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身上涌现出白光,且越来越强烈、将整个人都浸润在一片光芒中。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移动步子到那人的身边,「接住」了那个颓然倒下的身躯。
说是接住,其实也只是环住了那个即将消失的人影而已,他的双手间除了光芒外,什麽都感觉不到。
『王子……殿下……』
逐渐变得透明的男人颤颤地伸手向前,试图捉住什麽,而他本能地握住了那只手,惊讶地发现原来还能碰到、原来这只手这麽温暖!
怀里的男人目光失去了焦距,恐怕是连自己都看不清了,却仍笑得一脸无畏,唇旁隐隐流出几个音节,他凭着男人的唇型读出了对方欲表达的意思:
『不会再离开你了。』
这句话是什麽意思呢?
等到他眼睁睁地看着男人的身形化为光点、在眼前消散殆尽时,他仍然不明白……眼泪却自动流了下来。
这种疼痛是从何而来的呢?
不是应该早就感受不到了吗?不是早就不在乎了吗?为什麽还会这麽痛、还是为了一个自己都搞不清楚的男人呢?
『菲伊……斯……』
原先十分遥远的火势彷佛呼应着他波涛汹涌的内心,瞬间就吞没了整座宫殿;屋梁开始晃动崩塌,灼热的气息猛然窜入殿内,他却还愣愣地半跪在地上──一切在他眼中看来都这麽遥远。
他抬起头,眼底清清楚楚倒映出自身的处境:即将吞噬自己的火焰,以及站在火焰和崩毁的梁柱後方,那群微笑着、彷佛正准备迎接他的重要人们──
浓重的绝望与疯狂比邻近身边的火焰还炙人,连脚下正片片瓦解的世界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别走、等等我……」
他迈开步伐,缓缓走进扑面而来的火海……
他浑身一颤,瞪大眼睛,眼前朦胧一片。
「做噩梦了?」
低沉的声音自他左手边骤然响起,他一惊,看清昏暗灯光下的人的脸孔後,表情出现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我说过,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在你出事前,没有人认为你一个人会有什麽问题。」
绫侍放下改到一半的公文,起身为风侍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对方的眼睛却郁郁地望着另一侧的床头,沉默不语。
绫侍明白对方在想什麽,将茶放到一旁的小柜子後,淡淡地说道:「他还没醒来。」
「……我知道。」
距离风侍和菲伊斯从梦中世界回来已经过去了十五天,风侍已经回复神志且可以自由活动,只是被五侍规定待在风侍阁内不得随意离开;相较之下,另一个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若非稳定起伏的胸口和呼息,加上噗哈哈哈半抱怨半嘀咕的解释,他几乎因为恐惧而陷入疯狂。
『如果没有本拂尘的帮忙还有其他人的呼唤,那个红毛早就消亡了,哪会躺在那里呼呼大睡啊!』
坦白说,他醒来後记忆也着实混乱了好一阵子,不过也只花了半天的时间,他就全部想起来了──
他又再次伤害了菲伊斯!
不管再怎麽自我告诫、不管他对自己再怎麽有自信,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情况太多、多到连他都无法掌控……多到他又再次,伤害了他深爱也最爱他的人。
「自责也无济於事。」
风侍不想回应绫侍,当他的眼神瞥见绫侍桌上一叠叠占满大半个桌面的公文时,难得地微蹙起眉头::「剩下的我来改,你回去吧。现在西方城没办法支援我们,这段时间你们都没什麽休息,这些让我来。」
「不必了,这是珞侍的命令。」
虽然他已经醒来十五天了,但珞侍和违侍都坚持风侍应该多休息,处理公务的责任就落到了其他三位侍的身上;绫侍的脸色不太好,不过相较於其他侍的凡人之趋,护甲的身分能让他撑得更久、也更不容易疲惫──从他已经三天没日没夜地改公文,还能同时照看着风侍和菲伊斯这点,就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了。
「你若不回去,那就分一些公文让我改吧,我这几天已经躺够了。」
「只是躺着可不能算是休息。」
绫侍放下手上的笔,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後,看向那张即使面无表情仍十分清丽的脸庞:
「总是做恶梦的话,代表心中还有扰人的事吧?」
「就算有,你也不是我能倾诉的人。」
风侍心烦气躁地回了句,随即又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後悔;不过对方倒没有因此生气,表情仍沉静如海,没有一丝起伏。
「珞侍已经下令,我不会再随便动你,当然也包含梅花剑卫。」
绫侍突然前言不对後语地冒出一句,风侍一愣,旋即明白他的意思,但心底那缠绕的结却变得更纠缠纷扰、让他更烦心了。
「你们没有必要如此对我,我终究不是幻世的人,你很清楚我的过去。」
