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後悔、不再迷网,除了前进外早已没有退路……
『老想着如果当初怎麽样的男人,是最没有用的。』
我也知道啊先生,只是男人总有些时候还是会忍不住这麽想,例如感到孤独的时候……
菲伊斯走到窗前,拉开米色的厚重窗帘往外窥探──傍晚後,街上就少有人随意走动,只剩招待所楼下和远处的城楼下还有几个巡夜的卫兵,一般人民早已躲回温暖的家,因为在这个神之国度,夜晚是不被神所守护的。
不过他并不信这套,事实上,清晨和夜晚曾经是他活动最频繁的时候,因为这时最不需要担心有人会妨碍他们行动,也不容易被发现。
曾经。
现在,作为一个「好国民」──至少他现在「必须」是一个好国民的状况下,最好还是不要违反宵禁,以免平白无故惹祸上身,谁晓得到时候抬出「未来的神座祭司」这个称号有没有用?
菲伊斯搔搔头,打量着身处的房间:明亮宽敞的空间中,从珍珠色的沙发到足够在上头睡三个成年男人的床铺、可以在里头舒服泡澡的白瓷卫浴间、檀木书桌椅和镶着小小宝石的花朵造型门把,甚至是床头那个精雕玉琢的银制烛台,说这里是专门招待王室贵宾的招待所一点都不会让人怀疑。
除了一点,就是此刻这里住了一名应该被王室抓去关押处死的人。
曾经的革命军首领住在这种地方未免太奢华了点,到底是神还是国王在开他玩笑啊?
三年多前,因为他的粗心和天真,让他失去了引以为使命和依靠的「革命军领袖」身分,当时他曾认为自己就算马上死去也是理所当然的──泄漏组织情报给敌人、让兄弟们陷入危险,将义父一生的努力和心血毁於一旦──有什麽比这些更让人绝望的?
他没有时间消沉,因为危机已迫在眉睫;被定下强制约的当晚,菲伊斯就紧急联络干部们,重新集合大家後,做了他当下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事情。
『诺曼登先生!您这是做什麽?』
『到底出了什麽事?』
当着弟兄们的面前,菲伊斯毫不犹豫地下跪道歉──强制约限制了他所有的革命军行动,却没有限制他将约定内容透露给第三者;即使说出来会有生命危险,他也管不了这麽多。
只要能让兄弟们逃过一死。
菲伊斯简单交代了被王军跟踪到定下强制约的过程及约定的内容,省略了所有跟某个人有关的细节,因为那已经不重要、他不想再提,现在必须以保全兄弟和组织的安危为第一优先。
众人安静的听完他的说明,反应却出乎他意料之外:
菲伊斯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一个他视为兄长的大哥一个跨步冲到他面前,扯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扯起来,使劲摇晃着他,厉声问「那群家伙对你做了什麽?」,另一个他的好兄弟则红着眼气急败坏地追问「你这傻瓜,你就这样说出来不会有事吗?」
『我当然没事,我担心的是你们和组织──』
『胡说!你不能当领导人我们顶多换人做,你要是有个万一,我们要怎麽跟有恩於我们的先生交代?』
『……我对不起大家,如果你们出了事,先生地下有知一定会很生气──』
『混帐!你马上给我走!回去收行李,我马上替你安排藏身的地方!』
『让诺曼登先生住我那边吧?我那边很隐密,离王城也远,一定不会被发现……』
望着兄弟们七嘴八舌的讨论,菲伊斯当下就红了眼眶。
没有人给他道歉的机会,大家以最快的速度取得共识、决定好日後的对策:当晚菲伊斯就回到原本的居住地,收拾好行李後,带着密提尔,两人连夜离开王城所在的第一大陆,前往大家帮忙安排的秘密地点──第四大陆某个偏僻的小镇。
虽然人离开了,菲伊斯也不愿把风险都扔给兄弟们扛--大家都劝他别挂念也别联络,以免泄漏他的藏身处给王军,只要风头过了自然会跟他报平安;在菲伊斯的坚持下,义父留下的财产绝大多数都留给了干部们,至少确保组织运作暂时没有问题,他只带走一小部分应付日常生活花用。
