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结构层层弯曲、灯影幢幢宛如迷宫,加上一些迷幻及封印魔法的干扰,初次进去的人若无人带领,几乎都只进不出,不过对缇依那号称天才的记忆力来说不是问题;只是这次他要看的犯人是重大罪犯,被关押在地牢最深处、看守最严密的地方,因此他是穿越重重牢房、避开正在拷问犯人的暗部使们,走暗道直接来到关押那位革命军首领的所在地。
审问重犯的牢房黑暗而潮湿,地板和墙壁上留有斑驳的深色痕迹,不知何处传来的滴答声规律地响着,空气黏腻而令人窒息,还带着一股古怪的可怕味道。
在这个阳光完全照耀不到的地方度过一整天,足以令人发疯。
缇依也是初次进来这里,一进来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不过比起他对环境的不适,他更在意牢中正旁若无人进行对谈的两人。
「等一下你就会见到陛下了喔。我帮你实现了愿望,你要怎麽感激我?」
「真的吗?小的何德何能,居然能让伟大尊贵的国王陛下亲自审问,真是荣幸啊。虽然我还不想死,不过若能在死前让我见到陛下一面,好像也挺值得的?」
「当然值得啦,不过你以为凭你有资格见到国王陛下本人吗?我可是透过很多关系和介绍,才让陛下对你产生兴趣的。反正你迟早会死,就让你死得心甘情愿一点,我也轻松。」
「怎麽,专门杀人的暗部使还怕我死後找你麻烦不成?」
「不,为了让人死後别来找我麻烦,我都在对方生前尽其所能地折磨他,让他的鬼魂怕到连死後都不敢来找我。」
这种听了就让人想翻白眼的对话,还真符合棱的风格……缇依无言了一下;若不是他清楚地看到那个双手双脚被铐在墙上,半跪在地上、身上还到处都是被殴打刑求痕迹的男人的话,刚才的对话他差点就误以为是两个朋友之间的日常对话……虽然听起来很没营养。
「唉呀,刚说到陛下您您就到了,我们真有默契。」
棱显然早就知道他到了,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就是说给他听的,缇依懒得搭理他,只是迳自看向了那个望着他发愣的男人,冷下了脸。
「看样子没什麽进展呢,棱。」
不轻不重的话,听起来像是随口问问,实际上却是对好胜心和自尊心强烈的棱的质问,对方立刻回答:「陛下,今天是因为您说不想看到太血腥的,不然我的道具可还多着呢。」
「喔……?」缇依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牢中的男人,忍下心头的不耐,冷笑一声:「这麽年轻就当革命军首领的人,想必很不简单,可惜这年纪轻轻就死在王宫大牢,未免可惜。」
「我……」浑身动弹不得的男人张开嘴似想说些什麽,不过还没开口就再度闭上,连眼神都撇了开来,这让缇依本就浮躁的心情更糟了。
「从实招来,我可免你一死。我的耐性不多,早说就少受些苦,对你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刚刚垂下头的男人听到他这句话,缓缓抬起头,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早说晚说有何差别,反正你们也知道我是革命军了,说多了也只是害死其他兄弟,不如杀我一人还来的痛快些!」
缇依凝视着男人的眼睛,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不可小看,或许也比他想像的还棘手。
「你坚持不说的原因又是什麽?为了你们的信仰?你的信仰救得了现在的你吗?」
他见过的革命军可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为了取得权力、希求获得荣华富贵,另一种则是为了自己不同於康纳西王国的异端信仰;前者贪生怕死,只要给予足够的诱惑就足以让对方全盘招供,後者比较麻烦,坚持到底且非常顽固,非得找到对方信仰或精神上的弱点,才能给予击溃。
这个男人显然属於後者。
缇依不想陪对方耗太久,但又不甘心什麽资讯都没得到就此离去,他至少要知道这个男人的信仰到底是什麽,或许当中有些线索可以追查到他的同党。
男人听完他的问题後,先是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後居然放声大笑!看到对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缇依的怒意毫不隐瞒地表现在脸上,成功让对方在笑了几声後就自动停下,但那嘲弄似的眼神仍旧让缇依觉得刺眼:
「哈哈哈哈!我的信仰?现在能杀我的人既然是您,能饶我一死的当然就只有您了,我有没有信仰很重要吗?就算我有信仰也跟康纳西王国的信仰不一样,不然我怎麽对得起自己『革命军』的称呼呢?哈哈哈!」
无礼,根本就是一心求死!
缇依沈下脸;许是察觉他的不悦,棱的声音紧接着从他身後传来:「既然知道自己的角色,那就该看清自己的处境!陛下问话还敢不好好回答,你要是现在就想死,陛下当然可以成全你!」
红发男人望了望棱,又转而看着缇依,最後耸耸肩,笑得漫不经心又蛮不在乎:「我没有任何信仰,唯一的信仰大概就是我自己吧,我就是我自己的神哈哈哈……」
啪!