你很清楚,我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命令,而且我绝对说到做到。
他们互望着对方,知道彼此都是真心的……但绫侍接下来说的话还是让风侍感到不解:
「就算目地不同,只要立场相同就可以了。」
说完话,绫侍手一挥,桌上四大叠的公文在一阵银光後立刻消失;他站起身走向门口:「我累了,晚点少帝会过来照看梅花剑卫,我先回房了。」
走到门口时,白发男人一手拉开门扉,忽然转头对房内还在恍神的青年说:「你如果没事就去趟违侍阁,把他改好的公文拿去给珞侍吧。」说完就迳自离去,不给对方任何发问的机会。
风侍注视着空荡荡的门口,好半晌才收回目光,慢慢走回室内的床旁。
菲伊斯已经睡了很久很久,他轻轻梳了梳对方的红发,发丝从指间滑开,散落在枕头上;风侍可以想像当那个人睁开眼睛时,那双闪闪发光、溢满笑意的眸子会如何黏人,直直地望着自己,恨不得立刻扑上来的模样,虽然......菲伊斯的眼睛此刻还是紧紧闭着。
他收回手,缓缓将额头靠在对方的额上,喃喃自语:
「你的梦里,会有我吗,菲伊斯……」
风侍在房间看顾着菲伊斯,直到少帝来後跟对方打了声招呼,才动身前往违侍阁。不过当他站在门外准备敲门时,才听见门内有其他人的声音传出来──会在违侍阁的人就只有那几位,这种时间会在的人……
提起的手又放下,他考虑了好一会儿,但一想到少帝还在风侍阁,他还是抬手敲了敲门,在得到门内的应答声後走了进去。
「咦?风侍?」
珞侍睁大眼睛──只有少数几个时候,风侍才会觉得这位统治全东方城的青年还是有着少年天真的一面,不过他现在更震惊的是另一件事。
「违侍,你怎麽了?」
珞侍坐在床旁,但床上那人的气色却非常差,神色也很憔悴,此时正坐起身、跟他一样吃惊地瞧着自己:
「风侍,你怎麽会过来?绫侍不是在照顾你吗?你必须好好休息,不应该──」
「他回绫侍阁休息,我没事,你看起来比我更需要人照顾。你生病了?陛下的王血……」
「前阵子救其他官员,用掉了。违侍只是太累了,休息几天就好,你这几天也需要休养,我们又忙,就没特别告诉你了。」
珞侍回答的很快,但风侍并没有忽略他回答前、两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怪异,紧接着又问:
「违侍这样多久了?」
「几天而已,这没什麽!」违侍不等珞侍回答就抢着答话,但眼神却没有对上他的:「有点累而已,你没事的话就赶快回去了。」
「为什麽不告诉我?我不晓得你身体不舒服,以为还有你可以改公文──」
『你如果没事就去趟违侍阁,把他改好的公文拿去给珞侍。』
绫侍这句话猛然闯进风侍的脑海,他终於明白这句话真正的用意了;明白这件事也让他沉下了脸。
「绫侍请我帮忙拿你改好的公文给珞侍。」
珞侍疑惑地看向他们:「可是我没有分配公文给违侍啊?违侍......?」
违侍直挺挺地坐在床上,斯文的脸孔扭曲着,交杂着气恼、难堪和恼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後越来越红──珞侍立刻领悟:
「你拿绫侍的公文去改?」
「谁拿他的公文!我只是把我原本该改的份稍微看看而已,就算绫侍不是人也不可能完全靠他,工作量这麽大难保不出错,我是为了维护东方城的纪律和效率!谁想帮他改啊!」
珞侍揉揉头,嘴巴微微张开又闭上;风侍则因为对方的话而掩不住焦躁,忍不住问道:
「你们,为什麽要这麽做?」
「所以我说是为了维护东方城的纪律和秩序──」
「你们明明都很累了,绫侍还拿我的公文去改,你又拿绫侍的公文去改,到头来还不是为了我?何况东方城的官员跟五侍相比,哪一个人值得用上珞侍的王血?其实王血是用在身为五侍的我身上了吧?」
噗哈哈哈没有跟风侍说明他们回来的过程,五侍也很有默契地对他三缄其口──尽管音侍看到他醒来後抱着他哀嚎个不停,但由於对方始终搞不清楚状况,说出的话参考价值自然不高。不过,他倒是从范统和少帝那里听说了不少──前者是出於关心,至於後者的理由就令人心情复杂了。
『你为什麽总是让菲伊斯身处险境呢?连珞侍都为了你…….』
他还清楚记得,醒来後第一次与少帝独处时,那种强烈的敌视、恨意、愤怒,还有许多他不想分辨的黑暗意念,在金发少年的眼中汇聚成闇色的涡流,拉扯、旋转,几乎将自己给吞噬进去……
是啊,如果不是自己,菲伊斯不会一直遭遇危险、可以平安、自由地在幻世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现在,风侍瞪着面前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同事,一个是他名义上该效忠的王,感觉连日以来累积在胸口处、沉重的负面情绪几乎快满溢而出:
「你们,为什麽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他真的难以理解:就在不久前,这些人还是被他视为棘手的人物,企图控制他、总是处处阻挠他想做的事情,甚至企图拆散自己跟菲伊斯;但现在为了把他从「梦」中带回幻世,他们却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连王血和自己的健康都一并赔进去了,这算什麽?
