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依有很强烈的精神洁癖,这点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
属於自己的东西就是自己的、绝对不容许被别人碰;同样的,自己珍视的东西只要有一点点地改变、不符合他期待,他宁愿不要。
这个特徵表现在感情上,常常会被理解为「独占慾」──至少他自己是这麽解释的;他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情感背叛,这不仅是他对别人的要求,同时也是对自己的要求。
他的感情一旦付出就收不回来,直到遍体鳞伤、玉石俱焚。
所以缇依才会如此愤怒:他知道很多皇亲贵族私下生活不检点、淫乱後宫或四处风流的所在多有,但那些与他无关;伊莫色斯是他始终景仰的对象,而他的父王终其一生只爱他的母后、对母后的爱甚至延伸到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自己身上──这是他至今都难以理解、却又感到痛彻心扉的深沈情感。
缇依不太能理解父王那种无私且宽恕的爱,尽管他从菲伊斯身上发现了类似的特质,他仍旧无法改变、放开自己──他承认他的爱既狭隘又自私;他不容许外人随意碰触自己、与自己亲近,甚至连称呼自己的名字也不允许,因为这一切都只属於他爱的人、是只属於他们的权利。
怎麽能容许重视之人以外的人踏入自己的私密范围里!
他很清楚菲伊斯并不是像自己这麽自私且偏执的人,但缇依还是希望至少对方对自己是抱持着这样的情感态度;然而,事实证明这只是他个人的奢望,他终究无法干涉菲伊斯的人生,尤其是他从未参与过的那二十四年。
思及此,如同火焰般燃烧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或许他不该有过多的要求,对这个人。
毕竟早在交往前,他就知道菲伊斯跟自己的观念差距有多大了。
不该奢求。
菲伊斯被牢牢固定在缇依的双手间,背後是浴室的门,前面是他盛怒的恋人……左右前後进退两难,难道他真的得在这种女性身体的状况下跟王子殿下做那种事吗?
这种进展好像太快了点也太刺激了吧?如果可以的话,我比较想当上面那个啊……说起来以前发生这种事也是那里的女性主动服务的,到底会不会痛也不知道……
菲伊斯没意识到自己根本就已经放弃挣扎、满脑都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如何云云,因此当他察觉手腕上的力道减轻、甚至完全松开时,他也只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着面前背对自己的金发青年。
「我要回去研究邪咒,你要是还没洗完就慢慢洗吧。」
缇依态度转变得太快,菲伊斯没瞧见对方的表情,却敏感地从那平板的声线中听出了什麽。
「嗳?王子殿下?你……」
菲伊斯急忙伸手想抓住对方,未料包在身上的浴衣因为刚才出来的太匆忙而没系紧,本来一直压紧固定的手一松开,身上的浴衣便开始急速下坠──
「!」
「……!」
菲伊斯只觉得身上一凉──接下来事情发生的太快,他根本还没看清楚,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他只看到有一大片蓝蓝的东西伴随着风、漫天扑来,当菲伊斯定下神时,他才发现自己缩在地上,全身被一件蓝色的布料给包得密实。
等等,布料?
菲伊斯定睛一看:这哪是什麽布料,分明是缇依身上的外袍啊!
「下次,」
因为听到声音而抬起头,映入他眼中的是对方那张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的脸:
「记得把衣服穿好。」
话说完,缇依随即转身离去,看也不看半坐在地上的菲伊斯一眼。
而那名差点穿帮的某人则始终缩在地上,紧紧抓着还留有恋人余温的外袍,动也不敢动。
「应该……没有看到吧?」
无力地喃喃自语,菲伊斯把脸埋入衣服里,久久不作声。
他当然知道自己变作女性已过了十天,他也明白缇依说的「早该习惯了」意思,问题是──他真的无法习惯啊!每次洗澡他都很难去直视自己的身体:明明应该一片平坦的地方多出了两个难以启齿的东西、下身代表男性的重要器官不见了,腰也好脸也好,变得完全不像自己,连发质都变细了──这叫他怎麽习惯啊!