缇依收回手──他当然不是用手打,而是用魔法,在特殊效果的加持下,对方原本就有伤口的脸上不仅被打出一个深红的掌印,而且还吐出一大口血;男人的脸孔扭曲至极,刚才那双深沈、看不出心思的眸子,现在只剩一片涣散。
「你胆子倒是很大,竟然敢自比为神?」
康纳西王国不容许异教的产生,神权统治更是与王权紧密相连;西卡洁作为皇族姓氏,一向就与神之名连结在一起,代表神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无上的王权,如今居然有人──即便是皇族也只有国王能自称是神的代理人──胆敢自比为神,让缇依不由得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将男人诛灭九族!
男人摇了摇头,涣散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聚焦在他身上,但那双让缇依感到碍眼的眼神并没有因此消退,反而更加猖狂了;而对方接下来的提问也着实让他说不出话:
「神是给您西卡洁家族统治权又不是给我,既然跟我无关,凭什麽我要相信『祂』的存在?」
「当我向神祈求时,神从未回应过我,相信祂对我有什麽好处?」
「只要不信神或信仰不同神的人您就通通赶尽杀绝,神给了您什麽权力,让您来决定我们的生死?祂亲口跟您说要处死『异教者』吗?或者只是您为了一己之私而想铲除我们呢?」
对於男人的问题,缇依可以有很多种回答;他是这个神权国家中被赋予统治权的王,他当然可以决定千万人的生死且不容任何人的质疑,但当他深深地凝视男人深蓝的眸时,他觉得这个人的疑问并不是单纯的挑衅或恶劣的玩笑,而是发自内心、真正的疑问,或许还夹杂着不甘心与怨恨。
对此缇依只说了一句话:
「在这里,我就是神。我的决定就是一切。」
在那之後,缇依便直接离开了地牢,交给棱处理後续,他现在暂时不想管那些事。
非常烦躁,还有一股连缇依自己也难以解释的怒意,在他胸口酝酿、几乎爆发。
就在他说了那句话之後,那个男人──诺曼登,突然开始全身痉挛,抽搐且痛苦地发抖,最後竟然晕了过去。棱检查过後确认身体没有大碍,大概是因为一整天的拷问刑求後,承受不住来自陛下的精神压力才会昏迷──棱的答案是这样,缇依虽然不太相信,但也只能随他解释了。
从小到大,很少有人能忤逆或违背他的意愿──尽管他的老师总是对他冷脸相待,或者他唯一的朋友始终改不了怯懦畏缩的毛病,但这些都是特例;缇依深信自己的判断力和能力,从不认为自己是错的,以往即使与人争执或意见相左,也没人辩得赢他,除非他後来因为发生其他事情而改变想法。
现在也是。
缇依承认自己的火大有部分来自於诺曼登无礼的态度,但更多来自於对方的顽强与固执己见,如此冥顽不灵的家伙,这辈子他还真是第一次遇上。
他捏紧掌心,沉思了半晌後再度张开,眼底的挫败与怒火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坚决与冷酷:
就算与那个革命军首领意见不同,不管那个男人有多固执、多难以改变,最终他都会让那个男人臣服於他的脚下,让对方明白:唯有「神」才是全国人民唯一的信仰!
菲伊斯.诺曼登,你等着,我一定会改变你、让你心甘情愿臣服於我!
就在菲伊斯被捕入狱、缇依前往探查情况後不久,在另一个世界,他们的朋友正焦急地驻守在沉月祭坛,等待梅花剑卫及风侍的归来。
因为放心不下让菲伊斯独自待在沉月祭坛,少帝每晚都坚持待在这里,这让魔法剑卫不得不每天轮流驻守在祭坛保护少帝的安全;偏偏魔法剑卫中一位昏迷、一位是月袍不能进入祭坛,另一位的实力又只有金线二纹,紧急状况时恐怕无法应付,因此伊耶和奥吉萨在每天轮班、几乎不能离开少帝身边的状况下,手下的一干部下也跟着驻紮在祭坛外,每天协助魔法剑卫处理公事、跑腿兼送饭,加上东方城派来支援的士兵和偶尔过来探视的五侍,让一向冷清的祭坛难得地热闹了起来。
不知是否孤独太久,沉月对祭坛外聚集的人潮显然充满兴趣;虽然因为真身被封印住不能真的从祭坛内出来,却会幻化出小女孩的模样溜出来,戏弄东西方城的士兵们或恶作剧,让脾气暴躁的鬼牌剑卫大发雷霆不知多少次,最後是睡眠被打扰而心情极差的噗哈哈哈弹了沉月几下额头後,她才稍微收敛点,只敢暗地偷偷作怪。
然而,相较於每天都人声杂沓的祭坛外,祭坛内部却显得沉寂许多;这里除了正处於灵魂沈睡中的梅花剑卫、少帝,以及负责保护少帝的魔法剑卫外,最多只会有二名士兵,都是伊耶或奥吉萨的手下,不仅是士兵中的菁英,且都是原生居民。
比起梅花剑卫,伊耶更担心沉月强大的力量危害自家皇帝的安全,偏偏那名当事人不仅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连自己的安危也不顾,如果不是因为对方那个叫饭桶的朋友的拂尘最近都住在祭坛里、那个饭桶也常常过来关心恩格莱尔的话,伊耶早就把自家皇帝掳回西方城了!