两侍听到风侍的问题都是一愣,彼此对看了一眼後,珞侍先开口:
「我身为东方城的国主,救我重要的属下是理所当然的。」
「即使这个『重要的属下』拥有可以威胁您安全或地位的能力?」
这句话一说出口,房内气氛骤变;风侍瞥见珞侍背後铁青着脸的违侍,又望向仍保持冷静的国主陛下,冷声说道:
「珞侍,我相信你还记得自己的立场,就如同我不会忘记东方城曾对我所做的一切。我许诺做为东方城的风侍,为这个国家奉献心力,但我不能保证我的许诺跟你们的期待相符。如果你们擅自将对我的想像套用在我身上的话──」
「我们可能会後悔……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珞侍金色的眼眸凝视着风侍,反问一句:「那你自己呢?」
「……什麽?」
珞侍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威严:「就像你所说的,我们曾企图控制你、夺走你的记忆,操控你的生命,提拔你成为五侍,你又是怎麽对待我们的呢?」
「我当然不可能听从你们的要求──」
「对,你没有听从我们的要求,」珞侍打断风侍:
「你擅自决定自己要继续留在东方城当风侍,不顾这个身分对你之後可能产生的阻碍或限制;你的能力远远在我们其他人之上,但你束缚了自己的能力,逼迫自己待在这个充满公务应酬、尔虞我诈的环境;以你的条件,你甚至可以不顾任何人的想法随心所欲、想去哪儿、想做什麽都没人管得了你,但你限制了自己的自由,接下东方城外交官的责任,甘愿被远派到落月──」
珞侍深邃的瞳眸对上风侍的,灿金色的瞳孔却有一种後者说不出的清澈与透明,将这个人的心意与念想表露无遗:
「你唯一、也是最自私的时候,就是为了梅花剑卫而宁愿舍去『侍』的名号的时候。」
「你说你不会成为我们的魁儡、不会任五侍摆布,那麽──你所做的这一切,如果不是为了东方城,又是为了谁?」
当珞侍刚开口时,风侍还处在连自己也弄不清的茫然混乱中,但随着问题一个一个被抛出来,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等珞侍说完时,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所以我才说,不要把你们的天真想像套用在我身上;无论我做了什麽,都只是为了我自己,仅此而已。」
「……──风侍!你太放肆了!」
他的无礼很快就引起违侍的怒吼,但珞侍抬手阻止了对方企图开始的训话:
「好,就当一切都是我们的天真想像吧。那麽,现在的你想怎麽做呢?」
这个问题珞侍一直很想问对方;做为东方城的王,对自己的属下心存戒心不是他一贯的作风,但偏偏这样的结果是他们一手造成的,怨不了任何人。因为身分不对等,加上之前发生的诸多事端,珞侍始终没有机会把问题问出口;不过现在却是最好的时机──最可能听到风侍真心话的时机。
当你的世界就像你所说的那样,一切都可以随你的意志而转动时,你想做什麽呢?