在那之後足足有好长一段时间,菲伊斯都没收到组织兄弟的任何音讯,他心急如焚、几次差点想主动联络,都被密提尔凶狠地阻止了──菲伊斯怎麽说也是个成年人,再怎麽固执发怒也敌不过弟弟的又哭又闹只差没上吊,他只好把所有不安压在心里,数着日子过生活。
幸好,兄弟们在一年多前陆陆续续跟他取得联络,而事情跟他当初预料的也有所出入:
原来这段时间王军抓得紧,大家躲躲藏藏、逃亡各处,组织也被迫中止了一切活动;有些志在革命的弟兄脱离了组织、另外加入其他革命组织,也有兄弟彼此接应、差点倾家荡产,但幸运的是,没有一个人被抓走或因此受伤。
大约半年前,日子终於再度恢复平静,有人提议再次开始革命活动,另外选出领导人,但多数人都不赞成,原因竟是「没有人可以像诺曼登先生一样受到所有人的信赖」。
当这句话从一位大老远来探望菲伊斯的兄弟口中说出时,他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感动又是无奈:
『你们这群笨蛋,当初要不是我捅出来的篓子,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你们还在说什麽傻话……』
『不,就算这样,诺曼登先生也还是诺曼登先生,先生走後,你就是我们唯一的领袖。』
於是,一群人经过几次的协商後,终於做出结论:少部分人选择离开,加入其他组织或另行筹组新的组织,多数人则选择跟过去一样生活在一起,方便彼此照顾──这些人大多数出身贫苦,都曾受到菲伊斯义父或菲伊斯的照顾──甚至发下「等日子安定了、就要把诺曼登先生和密提尔接回来一起生活」的目标。
『你们、你们──……』
『诺曼登先生,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您也要加油啊!您这副模样我回去怎麽好意思跟大家提啊?大家可不是为了折磨您才安排您住在这里的。』
菲伊斯连忙胡乱往脸上一抹,尴尬地笑了笑;他也知道自己的状况不太好,这段日子他跟密提尔隐姓埋名地在小镇上生活,平日则省吃俭用,虽然他会魔法,但因为会魔法的人很少,一旦使用或许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他也不敢随便使用,幸好他在镇上找到了一份工作,靠着在店里帮忙赚得的薪水,养个孩子和自己的生活倒也勉强过得去。
只是这可苦了跟着他的密提尔,这小子本来就发育不良了,现在还跟着他过这种生活,难怪都长不高──这话菲伊斯只敢在心中想想,要是不小心说出来可是会惹的义弟气到一整天不理自己的,更何况密提尔也是为了自己才这麽努力的。
『大哥,你要多吃一点啊,你还要工作,我少吃一点也不会饿死啦,以前在育幼院都习惯了。』
……做为大哥,让弟弟说出这种话,真是太失败了。
菲伊斯偷偷在心中发誓,再等个一两年,王军放弃追查他下落时,就带着密提尔回去组织,这样大家互相照顾、资源共享,密提尔也不会这麽辛苦。
当初满心以为人生就此画下句点时的痛苦和绝望,如今看来倒显得久远了;人生就是这麽奇妙,撑过去了,他们也就这麽活过来了。
只是,菲伊斯的计画还没实现,就被另一个意外给打破了。
「神座祭司到底是什麽鬼,神真有本事不会彰显一下神威、亲自现身吗?还选什麽侍奉祂的人啊……」
外头正下着绵绵细雨,菲伊斯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两手垫在头後方,瞪着天花板瞧。
他本来就对神没什麽好感,经过三年前那件事情後,他对神的印象根本直接跌到谷底,大概只比那些追捕他弟兄的王军好一点点──前提是神真的存在的话。
菲伊斯记得神座祭司名单在全国公布的那天,店里的人给了他几个卖剩的面包和水果,他喜孜孜地拿回去准备跟密提尔分享,结果一开门就看到密提尔哭丧着脸、坐在桌前发呆的模样。
『大哥,王军是不是找到我们了,所以才公告要捉我们?』
他把食物往桌上一放,立刻冲到镇上的公告区,来回看着告示上每句话每个字,看完只觉得荒谬:
开什麽玩笑,叫一个曾经是革命份子的人去侍奉神?神脑袋坏掉了吗?如果这是王军设下的陷阱,那这陷阱也太愚劣──愚劣到把「那个人」的名字也放上名单,只为了戏弄他吗?