每次身边人有事就马上情感用事,这什麽狗屁皇帝!老子来当皇帝都比恩格莱尔那家伙当的还像样多了!
伊耶一边批改公文,一边勉强忍着怒火,逼自己专心在眼前的工作上,但当他听见恩格莱尔和那个刚进来没多久的饭桶的惊呼声时,他还是忍不住飙出一句脏话:「又干嘛!那家伙断气啦!」
话一说出口他马上警觉不妙,幸好恩格莱尔离他有段距离,似乎没听见他的咒骂──他正双眼直直瞪着水中,露出惊骇的表情,用力摇着身旁朋友的肩膀,直呼:「范统怎麽办!还是我下去帮他疗伤──」
「混帐你哪里都不准去!」
伊耶魔法一施,瞬间出现在两人上空,一脚踩上对方的手,顺便把金发少年给踢到後方、远离水池後,他才看清水池中男人身上的变化:
原本包围在男人四周、飘荡着奇异色彩的水面,居然变成一片赤红!而水中央的男人彷佛被血海所吞噬般、在一片鲜红中载浮载沉,更让人惊惧的是,那正顺着菲伊斯嘴角不停滑下的、深红的液体,不是血又是什麽?
「伊耶哥哥,菲伊斯受伤了!他受伤了、流了好多血啊!让我下去、让我下去帮他疗伤……」
「站住!老子叫你站住,不准下去听见没!」
恩格莱尔根本听不进伊耶的怒吼,执意要下去水中,甚至不惜动用魔法抵抗;少帝一旦认真起来连一向凶暴的鬼牌剑卫也制不了他,正当後者拔出剑准备拼死阻止时,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隔开两人,不论是伊耶还是少帝都被反作用力给震得飞了出去!
「日进!」
范统紧张地奔向友人,将一脸茫然的少年扶起;另一头仍浑身杀气的鬼牌剑卫则是用手甩去嘴角的血後,迅速站起身,不过他还没发难就被一个声音给中断了怒意:
「只不过是个金毛,吵什麽吵?还有那边那个白毛,别以为你跟本拂尘一样是白毛就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不知道本拂尘在睡觉吗?」
我去你妈的睡觉──伊耶一口脏话差点就再度爆发,幸好他还保有几分清醒,没被怒气冲昏头,因此他只是恨恨地瞪了正在讲话的家伙一眼後,乖乖闭上了嘴。
「噗哈哈哈,求你救救菲伊斯,拜托…….」
白发仙人对少年的恳求充耳不闻,只是冷哼了一声──两手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而翻飞舞动──从半空中缓缓降落在水池旁,接着凝神仔细打量水池中的男人。
在噗哈哈哈观察情况的同时,少帝、鬼牌剑卫,以及作为主人的范统都完全不敢讲话,只能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对方「宣判」眼前到底是什麽情况,连大气也不敢呼出一口──许久,只见白发仙人细长的眼微微眯起,抿起的嘴角慢慢张开,神情严肃而庄严地──打了个呵欠。
「……」
「……」
「你他妈的唔唔唔───」最先发怒的是鬼牌剑卫,不过他没来得及把想说的话说完就被少帝一把捂住了嘴,范统也赶紧追问道:
「噗哈哈哈,到底怎麽样了?菲伊斯还坏吧?」
噗哈哈哈瞥了自家主人一眼,虽然神情不悦但还是回答了:
「死不了,只是受了点伤罢了。」
「那我下去帮他治疗──」
「受伤的又不是身体,治疗有什麽用?」
噗哈哈哈清冷却无情的声音无疑等於把少年丢入冰海中;眼见金发的少年呆呆站在水池边,望着他尊敬如兄长的男人,沈默不语的模样,让范统有些於心不忍:
「噗哈哈哈,这样有关系吧?菲伊斯流血了啊……」
「那只是代表他在梦中世界受伤了而已。连在梦中都无法保护自己的家伙,还妄想保护别人吗?」
他的拂尘尽管嘴上说着残忍的话,但那双眸既清澈又明亮,看向水池中的眼神彷佛看穿了一切般,深邃又神秘:
「如果真的那麽重要,就想办法靠自己的力量,把重要的人带回来啊!如果还想见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