他怎麽可能当着自己的恋人面前承认,每次洗澡前他都会看着「自己」的身体纠结个好半天,怀疑这副身躯根本就是别人的;在经过一番激烈的内心挣扎和令人脸红的「实验」後,最後终於不得不承认这真的就是自己「现在的模样」……好吧,菲伊斯也知道不能把洗澡洗这麽久的原因完全归咎於发呆和他的自我颓废,换做王子殿下根本就没多大差别吧,说不定还是照常生活、照样是万人迷……
……越想越沮丧了,唉。
希望王子殿下刚才什麽都没看到才好,不过就算看到也没差了啦……
以这件事情为分界线,菲伊斯和缇依这种奇异的同居生活,从此开始有了转变:
缇依不再跟菲伊斯一起共进晚餐-本来两人每天至少会有一餐共同度过-起初菲伊斯以为是对方太忙,然而渐渐的,迟钝如他也开始察觉到一些异样:
例如,以前缇依看书或研究资料有问题时,会亲自来房间问他,现在却只透过风之精、通讯器来联络。
例如,以前缇依偶尔会来房间对菲伊斯进行几个他正在试验的解咒术,大概两天会有一次,但最近却一次也没有。
当然,菲伊斯没有期待缇依像之前自己还是男儿身时,经常来找自己泡茶聊天顺便调侃自己那样从容闲适,但这种两人同住一屋檐下却又不见面的感觉,多少让他感到有些寂寞,还有一点点的……焦虑。
这分明就是刻意避开自己吧?可是避开的原因呢?因为我现在是女性?还是因为那时王子殿下果然还是看到了我的身体?可是被看到吃亏的是我啊,不可能会因为这样而避开我吧?还是说有什麽其他原因……
心中隐隐浮出了些什麽,却又不愿意承认,只能继续放肆自己的胡思乱想。
菲伊斯一边心不在焉地改着公文,一边望着窗外发呆──风侍有理由不改公文,不过他这个区区的金线一纹想不改可没办法,所以就算自己是受害者也还是得办公,唉。
菲伊斯埋头又写了几个字,眼睛在房间里无聊地转了一圈,最後停在被放在柜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袍子上。
就是这个!
菲伊斯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也不管改了一半的公文,快步走到柜子旁。他轻轻地抚了抚衣服,小心地捧起来放在怀里,又花了一阵子烦恼该用什麽东西装比较好看,左思右想後,菲伊斯最後决定还是用手拿就好。
衣服放在这里放太久也不好,反正都得还回去,不如现在还吧。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正大光明去见恋人的藉口,菲伊斯也不多想,门一开就直接走向隔了两间房间的书房。站在厚重的木门外,菲伊斯抬起的手稍微有点迟疑,总觉得现在来好像会打扰到王子殿下,但手的动作比他大脑思考的动作快了一步,当他意识到时,自己已经举起手敲门了。
……算了,只是还个衣服而已,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然而菲伊斯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不管他怎麽敲,房内都是一片安静。
他疑惑地推开了门。
门一打开就看到几乎被书本和纸张给淹没的书桌,桌上也堆满了书,卷轴、羽毛笔、还有画满了看不懂符文的纸。
靠近沙发的小桌子上,摆着一份冷掉的午餐。
落地窗大大敞开着,飒飒的风声翻动着桌上的书,床铺上的薄被也被掀起了一角。
房内空无一人。
菲伊斯抱着缇依的外袍,呆呆站在房间里;有一瞬间,他想拿出通讯器问对方人在哪儿,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没有真的付诸实行。
或许是去找资料了,或者去开会、回神王殿……王子殿下可是很忙的,怎麽可能会一整天都待在这里呢?