他唯一庆幸的是,他在镇上用的是假名,名单公布後镇民虽议论纷纷,但也没有人看到他就大叫神座祭司,不然他大概又得带着密提尔流亡其它大陆了。
虽然他们暂时没有危险,但菲伊斯还是忍不住猜测起这纸公告的目的:
如果这是某人设下的圈套,目的是把他叫去王宫,是不是表示对方想对他说或做什麽?毕竟他现在对王权已经没有任何威胁性可言,用不着特地杀了他──但如果他不去,他的兄弟倒是可能会有危险。
想到连那个曾经在睡眠中都要握着他手的孩子,才五岁就懂得算计自己了,那已经十五岁的现在呢?他又会使出什麽样的手段?思及此,菲伊斯抿紧了唇。
考虑许久,菲伊斯还是带着密提尔偷偷回到了首都,本想瞒着大家请他们先照顾一下密提尔,不料大家早就听说了神座祭司的事情,一知道他想去报到时,大夥激烈的反对,几乎要把屋顶给掀了!
『这怎麽可以!这一看就是陷阱啊!』
『大家别想的这麽糟,或许真的是神的意思──』
『您忘记三年前他们是怎麽对待您的吗?』
『我没忘记,但这次不一样,因为神之子的名字也在上面,我想国王还不至於为了抓我就把亲生儿子拿来当筹码,我可没这麽大的价值。』
『诺曼登先生,您还是别去了,如果他们真的在王宫对您动手,我们也救不了您啊!』
菲伊斯明白这是兄弟们的关心,但他同样有不能退让的理由。
『我还是得去,拜托你们帮我照顾密提尔,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跟着我……』
最後大家熬不过他的拜托,勉强答应了,但密提尔死活不肯让他走,菲伊斯没办法,只好对义弟用了催眠魔法才得以离开;他暗自在心中祈祷能完好无缺地回到密提尔身边,不然义弟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原谅他了……
现在,人来是来了,他也被以贵宾规格慎重地邀请到招待所留住,到现在已经五天过去了,其他的神座祭司人选也在这几天陆续来报到,怎麽说呢──
真的是……什麽样身分和个性的人都有啊。
如同他的不安,其他人显然也不明白这个职位到底要做什麽,不是害怕恐惧、一脸漠不关心就是厌烦不耐的模样,让菲伊斯哭笑不得。
他不想跟这群人一起惊慌失措,因此先回房休息,只是孤身一人处在陌生的环境,外头又下着雨,勾起他一些不舒服的回忆──关於雨天,或者无关雨天的。
菲伊斯不是个会对过去念念不忘的人,他始终相信人生要往前看,所以这麽久的时间过去了,他都尽可能不去回想某些事、某些人;只是,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有些回忆就算不刻意去回想,也没办法轻易忘记。
例如明天就要见到的,某个人。
在第四大陆的日子安定下来、找到工作,并接到夥伴们的消息後,菲伊斯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安定了下来,也开始有余力去好好思考,三年前的那一天到底是怎麽回事。
当时他的思绪太过混乱,疏忽了某些细节──在那个当下或许不重要,只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人偶尔散发出的忧郁,以及望着自己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复杂眼神,就好像在望着遥远的什麽一样……
其实也不是没有不合理的地方,如果当时他再细心一点,或许就能提早发现那个人的不对劲──彷佛刻意展现般的冷酷,明明跟年龄不合,却仍倔强地、骄傲地不肯说出真心话,执意在两人之间竖起了一道高墙,也让他们的关系濒临毁灭。
虽然如此,真正让菲伊斯产生怀疑的,还是临走前打进他大脑的那道精神波──「组织夥伴是死是活,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不是「那个人」的声音。
菲伊斯觉得听起来有点耳熟,必定属於当时在场的某个人的声音;既然不是那个人,那只可能是站在那人身旁的那名褐发的暗部使。
那句话到底是什麽意思,菲伊斯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倒是他曾经感受到的,隐藏在黑暗中、追着他不放的目光,在那之後一次也没感觉到──这是当然的,被定下强制约的瞬间,他对王权来说就等於毫无用处了,有何动向、是活是死都没有差别,把监视的人撤掉也很正常。
不过,若连组织的兄弟也全都毫发无伤,这就不得不让菲伊斯起疑了。
明明以之前的监视程度和情报获取量,要歼灭他们根本轻而易举。
如果真的想消灭革命军,杀了自己或规定强制约内容不可透露给第三人知道,这样才能继续掌控革命军的动向,这才是正确的作法吧?
线索太少,疑点太多,只能跟当事人求证,然而一想到要再跟那个人有所接触,他就一阵烦躁。
发生了这麽多事,他却还是无法讨厌那个人,甚至连憎恨都说不上,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菲伊斯很气这样的自己,却也没有办法。
见面了,能改变什麽呢?如果神座祭司是真的,那之後身为同伴的他们又该如何共处?菲伊斯真的不知道……
轰隆!