「我──」风侍动作一滞;他很想对面前的青年再说些什麽,但当他眼角余光瞥见珞侍背後苍白着脸、怒瞪着自己的违侍时,内心深处竟隐隐感到愧疚。他稍微放软了语调:
「不论我怎麽想、怎麽做,现在的我都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了……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我现在也只能以风侍的身分存在於东方城,至少对你们来说,只要知道我是东方城的风侍就够了。」
珞侍皱起眉头,还来不及说些什麽,就被床上一阵猛烈的咳嗽给中断了──违侍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剧白的脸上不断淌下冷汗;刚才紧绷的气氛瞬间消失。另外两人急忙凑上前,一个端茶,一个施展治癒术,费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缓和了违侍的状况。
当风侍扶着虚弱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靠上枕头时,违侍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开口:
「──不只是…….你、风侍,不在的话,不行…….」
风侍迟疑了一下,不太明白违侍的意思,却也不想勉强对方现在解释,只点点头,跟着珞侍一起安抚男人的情绪,等体力不支的违侍终於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眼睛、陷入昏睡後,两人才悄悄退出了违侍阁。
虽然想直接回去,但基於礼貌和身分,风侍还是跟在珞侍後头,直到将对方送回珞侍阁门口,当他告辞想离去时,背後的珞侍叫住了他。
「违侍他想说什麽,你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
他生硬且敷衍的回答似乎没有被珞侍听进去,因为对方接着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小时後虽然是违侍照顾着我,但他的严厉、严肃和不苟言笑,让我压力很大,我好像永远达不到他的标准;就在那个时候,我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人,是他让我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关心与温柔、温暖和鼓舞……我曾经以为,所谓的关心,就应该是那样的。」
珞侍顿了顿,表情像是回想起什麽痛苦的回忆,露出一个寂寞又苦涩的笑容:
「……虽然後来发生了很多事,我还是相信那个人对我是真心诚意的。可是,等我再长大一些,我渐渐明白,每个人都有各自表达关心的方式。虽然违侍、绫侍、音侍的个性完全不同,可是他们都是关心、重视我的;就算是违侍,他也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关心我而已……虽然他的方式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
「您想说什麽?」
风侍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用了敬语,但既然说了也来不及收回了。
珞侍眼珠一转,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想说的是,违侍现在对你的态度,跟从前对我的态度一样。我相信你能感受到他对你的……想法。」
「就算我能感受到,我也无从回应;即使我真的回应了,也不可能完全依照你们的期待。」
「真的是这样吗?」
风侍盯着眼前的青年,一股想逃离这里的感觉突然窜出──但另一股更强烈的情绪盖过了前一种心情,他冷淡地反问:「不然应该是什麽样子呢?」
「我以为,你为东方城所做的这一切,多多少少是为了回应我们──等等,你先别反驳,就算是我的一厢情愿吧,总之你不用告诉我也没关系。」
珞侍挥挥手,拒绝了风侍欲说的话──那张清秀的脸庞在後者看来,竟多了几分「狡猾」的无辜:
「你就依照你原本的方式就好,不用顾到我们,我们也会用我们的方式去理解,这样就可以了。」
「……还真是任性至极的发言啊。照你这麽说,既然我们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彼此,那麽我活着或死去,跟你们似乎也没什麽关系啊?」
黑发青年的神情一凛,口气也强硬了起来:「不,如果你想死或者陷入危险,我们是会拼命阻止你的,不管你怎麽想、或要我们付出什麽代价,我们都会这麽做。」
「为什麽?」
「就凭你是东、方、城、的、风、侍!」珞侍猛然一个向前跨步,两人差点相撞!
「风侍,你听好,」珞侍比风侍略矮一些,眼睛只到对方的鼻子,但眼中燃烧的烈焰却炽热分明;他握紧拳头,一字一句都像刻印般、烙印在风侍的心头:
「东方城五侍,绝对不会容忍夥伴凭白无故失去生命!如果五侍有人被别人陷害,我们绝对会替那个人讨回公道,绝不会坐视同伴牺牲!你可以不在意我们,但五侍不可能弃你於危险不顾、绝不!」
风侍因为对方的眼神而心头一颤,但态度依旧不肯放软:「如果是因为我是风『侍』,那麽谁来做都可以──」
「你!」珞侍瞪着他,狠狠吸了一大口气,缓缓吐出,再吸了一口气……脸色终於从深红渐渐变得正常了些。