尽管他也很清楚这些,但心中涌出的这份失落却怎麽也无法掩盖过去。
茫然地站了半晌,菲伊斯终於还是离开了房间,连同那件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的袍子一起。
金发青年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餐时间;桌上的食物被魔法好好地保温着,大概是送晚餐来的仆人看到中餐没人吃,房里又没人,所以用了保温魔法保存晚餐吧。
缇依走到桌前,盯着食物看了一会儿,厌烦地转过头去,决定等等请仆人收下去,明天再吃。
烦躁,非常烦躁。
这几天缇依到处奔走,不只是到处蒐集关於邪咒的资料、鬼牌剑卫使用邪咒的情况和音侍使用的魔法种类,还要应付一些高层官员的政务会议──他自己的会议即使缺席他最後还是有办法解决,但梅花剑卫的就没办法了;特别是对於某些爱找梅花剑卫麻烦的官员来说,菲伊斯一没出席下场就是落人口舌,给这些老家伙抓住把柄之後就会没完没了,所以缇依宁愿伪装成梅花剑卫的模样出现,省下之後可能发生的问题。
不过,除了这些公务,还有一点点私人原因:他不想见到「现在的菲伊斯」。
菲伊斯只是被邪咒混合魔法影响、变成了女性体而已,内在还是一样的。
在跟菲伊斯同住在这里的前三天,他一直都是这麽认为的,所以即使见面聊天、同桌吃饭,他都可以跟对方开玩笑甚至调侃一下「变成女性的菲伊斯」。
之前菲伊斯都会穿在身上的斗篷披肩,完整地遮住了「她」的身体特徵,连吃饭都没脱下来,所以给人的女性印象并不强烈,直到那天──那天当菲伊斯的浴衣不小心滑落时,尽管只有一刹那,他还是看到了。
那是「属於女孩子」的身体。
那不是菲伊斯,不是他所认识、喜欢的菲伊斯。
缇依也知道这是自己在钻牛角尖,可是那个画面却牢牢地钉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在那之後,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好好面对现在的菲伊斯;之前对方那些刻意被自己忽略的女性特徵,全部自他的眼前一一出现,毫无保留地,哪怕只是听到对方的声音,同样会令他感到烦躁。
他所喜欢的那个人,不论是外表还是性别,都彻底地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令他又熟悉又陌生的人。
理性上,缇依明白菲伊斯的内在、他和菲伊斯所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记忆,都没有丝毫更改;但感性上,他却说服不了自己,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的恋人这个事实。
菲伊斯的一切,在他心中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改变的。
所以他才没办法接受有另一个、跟菲伊斯既相似却又不同的人的存在。
宛如执念般深刻地嵌入灵魂,但缇依也知道这件事情是绝对不可以对菲伊斯说的──他自己不能接受是一回事,伤害到菲伊斯又是另一回事。
菲伊斯已经被他伤害的够多次也够深了,不能也不想再伤害到那个人。
可是,像这样逃避见面的行为,难道不是另一种伤害吗?
缇依重重地揉了揉头,目光落在桌上、一本他今天出门前研究到一半的魔法邪咒书籍上。
只要快点恢复就可以了吧。
只要找出解除咒语的方法、让菲伊斯快点恢复的话,这一切恶梦般的事情就会消失了吧。
必须快点找出解除咒语的方法──
缇依的脑袋开始高速运转了起来,快得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身体就自己动了起来:
黑魔法、诅咒、邪咒、魔法、颂词、法阵、牺牲、实验品──他举起双手,黑雾般阴冷的气息从他掌心渐渐涌现;紫色的光芒、凭空出现的巨大五芒星法阵、围绕着自己的黑暗锁链,口中吟咏出最优美却也最为冰冷的颂词──
砰!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巨响,缇依睁开眼睛,还没看清发生了什麽事,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王子殿下!你在做什麽!」
红发女子焦急地朝他冲来,他心头一颤,翻掌收回灵力,却来不及遮住手臂上因为刚才的实验所留下的黑暗烙印。
「你、这是怎麽──会痛吗?要找陛下来吗?你做了什麽?」
从对方讲话的毫无逻辑性就可以看出对方的慌乱,缇依冷静地用手一抹;刚才彷佛被烫伤的条状黑色痕迹,就这样消失了。
「欸?你……没事了?」
女子紧张地低头查看他手臂的状况,缇依却只是轻轻推开了对方、彷佛不经意地往後退了一步:
「我没事,只是在试验新的解咒方法而已。」
「你拿自己来做试验?」
对方质疑的声音在耳後响起;他知道对方就是这样的人,却还是让他感到一阵烦躁。
「快点找出解除你身上咒语的方法,对大家都好。你要是没事的话就出去吧,我还想试试其他的解咒方法。」
背後迟迟没有响起脚步声,缇依踌躇了半晌,最後还是勉强转过了身子。
然後,他看见了,菲伊斯的表情。
「果然,我变成女性,对你来说很困扰吧。」
「……」
「本来嘛,一个男人突然变成女人,谁都会不习惯的,更何况还是像我这种,呃,随便又动作粗鲁的人,变成女人,果然很奇怪吧。」
「菲伊斯──」
「抱歉了,明明是我自己的问题,还给你造成困扰……」
红发女子的脸庞有些僵硬,似乎是想装做不在意的笑一笑,但那苍白的脸色及双眼中流露出的痛苦,让缇依无法忽略。
「菲伊斯,我不是──……」
话说出口却又停住,他到底想说些什麽呢?