冷不防的落雷吓了菲伊斯一跳,他走到窗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已变成一片风雨交加的狼狈样,从附近民宅里透出的微弱光点明明灭灭,彷佛随时都会被狂风暴雨夺走般,脆弱得令人绝望。
听说夜晚的黑暗是不被神所守护的,打雷是神之怒,降雨则是神的眼泪;依此标准来看,现在神应该是又愤怒又悲伤,却又无能为力吧……他又不信神,做什麽这麽认真分析起神的心情来了……
菲伊斯盯着窗外景象出了神,但也只持续了一会儿──冷汗猛然爬上他的背脊,他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假装漫不经心地发着呆。
尽管很微弱,他还是感觉到了:
这间房间内除了他,还有其他人。
那种被监看着的感觉再度出现,不过他都入住了这麽多天,为什麽现在才来监视他?
这种坏天气,明天又得早起参加仪式,菲伊斯没兴趣跟监视者纠缠,想了想,索性脱了衣服直接上床睡觉。
监视者先生,你不睡我可要睡了,晚安。
不过,菲伊斯很快就体认到,有时不是你想睡,别人就愿意让你睡的。
那个人站在镜子里头,望着他微笑,当看到那双眼睛时,他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
「怎麽可能……?」
对方不知是否有听到他说的话,尽管没有开口,却朝他伸出了手──细长的指尖似乎正闪烁着微光,在镜前晕开成一片银白,像是在邀请他踏入那神秘的镜中世界。
他一愣,脑中刹那间闪过无数个想法与疑问,但这个当下,他根本考虑不了这麽多。
如果有谁能告诉他答案,那也只有这个人了。
对着镜中人,他缓缓抬起手,手指轻轻触上那面古朴的镜面──
那一瞬间,他感觉有什麽从指尖流淌过全身,但并没有任何不适,身体反而变得轻盈了起来;他凝视着镜面後的那人,握住了对方的手,穿过镜框走向另一侧的世界。
刺眼的光芒在他眼前变得巨大,淹没了他所有知觉,彷佛千万流星汇聚在眼前;陌生的感觉充盈体内,缇依却不感到恐惧,因为那只握着他的手传来的温度,以及坚定的力量。
待适应强光後,他慢慢张开眼睛,发现眼前是纯白色的石椅和栏杆,四方圆柱上挂着薄纱,薄纱後是小河流,河上亮着几盏暖黄的光,在远一点则是一大片的花树与草地,天上月亮皎洁圆满。
「小花园?」
这里是他经常跟父王用餐的地方,他自然很清楚,只是不明白为什麽自己会在这里?他转头望向另一人,却看见对方正抬头凝望着头上的圆月,神情朦胧中带了点迷离,明明听见了他的话,却没有回头,只喃喃说着:
「其实我最想去的地方是父王的卧房,但若去了那里,我不能保证能保持冷静好好说话……就算只是回忆也好、父王总说看月亮很浪漫,可惜我当时还不明白。」
「因为不明白,所以就连错过了什麽也没发现……」
那个人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沉默了半晌才终於转向他,笑了笑:
「终於见面了。应该不用自我介绍了吧?」
缇依摇摇头;他从未没见过对方,不过这是当然的,怎麽可能见过呢?
「你是在幻世的另一个『我』。」
「缇依!」
当伊莫色斯赶到临神之镜前时,看到的就是他的宝贝儿子倒在地上,而国师正背对着自己、试图用魔法唤醒对方的身影。
他自跪在地上的两名暗部使间飞奔到缇依身边,弯下身抚了抚儿子冰凉的脸颊,轻声唤着:「缇依、缇依,醒醒,是父王啊!」
无论他叫的如何殷切,国师怀中的孩子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这是缇依第二次不理自己了,怎麽可以不理父王呢?伊莫色斯忍着泪水,强迫自己把伤心的情绪咽下去;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的目光转而射向另外两个人。
「给我一个解释。」
一向温和的国王少见的展现出冷酷的一面,跪在地上的两人都身体一僵,其中一人低着头开始说明:
「我们依照国师大人的吩咐跟在殿下身旁,殿下一直到半夜都没有入睡,只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然後……」
话音不自然地停下,另一人接着继续说:「殿下突然转头,对我们藏身的地方说了句『你们可以退下了』,然後我们──我们就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时殿下已经不见了,我们後来才在临神之镜前找到殿下,当时殿下已经陷入昏迷。请陛下恕罪!」
「……」
头顶上半天都没传来一句话,两名暗部使战战兢兢地不敢抬起头,连当场自杀谢罪的心理准备都有了──然後才听到国王平板的声音:
「把棱叫回来,你们去接替棱的任务,现在就去。」
「是!」
等属下仓皇退下後,伊莫色斯脸上的冷硬表情终於瓦解,他跪在地上紧紧握着儿子的手──感觉得到气息,可是为什麽这麽微弱呢?是不是只要一放开,这丝气息就会从此断绝了?
