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毕西尔道别後,缇依独自在办公室待了很久,直到晚上才回到寝室。
他的皇后正坐在小床旁,缝制小小的嫩黄色袜子,两位侍女跟在小王子的背後跑来跑去,直到雅希看见他後,开心地举起双手要他抱,大家才注意到他回来了。
「缇依,你回来了。」
泰姬抱起他们的儿子朝他走来,他则在他的皇后与孩子额头上各印上一个轻柔的吻。
「让我来抱吧。」
说完後,他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将他的儿子抱了起来──雅希圆滚滚的眼睛转呀转,格格笑了起来。
「雅希…….太好了。」
泰姬欣慰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缇依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怀中软软的小生命,以及那双天蓝的眸子,双手拥着他靠近自己,轻声低语:
「你也是啊……你又是从哪儿来的呢,小家伙?」
雅希没有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只是抓着他垂落肩颈的发丝,咿咿呀呀地玩得不亦乐乎;一旁的侍女忙着收拾满地的玩具,泰姬则忙着张罗桌上的晚餐,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缇依放下雅希,转身交给另一名侍女:「雅希就请你们先照顾了。」
侍女抱着小王子退下後,泰姬看起来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多问,只替他脱下外袍後,握着他的手走向餐桌:
「你饿了吧?忙了一天,这些是我做的,可能口味清淡了一点……」
「没关系,我喜欢吃你煮的菜。」
他说完还不忘露出笑容,然後理所当然地看到对方白皙的脸蛋染上一层红晕……无论跟他在一起多久、就算已经嫁给他了,泰姬面对自己时,总还保有些少女的青涩呢,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不,或许是因为他对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印象太深刻了,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姬,你整天都在宫里吗?」
「嗯,有去找薇薇,在那边坐了一会儿,她又种了新的花喔。下午我去探望父王,父王他现在跟薇薇学着种了好多花呀……」
缇依出神地凝视着面前的女性,忍不住伸手轻抚着她的乌黑秀发;印象中也是五岁就被父王互相介绍认识了,跟毕西尔差不多的时间。
姬在众多皇宫贵族中并不是特别出色的,可是那温雅、让人舒服的气质、温和却坚定的眼神,小巧细致的掌心,以及总是陪伴在他的身旁都胜过任何人;他们可以聊天聊一整天,也可以什麽都不说,就只是静静待在对方身边,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喜欢看姬的笑容,有时喜欢对她恶作剧,看着她又羞又气的表情哈哈大笑;在她难过时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给她一个深深的拥抱……他相信这个人就是那个跟他相守到老、不离不弃的人。
「姬,我──」
我是那个能带给你开心、为你解决烦恼、让你安心和依靠一辈子的人吗?
「嗯?怎麽了?」
泰姬微笑的表情明明是他见过无数次的,可是那双眼睛却让缇依别开目光,低下了头。
「缇依?」
「……你煮的菜,很好吃。」
喃喃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他脑中闪过四天前自己焦躁地翻遍整间皇家图书馆、跑到大街、远离市中心,甚至更远的其他大陆上,只为了想找出任何可能的线索──任何可以告诉他,这里是哪里?他重要的人又在哪里的线索。
然而他能找到的,只有更多的「不可能」;更多跟他身边人一样的「非存在於此的存在」。
满街都是人,为什麽却没有一个人是活生生的?连跨越海洋的其他大陆上也尽是他从书上见过的人事物,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他被囚禁在这个世界多久了?
没有人可以告诉他答案。
唯一可能给他答案的,是某个他曾想与其建立关系的叛乱军首领。
但是,缇依还不想这麽快结束──他不能就这样结束这个「世界」,他也仍然试图挽回一些什麽,就算结果证明自己只是徒劳无功。
「缇依,累的话就别勉强吃,先休息好吗?」
一双温暖的手轻柔地捧起他的脸颊,他最想珍惜、想与之度过一辈子的人,正担心地看着自己──而他却在与对方的眼神交会中,不由自主地掉下泪来。
「缇依?怎麽了──……」
他的皇后啊,他该怎麽做,才能守护这个人呢?
即使紧紧拥抱也感觉不到心跳,温度、言语和情感都传达不到彼此的心了……
这样的互相守护说穿了也只是他在自欺欺人而已啊!