面前的人等了他一会儿,望着沈默不语的他,轻轻开口;她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至少对缇依来说,每一个字都清楚地打在他的心上:
「哪,王子殿下,如果──我是说如果喔,如果我永远都没办法恢复、一直维持女性的模样的话……」
「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心脏,像是急速下坠後,猛然停止。
缇依凝视着对方,凝视着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双眼:那双深邃的、温柔的、直直望着自己的深蓝色,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对方眼底自己的倒影──只有菲伊斯会这麽看他:没有如青涩少女般的仰慕、没有阴谋算计的阴狠、没有夹带任何有色的目光,就只是单纯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他突然明白了。
根本就没有人、从头到尾都没有人试图「取代他心中的菲伊斯」;陪伴他身边的、守护着他、爱着他的,一直都只有一个人。
菲伊斯。
无论外表、无论性别、无论变做什麽模样。
他爱的人,一直都只有这个人。
「对不起,菲伊斯。」
金发的青年温柔地捧起对方有些颤抖的脸颊,额头轻轻碰着对方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对方眼底的深海:
「对我来说,没有『如果』。」
然後,吻上。
唇瓣的形状、温度、气息,明明都不同,但心跳的频率却是一样的、这份来自心里的悸动也一样──再没有人可以带给他这麽强烈的情感、内心源源不绝地涌上的温柔和爱意,都只来自於眼前这个人。
菲伊斯。
只因为是这个人;只有这个人,是特别的。
他用舌叶描绘着对方的唇瓣,一点一点地滑入对方的牙齿间、与对方的舌叶紧紧交缠,舔弄吮吸着彼此口中的蜜液,双手也下意识地搂紧对方──还不够、还想靠得更近、更近,直到完全没有距离为止……
温暖的手指抚上他的脸庞,这种触摸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彷佛感觉到了什麽,睁开了眼睛。
红发男人正双手捧着他的脸,温柔地回应着他。
缇依忍不住笑了。
「欢迎回来,菲伊斯。」
事後缇依在研究邪咒和魔法融合的高深解咒术後,才发现一个被称作「白雪公主之吻」的解咒术;据说这个解咒术必须由中术者深爱、同时也深爱中术者的人给予的一吻,诅咒才会解开。
「什麽啊!如果只是一个吻的话,那不是很容易吗?这算什麽高深的解咒术啊!」
他的恋人同时也是这次的受害者,菲伊斯扭曲着脸怒吼,不过缇依倒是对此有不同的见解:
「那可不一定。要碰上一个自己深爱并且也深爱自己的人,或许一个人一生中只能碰到一次喔?」
如果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的话。
他的恋人沈默了一下,耸了耸肩,接受了缇依的想法,不过还是有些委屈──夹带了一点不甘心地问道:
「那如果吻了也没有恢复呢?代表王子殿下不够爱我吗?明明就很嫌弃变成女孩子的我!」
金发的青年轻哼了一声,一把抓过对方的衣领,趁对方还没回神时,在他耳畔旁诱惑般地低语:
「如果吻了也没有恢复,那就代表吻的还不够,要再吻久一点!」
说完就毫不客气地把对方压在身下,狠狠地一吻,直到对方晕头转向、无法呼吸时,才喘着气放开对方:
「还有,那不叫嫌弃,只是『还没习惯』!反正你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只有乖乖听我命令的份,还有得让你挑吗?」
红发青年一愣,夸张地摇摇头,大大地叹了一口气,随後一翻身把对方搂在怀里:
「是是是,谁叫我遇上了我的『一生一次』呢?」
如果一生只有一次,那我庆幸自己能遇见你。
不论你变成怎麽样,我都一定会认出你;
如果你不再是你,那我就重新爱上你──
因为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一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