对面正在施术的西优席文额上已浮现一层薄汗,双手间绽放出温暖的光,却只照出缇依苍白而无血色的脸庞;伊莫色斯的眼神顺着国师移转到那座巍然耸立在他们後方的神之器皿──临神之镜,镜中倒映出他和清风晃动的模糊轮廓。
在他和国师之间,空无一物,什麽都没有。
「──您已经从我身边带走了父王,为什麽还要带走我的儿子?」
伊莫色斯猛然站起身,大步走到镜前冲着镜子──那观看一切却冷漠以对的神之镜──怒吼:
「缇依没做错什麽,就算真做错了什麽也是我的错,为什麽要这样对缇依?您已经剥夺了他继承王位的权利,现在连他的生命也要带走吗?既然如此就把我带走吧!用我的命交换──」
还没讲完的话被人从後头一把摀住,伊莫色斯呆了半晌,接着浑身脱力般缓缓滑落地面,跌靠在身後熟悉的胸膛里。
「不要胡说,陛下,别这样说,别说什麽交换……」
西优席文一向没有情感起伏的声音此刻沙哑的可怕,粗重地喘气以及颤抖,似乎传染到那双被他紧紧拥着的臂膀上;伊莫色斯呆滞了许久,轻轻拍了拍那双手臂後,慢慢地转过身,将躺在地上的孩子小心地搂入怀里。
「清风,缇依怎麽样了?」
西优席文再三确认怀中人的神情已经恢复冷静後才放开对方,他伸手拨开学生散落在额前的碎金发丝,望着那恬静精致的脸蛋和紧闭的双眼,沉下了脸:
「暂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只是……」
「属下无论用什麽方法都无法让缇依清醒,这个样子,简直就像是陷入一个永恒的梦境似的……」
轰隆!
外头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撕裂黑暗的光芒和倾盆大雨,整座大殿光源瞬间熄灭、复而重新亮起。
伊莫色斯凝视着他的孩子,捧起缇依的脸,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眼神逐渐阴沉:
「传令下去,继承仪式延後三天举行,让暗部去监视每一个神座人选,不许出半点差错,尤其是『那个人』。」
缇依凝视着对方,另一个自己笑了笑──这样看自己的脸就像在照镜子一样,感觉十分奇特,不过对方高出自己半颗头,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比他长了不少,脸形也略有差异;但最主要的不同,应该是对方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缇依无法明确说出当中的差异,但他很确定两人之间有什麽不一样。
「这里是哪里?」
「是『梦』。梦是可以跨越时空的,虽然如此,凭我一个人的力量也没办法进来,是夜瑛和我在幻世的朋友帮我连接起我们的世界,我才得以这样和你交谈。我的时间不多,但应该足够把想讲的话说清楚了。」
缇依第一次听说有这回事,虽然想问更多细节,但既然对方已经表明时间有限,他也乾脆地问起其他问题:
「我从幻世回来已经10年7个月又29天了,但你的模样看起来跟那时并没有差别,这也是幻世的力量?」
在从幻世转换回康纳西王国时,缇依曾短暂地跟另一个自己碰过面──更精确的说法是,在灵魂交会的瞬间,他的脑海中留下了对方的身影,他很清楚对方也是,不过能这样交谈却是第一次。
「不完全是。已经死去的人,外表怎麽还会变老呢?」
对方的语气很平静,却让缇依心头一震;这个埋藏在他内心深处、困扰他10多年的秘密,若有谁是他可以诉说、为他解答的,一定也只有「自己」了。
「你已经放弃了吗?」
像是看穿了他想问的问题,那个人浅浅一笑,眼底却散发出幽深的光;那是缇依所不明白的情绪,恍若沉在深海的太阳,耀眼却冰冷。
「神的意思不就是如此?难道我能改变命运吗?」
「神并没有要求『我』要怎麽做,何况,明明猜到──不,你已经预见了那个『未来』,仍然只是被动地接受,不打算做任何反抗吗?」
「我所预见的未来?你是说成为奉献给神的祭品──」
他猛然顿住,在另一个自己的注视和嘴角逐渐上扬的弧度下,无法动弹,寒意悄悄爬上他的背。
「不,『我』不可能只预测到这样。线索已经足够了,既然是『我』的话,应该能推测出来才对。」
缇依望着那个人;那双跟自己相似的眼瞳中,没有憎恨或愤怒,只有深沉的悲伤和痛苦──许久,他摇摇头,勉力想维持镇静,一开口却是克制不住地颤抖:
「父王他……」
他最害怕的,从来就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重要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而其中最重要的,除了父王外再无别人──他无法想像没有父王的未来会是什麽模样。
另一个自己凝视着他,声音柔缓了下来:「所以我才会来这里,为了协助你做出『选择』。」
「选择?」
「没错。真正的神座另有其人,不是我。」