他望着风侍,叹了口气:「你不明白……不,你肯定明白,只是你不想明白。算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风侍松开紧握的手,正想转身时,却看到珞侍停下了推门的手,看着自己的方向,迟疑了一下才开口:
「你快消失前,噗哈哈哈要我们一直喊的『缇依』,是你的名字吗?」
「……是。」不想承认,却又不能否认,缇依回答得很僵硬。
「是吗,那,缇依,」珞侍忽视了他奇怪的反应,直视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噗哈哈哈曾说,你的梦中世界是一个『能完全实现你梦想的世界』,所以就算你不想回来,我也能理解。」
没想到噗哈哈哈居然连这点都说了,缇依难掩脸上的震惊,但珞侍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彻底愣住了:
「幻世也好、东方城也好,应该都离你的梦中世界很遥远吧。就算是我,也无法让东方城成为你梦想中的世界。不过,我会尽我所能,让东方城成为你随时想回来、就能回来的地方。这是我以东方城国主的身分许下的承诺。
缇依回到风侍阁时,少帝正趴在菲伊斯的床头睡得正熟,床上那个人也仍然跟他离开房间时一样,自顾自地睡得一塌糊涂,完全不管别人有多担心。
怎麽每个人都这样任性呢。
他静悄悄地坐到少帝另一侧、菲伊斯的床旁,轻轻拨开对方的浏海,手指顺着那张熟悉的脸庞缓缓移动,从眉心、睫毛、鼻子到嘴唇……指下的触感柔软,不是冰凉凉的,是温暖的,是、活生生的……
他静静地注视着,泪水却跟着手指的动作从眼中滚落。
在眼前一面水雾迷蒙中,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感觉手指碰到了什麽不寻常的起伏──
缇依用力眨眨眼,试图说服自己不是在作梦:他看见那双无数次在梦中、在想像中出现的眼睛,也正张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两人沉默地对看了好半晌,然後眼睛的主人就笑了,嘴唇动了动,说出的声音沙哑的难听,却让听的那人露出了一个好美好美的笑:
「好久不见,王子殿下。」
他想起刚刚从珞侍阁回来的路上,音侍一看到他就开心地猛扑过来,差点就要抱着他转圈圈的兴奋模样;还有对方眨巴着眼,用可怜兮兮的表情对他说的话:
『小风,不管你想去哪儿、东方城还是西方城,全幻世朕都可以带你去喔!可是,如果你去了只有你一个人才去得了的地方,那朕会很寂寞的!小珞侍、老头,还有死违侍,大家都会很寂寞的。』
『所以,别去我们不能去的地方,好不好,小风?』
缇依将额头抵在对方的额上,轻声说:「我回来了。欢迎你回来,菲伊斯。」
他在他们前方一公尺处停下脚步,隔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凝视着眼前的每一张脸:父王、姬、薇薇、毕西尔、老师,他们都在对他微笑,可他感受不到他们在笑──那一张张曾经让他感到快乐、爱恋、喜悦的笑容,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为什麽呢?」他着魔般伸出手,想碰触那些熟悉的脸孔,但右手才伸出去,手腕上闪烁着一圈淡淡的光晕就吸引了他的注意:虽然微弱,却好温暖。
缇依用左手轻轻碰了碰光圈──就在他的手指碰到光芒的瞬间,有什麽声音在他脑海中浮现;起初十分模糊、遥远,但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彷佛那些声音的主人就站在他的面前,对着他说话:
「缇依。」
「缇依!」
「小风、小风快回来!」
这些声音他都不认得,可话语中的真切与焦急,他还是感受得到。
「是谁?你们是谁?」他用目光搜寻着四周,试图找出那些声音的来源,但身边分明没有任何「人」的气息,一丝气息也没有,那些声音也没有回应他,只是不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虽然不太确定,但缇依隐约知道这些是谁的声音──那个人曾说过,在另一个叫做幻世的世界里,有现在的他所不认识的人,正等着他「回去」。
『不会再离开你了。』
那个人最後一刻说过这句话啊,完全不明白、莫名其妙的话,却不知为何就印在脑海中了,连同那个人说话时颤抖的语气、露出的神情,以及那双尽管渐渐失去光芒、却仍定定地望着他,温柔到让他心痛的眼神……
如果去了你口中说的幻世,能不能再见到你呢?
能不能问清楚,你到底是谁、为什麽要对我说这种话,又为什麽会露出这麽悲伤的眼神?
如果离开这里到幻世,是不是你就会像你所承诺的,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父王、姬、薇薇、毕西尔、老师,如果我走了,你们会祝福我吗?」
面前的人们都注视着他,没有人开口,缇依却笑了;从原先的浅笑到大笑,他实在笑得太厉害,连眼泪都掉了下来,他却还是止不住地笑着。
然後,他对着这些他所深爱的、最重要的人们,张开双手,走向他们:
「跟我一起走吧。」
当缇依这麽说时,他感觉大家朝自己露出了笑容;在他们的身後,白色的光芒越来越耀眼,他几乎看不清身处何处,但他还是固执地向着他们的方向走去──
在他的手腕上,那圈莹白的光芒温柔地将他包覆其中,带领着缇依,走进光芒,也走向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