这天晚上,缇依拥着他的皇后入眠,尽管他的思绪早已沉浸在过去、再无安宁之日……
隔天一大早缇依就起床梳洗了,离开寝室前,他走到床头,望着他的皇后恬静的睡颜,许久,他在对方柔软的唇瓣上印下一吻後,断然离去。
今天是他答应妹妹一起出去的日子。
他来到煦光筑先花了一段时间安抚兴奋过度的妹妹;在回答对方「不用蒙面纱也不带护卫吗」的疑惑时,缇依笑着指了指自己:
「跟着我出门,还需要什麽护卫?」
「哥哥最棒了!」
小女孩整个人扑进他的怀里,扑腾着撒娇的模样让他心底最冰冷的地方也跟着融化……虽然早已於事无补。
「再不出门就要迟到罗!」
他牵着妹妹的手,靠着两个瞬间挪移就移动到了热闹的市集里;这里是他小时候常常带着妹妹偷溜出来的街道,也是最靠近皇宫的市集,是两人最熟悉的地方。
两旁各异其趣的店家,小贩贩售的五花八门的商品,来来往往的民众……每个人脸上都摆满笑容,欢快地谈天说笑,还有跑来跑去的小孩儿,充满生机与趣味。
他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走入人群中,小女孩兴奋地拉着哥哥的手到处看个不停;一会儿被这边卖的珠宝饰品给吸引住了目光,一会儿又是那边的稀奇小木雕和小瓷器,缇依倒也不嫌累,任由妹妹拉着跑。
「哥哥!这件裙子好漂亮呀!你说粉红色的好看还是天蓝色的好看?」
妹妹指着两件做工精致的裙子,双眼放光地盯着他。
「如果是薇薇穿的话,哪件都好看。」
他宠溺的微笑让小女孩不满的嘟起小嘴:「哥哥又敷衍我。不行不行,一定要选一件!」
「好吧,那……粉红色的好了。」
「咦~哥哥我们好没默契啊,我比较想要那件天蓝色的…..」
缇依一阵失笑;他先招手请人将天蓝色的裙子拿下、包起来後,摸了摸妹妹圆圆的脑袋瓜子,跟着蹲下身子,凝视着他从小看到大的小公主。
「薇薇,我知道你喜欢天蓝色,不过哥哥觉得粉红色很明亮,穿在你身上很可爱,而且……穿上粉红色裙子的薇薇,就像永远的小公主一样;若是穿上天蓝色的裙子,总觉得薇薇就长大了,那样的话,哥哥会有点寂寞呢。」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噗哧一笑,双手环上缇依的颈子:「就算薇薇长大,哥哥还是哥哥,薇薇也还是薇薇,才不会变呢!」
「是啊,薇薇就是薇薇,不管过了多久都一样……」
缇依静静抱着怀中的妹妹,柔顺的金色卷发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他不用回头就可以想像妹妹此刻脸上洋溢着温暖与幸福的笑容。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能一辈子守护这个笑容。
「将来薇薇结婚时,哥哥要来帮我们证婚喔!到时候我要穿着天蓝色的裙子,由哥哥帮我执行洒净水的仪式……」
「好、好,你说什麽都好……」
因为你是我永远的小公主啊。
缇依和克薇安西亚在街上待了一整天,直到夕阳西下,人潮渐渐散去,缇依才带着妹妹回宫。
回到煦光筑,缇依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先交给侍女後,在妹妹的额前吻了一下,正准备离去时却意外被人拉住了袖子。
克薇安西亚睁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适才充盈眼中的开心与喜悦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为什麽?
「哥哥,不要做危险的事情,真的不要做危险的事情呀……」
……什麽?
缇依一愣,正想开口询问,妹妹却已经一把放开他的手,笑着冲进煦光筑,在门口对他挥舞着双手:
「哥哥,今天谢谢你陪薇薇一整天!薇薇觉得很幸福喔!」
缇依陷在思考中还没理出个头绪,下意识地举起手挥了挥,然後看着远方的小女孩笑着跑进那被百花围绕的阁楼里,他甚至还可以听见薇薇跟侍女们的说笑声。
那句话是什麽意思呢?
如果这里每个人的行为模式都只是反映出自己的意志的话,刚才薇薇说的话难道是他的想法吗?其实他的内心想阻止自己预定要做的事?或者这是他的记忆?可是他不记得薇薇曾跟自己说过这句话……
「危险的事情吗……」
他抬头望着逐渐黯淡的天空,喃喃自语:
「那也得建立在你们还在我身边的前提下啊……」
如果谁都不在了,危不危险就一点都不重要了,因为也不会有人关心了。
缇依朦胧地想着,脚步连同心思一起混乱的情况下,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到了花园;然而当他望着一望无际的花海时,居然感到茫然了起来:
我要去哪里呢?我还有哪里可以回去呢?
还有哪里有人等着我呢……?