缇依瞪大眼,愕然地摇着头:「但临神之镜──」
「那就去问问那个自称传递神的旨意的人,如果他真的听得见──凭他也配聆听神的旨意的话。」
尽管不明显,但缇依还是从这句话中听出了深刻入骨的怨毒和诅咒;考虑到对方已经知道是谁陷害自己、甚至让父王死去,对此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原来如此,特地从那个世界来警告我,是因为这跟『另一个我』的死因有关吧?」
「硬要说的话,还跟整个康纳西王国的命运有关,不过这不是我来的主因。」
缇依看得出对方并不想把全部的事情都说出来,换作是毕西尔他可能会不太高兴,但既然是自己,他相信一定有什麽原因让另一个自己做出如此判断,所以他继续问了别的事:
「你刚才说要协助我做出选择,你不是为了告诉我『正确的选择』是什麽才来的吗?」
「不,我是来告诉你,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至於之後该怎麽做,就交给你自己去判断。」
随着另一个自己的声音响起的,是一个缇依从未想像过、听起来遥远到不可思议的故事:
关於一个被神夺走人生、为了复仇而毁灭自己、毁灭王国的故事;对方的语气漠然而不带任何情绪,但缇依分明从中听见了滔天的哀鸣与悲痛──这是经历过多久的时光、付出多大的代价,花了多久的努力来平复,才能淡然说出?
另一个自己望着远方的眼神缥缈幽远,缇依知道里头有太多伤痛;对方应该还有许多未说出口的往事,但他已经不想再问。
「别难过。」
那个人走近自己,轻轻拂去他颊上的泪,那笑容仍旧淡然:
「你不是我,你的命运已经被改变了,从你和菲伊斯来到幻世时开始……现在还来得及,在一切尚未发生前……」
菲伊斯眨眨眼,然後用力揉了揉眼睛。
这里到底是哪里?这栋从头到脚都一片漆黑的奇怪建筑到底是什麽?我刚刚不是在招待所睡觉吗?
怀着「难不成是说了神的坏话,所以连做梦都要被神带去地狱惩罚吗」的心态,菲伊斯走上台阶,摸了摸这座墨黑的建筑外墙──他还来不及为掌心下的冰凉与光滑的触感而惊奇,就倒抽了一口气:
以他摸过的地方为圆心居然开始发光、还扩散到整座建筑!
「怎麽回事?所以这里不是地狱是天堂吗?我这是死了还是怎样……」
「很遗憾都不是,只是『梦』而已啦。」
一个似曾相似的声音从他背後传来,菲伊斯转过头,立刻发出惨叫:「啊啊啊我果然要死了──密提尔大哥对不起你──」
对方在他发出惨叫前就飞快举手摀住了耳朵,不过应该还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因为接下来对方就问道:「密提尔怎麽了?你冷静点──这时应该说『我』冷静点才对吗?算了不管了。」
那个人一个弹指,菲伊斯立刻感觉到有什麽冰凉的液体从头灌到脚,让他终於勉强镇定了下来;他颤抖地伸出手指着眼前的人,瞪着对方:
「你、你到底是什麽?为什麽会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是很想说我长得比你帅,不过近看发现你好像除了比我年轻一点外没什麽不同的,看来我年轻时也满帅的嘛──」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菲伊斯的脸孔几乎都要扭曲了,不过接着他就发现对方穿的衣服样式很奇特──黑底银线的布料显然造价不斐,胸口处用金线绣出一朵梅花,加上银灰色的披风和腰上的银剑,说是王宫的卫兵也未免穿的太华丽了些……怎麽越看越觉得眼熟?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有人穿类似的衣服──
对方抓抓头,叹了口气,双手一摊:「我们应该见过一面才对,虽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不过这麽『特别』的状况,『我』的记忆应该没这麽差吧?」
「在从幻世转换回来的时候──」
「你是在幻世的另外一个我?」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然後双双一顿,同时笑了出来:
「不错,挺有默契的。」
「彼此彼此,刚才一时失控,抱歉。」
菲伊斯打量着对方;刚才乍看之下以为是同样的脸,不过细看後果然还是不太一样,从脸庞到身形都散发出一种他说不出来的气息,说是自信又不太像,该说是坚定还是什麽──
「你几岁了啊?」
「你不会想知道的,还是别问了吧。」
……果然是自已没错。
「这里是那里?为什麽我会在这里?你刚才说的『梦』是怎麽回事?」
「一个一个问,别一次问这麽多,我记忆力没王子殿下这麽好。」另一个自己揉了揉额侧,表情有些苦恼──这一幕看在菲伊斯眼里感受也十分微妙:
原来我烦恼时是这种表情啊?
