漏了这件事,他们很快都会步上你的後尘。」
「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菲伊斯张了张嘴,却什麽都说不出口。
有什麽不太对劲,心中隐隐有股怪异之感,却理不出头绪,这让他隐隐焦躁了起来。
「听起来我得感谢王子殿下跟我在一起?」
「感谢?」
红发男人停下笑声,脸上泛起一个古怪且扭曲的笑容:
「我倒是很好奇,跟一个杀死全家族的人的儿子在一起,是什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