他在花园中站了许久,直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伴随着一只温暖的手心:
「缇依,怎麽站在这儿呢?」
「父王……」
他的父王穿着一袭茶色的衣袍,金发被月光照耀一片银白,衬得那双银灰色的眸子分外鲜明:
「今天一整天都没看到你,听薇薇的侍女说,你们两个去宫外了,怎麽没找父王一起去呢?」
说到後来有点撒娇似的抱怨,缇依想起小时候带着薇薇一起偷溜出宫、父王心急如焚四处寻找的事,立刻乖乖低下头,小声道歉:
「对不起,以後不敢了。」
「唔,父王没有生气呀,只是想偶尔跟着儿子和女儿一起去宫外逛逛嘛……」
他陪着父王在一处凉亭坐下,他召唤光之精点亮了凉亭周围;淡金色的光芒在两人间飞舞,照亮了伊莫色斯线条柔和的脸庞。
他看着看着,脱口而出:
「父王,我再找时间陪您去街上逛逛,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嗯?」伊莫色斯转过头,一脸惊喜,带着几分跟年龄不符的天真:
「我的儿子要带我出去玩,当然好啊!去哪里都好。」
「嗯,去哪里都好,只要跟父王出去,去哪儿都好……」
他越说越小声,一时间竟模糊了视线。
「嗳?缇依我没有生气呀,不哭不哭,啊!你看,月亮出来了。」
等缇依擦乾眼泪望向天空时,圆月已经高挂天际;皎洁的光辉洒落大地,他侧头看着身边沐浴其中的父王,恍惚地觉得,父王大概是天使或神身边的使者吧,为了照亮他的生命而存在。
「父王,您还记得以前曾跟我说过,跟喜欢的人一起看月亮的事情吗?」
「记得,缇依你终於明白了吗?跟喜欢的人一起看月亮的浪漫。」
「其实,我还是不明白。」
望着父亲立刻垮下来的脸,缇依轻笑一声:
「可是,我喜欢跟父王一起看月亮。」
因为能这样待在您的身边,看着您的笑容,所以喜欢。
「缇依,你上任也有段时间了,当国王累吗?」
「不累,有国师和毕西尔,还有棱帮我呢。」
「那你喜欢康纳西王国吗?」
喜欢?
缇依皱起眉头,想了好半晌,才回答:「我喜欢父王送给我的康纳西王国。」
伊莫色斯没有发现缇依话中有话,只是露出一贯的笑容说道: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是个好国王,一定能把康纳西王国治理的很好的。」
伊莫色斯的笑容中有着喜悦的满足和骄傲,那是他看过无数次的,当父王对他说,将来要把王国交给他来治理的时候。
「……父王,您是个好国王,您让王国人民丰衣足食,百姓安居乐业,大家都爱戴您、需要您──」
他突然觉得喉咙一紧,让他接下来想讲的话变得苦涩不清:
「我也需要您。」
「所以,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金发的男人温柔地看着他,微微一笑,下一秒,他想听的答案就从对方口中说了出来:
「嗯,只要缇依需要父王,父王就一辈子陪在你身边。」
一辈子陪在我身边,父王,这是您答应我的喔。
他将头轻轻靠上父王的膝盖,感受到父王细长的手指顺着他的发丝缓缓往下梳,夜风拂过他的面颊,带来一阵凉意。
缇依闭上眼睛,眼泪却从阖着的眼中悄悄滑落。
同一时刻,皇宫的某一个角落,某名被囚禁起来的叛乱军首领,正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发呆。
「好安静…….实在太安静了,这里真的不是冷宫吗?」
虽然不是自愿的,但好歹他也算是住在人家的地方,所以他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乱说话,然而他不管怎麽想都觉得这个地方安静到不寻常。
话说回来,把叛乱军首领关在冷宫是正常国王该有的行为吗?不过这样不容易被人发现也是事实,可是冷宫里没有其他嫔妃也很奇怪啊……
菲伊斯莫名地在意自己到底是不是被关在冷宫这件事,可惜国王不在,暗部使也不愿回答,也只能靠他自己胡思乱想来解解闷了,毕竟这里什麽都没有。
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外面也看不到人,他尝试过溜走几次,但都被监视他的暗部使给抓回来了,让菲伊斯觉得有点扫兴。
今天是满月啊,不知道陛下现在在做什麽呢?
想到那位奇怪的陛下,他就忍不住感到担心;虽然以他的身分去担心敌人的首领也很奇怪,可是菲伊斯还是没办法不在意,尤其是前几天对方那副失控的模样,还有他说的话──
『不管用什麽方法都醒不过来,跑到哪里都找不到恶梦的尽头,明明谁都在,却也谁都不在……』
这到底是什麽意思呢?恶梦?陛下他……
『你只有十天的时间──』
一句话突然打入他的大脑,令菲伊斯惊跳起来!
他环顾四周,却一个人也没有。
「是谁?那是什麽意思?」
回答他的,只有满室的寂静。
「太莫名其妙了,头痛就算了,连幻听都开始出现……呃!」
不知重复第几次,菲伊斯死命摀着头,承受着脑袋中越来越剧烈的疼痛,双脚一软,在窗前晕了过去。
窗外,明月染上一层血色,冰冷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