「我没办法停留太久,长话短说吧。这里是梦的世界,这栋建筑是菲伊斯神殿,是我们未来住的地方,因为梦中出现的场景是可以选择的,所以我就选了这里──没什麽特别的理由,只是有点怀念而已。」
对方抢在菲伊斯欲张嘴发问前先回答了问题,接着表情一正:「听好了,我以灵魂的形式,透过『梦』与你见面应该只会有这一次,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说。」
「关於那个死亡的未来?说起来为什麽我会死──」
另一个菲伊斯抬手阻止了他的发问,而说出的话更是让菲伊斯惊愕不已:
「我是来跟你说未来──不,我是来摧毁那个『未来』的。」
接下来从另一个自己口中说出的话,恍如梦境,远远比神选他当神座祭司还荒谬,但菲伊斯笑不出来,完全笑不出来。
原来另一个自己曾经历过这些、难怪死後灵魂会到幻世──那个灵魂无法放弃执着、希求救赎却迈向毁灭、渴望平静却走入黑暗,所有执着灵魂的归处……
若说有什麽比死亡还可怕的,又有什麽比得过眼睁睁看着重视的人在面前崩坏、伤害与利用,背叛与失去,最後还死在绝望里?
「别露出那种表情,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後悔。」
「我知道『我』不後悔。」
菲伊斯望着另一个自己脸上的笑,也动了动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感觉有什麽滚烫的东西从眼角不小心掉了出来:
「……只是觉得,还有机会可以改变,真是……太好了。」
「是啊……所以,这次就拜托你了,必须阻止王子殿下当上神座祭司,只要没有当上神座,就能阻止先王被下毒,缇依也能成为国王──」
「停!慢着慢着!」
听到某个关键字,菲伊斯猛然从刚才的感伤里回过神,脸色难看了起来:
「如果我阻止了这件事,王子殿下不就会当上国王了吗?」
「当然啊。」
「问题是──如果他当上国王,我会很困扰啊!」
对面那人一脸不解,菲伊斯乾脆直接拉开衣服,露出胸膛上的强制约印记──然後看到那个人脸色一变:
「王子殿下也跟你定了强制约?你们约定了什麽?」
「『也』?难道你──?」
两人对望,久久说不出一个字;接着同时举起手,抓了抓头发,又同时停住,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无奈和苦笑。
「……果然,不管在哪里,王子殿下就是王子殿下……」
「你又是为了什麽跟他订下强制约的啊……」
「我──唉,别管我了,现在还是你那边比较重要。你们为什麽会定下强制约?」
菲伊斯把三年前的往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另一个自己,然後一点都不意外的看到了难得一见的奇景──此生居然有机会面对面看到自己目瞪口呆的模样,真是太稀奇了……
「……你们真是辛苦了。」
看另一个自己的样子,显然他也很清楚王子殿下的个性,而且还感同身受──为什麽不管是另一个时空的自己还是现在这个自己,都得为了同一个人这麽伤脑筋啊?
「老实说,我也不希望殿下出事,也不想让那个黑暗的未来重演,可是如果他当上国王,对我们、对所有的革命军兄弟来说,他都将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敌人,何况若真如你所说,他的真正实力这麽可怕,那我还让这样的人当上国王,这岂不是在找死吗?」
「唉,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顾虑……真是失算了,没想到他这麽乱来……」
那个人碎碎念的语气和神情有种奇妙的不协调感;菲伊斯觉得当另一个自己说起另一个王子殿下时,脸上的表情似乎不像生气,反而更多的是无奈还有……疼惜?
菲伊斯为刚才一瞬冒出脑中的想法感到一阵恶寒,连忙摇头把这个莫名其妙的感觉甩出脑袋。
「听起来你那边的状况很严重啊,不过大家都没事吧?密提尔呢?」
「大家都没事,只是组织现在暂时停止活动了。」
听到他的回答,另一个自己看起来不太意外,不过却显得有些烦恼:「真不晓得他又再计画什麽……算了。那你想怎麽做?」
想怎麽做?这是菲伊斯也想问自己的问题。
「我能怎麽做……我不能让大家再次身陷险境,如果能阻止国王陛下的死亡,维持王子殿下继续当神座的未来,对我们应该比较有利……但我也不想看着他就这样失去本该拥有的幸福,我……唉。」
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希望实现的愿望太多,没有两全其美,选择了这边就得牺牲另一边──到底怎麽选择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另一个自己也皱着眉,沉默了半晌後,缓缓开口:
「如果我告诉你,你所知道的那个『缇依』或许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你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也相信我一次吗?」
菲伊斯抬起头,盯着对方问:「什麽意思?」
「我没有证据,只有对另一个时空的缇依的了解,还有身为搭档的直觉。」
「你是要我拿夥伴的命去赌,赌我若帮了王子殿下这次,他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
从跟另一个自己的对话中,菲伊斯承认他果然还是无法坦然面对当时缇依对自己做的事──背叛了他的信任、拿自己最重视的东西威胁他,还有无视自己意愿就剥夺相当於他生存意义的革命军身分……
当时那种像被人拿刀刺入胸膛、将心脏血淋淋挖出的疼痛和绝望,或许曾被时光消磨了一些,但残留下来的後劲太强,他的恐惧也未曾完全消失。
真的能够、再次信任吗?
另一个自己直直望着他:「我不会勉强你要怎麽做,说实话,这是你们的人生,像我这样的已死之人,本来就不该干涉这个世界。」
「只是,如果有改变未来的机会,我还是想尝试;不管结果怎麽样,为了我们的未来,我还是想试试看……」
对方的语气淡然平静,那并不是可以抛开一切的蛮不在乎或任性──菲伊斯突然理解了:原来那既不是自信也不是坚定,而是因为已经经历过、奋力一搏过、拼死努力过、拿命反抗过,所以才能坦然放下。
无关成败,只是因为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全力。
......糟糕,怎麽突然有点羡慕了?原来几年後的自己也可以这麽潇洒豁达吗?
「……好吧,既然另一个我都这麽说了,我会尽力阻止错误的神座祭司人选,还有国王的死亡,但是──」
「以此为交换,我不会去当神座。」
如果每个人都必须拿回自己所重视的东西才会幸福,那他当然也不能把重要的东西拱手让人或任人摆布。
「不管王子殿下当上国王後,打算对革命军做什麽,就算我已经不能再为组织做什麽,哪怕是死,我也会与兄弟们共存亡。就算我早已不具革命军的身分,只要弟兄还在,我就会永远跟他们站在同一边。」
这已经是他想得到的最好的方法,说出口後,另一个自己先是瞪大眼睛,安静了下来──接着竟然开始大笑、而且还笑得前仰後合:
「你真是令人意外,不愧是我,哈哈哈!真想知道他听到你的选择後会露出什麽表情啊……」
「谁?王子殿下吗?」
那个人依旧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不再笑,他一手摀着肚子,一面揉着大概是笑僵的脸,耸耸肩: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结束了,之後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慢着,再让我问一个问题。」
菲伊斯急忙拉住欲转身离开的另一个自己,迟疑了一会儿,问道:
「为什麽『我』对王子殿下这麽执着?他真的值得『我』冒这麽大的风险,甚至为此而死吗?」
「嘛……你以後就会知道了──不,以後也不要知道,不知道也没关系,真的。」
他瞪着面前表情变化多端的自己,无法理解对方到底在说什麽?另一个时空的「我们」究竟是什麽关系啊?
菲伊斯还想再追问,但身旁不知何时蹦出了好几条像锁链一样的东西将他缠上半空中──仔细一看,居然是咒文语?而且还是实体化的咒文语?
他感觉被一股力量卷起,彷佛背上长出翅膀般带着他飞往天空,不过并不难受,因为身边有许多像云雾似的轻柔力量托住了他的身体,而那个人和他身後的神殿就这样缓缓远离自己,变成两个模糊的小点。
在眼前一切渐渐远离之际,菲伊斯彷佛听见耳边传来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带着一丝笑意:
「虽然对自己说这种话有点奇怪,不过我还是想说,」
「谢谢你救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