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遺憾 — 20

「他真的太厉害了,我太崇拜他了啦!」

「之前一知道这部电影时,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他。」

才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冉冉跟另一个女孩的声音,我本来想走,却被冉冉先看见。

「小悦!你昨天怎麽没来?」

「我……」视线停留在另一个女孩身上,她有双和冉冉相似的眼神,留着一头乌黑的头发,还戴了一顶很文青的扁帽。

「跟你介绍喔,这是我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千代子,她爸是日本人所以名字不像台湾人!千代子,她就是我跟你说……」

「我知道,你的灵感模特儿。」千代子说着,并礼貌地起身行个礼,「冉冉她老是这麽任性,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微笑,今天的冉冉看起来精神特别好,注意到她们刚刚在看ipad,我转移尴尬地问:「你们刚刚在看影片吗?」

「对呀,是苏富比伪画大师!他超帅的!」冉冉兴奋地说。

「苏富比算是现代画技最一流的画家了,能够掌握各种派别的画法,还能模仿那些名画,模仿到连监定师都看不出破绽,真的非常厉害。」千代子也跟着说。

「如果我还能再活久一点,就要以他为榜样。」

「但别学他画伪画,那可是犯罪。」

「你不说就好啦。」

她们自然且默契的对话,让我在旁边不知道要怎麽切入,只能默默挂着笑容看着。

「小悦你今天看起来精神很不好耶,我哥又气你了?」

「没……」

「你哥就是这样才老是没女朋友,叫他改改啦。」我才开口说一个字,千代子立刻接话。

「没办法啊,唯一能接受我哥的只剩下你了。」

「全世界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接受。」她翻一个白眼。

她们聊得忘我根本停不下来,明明在同个空间内,她们的四周好像加装了玻璃墙,和外面的世界隔绝起来,我无法进入,只能看着,甚至我悄悄离开了,冉冉都没有发现。

我叹口气,顺了顺了难受的胸口。

走出医院外面,暖暖的太阳照着我,「所以我才讨厌交什麽朋友。」

看着冉冉跟她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一起讲话的模样,我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多麽的幼稚。原来一直以来,我讨厌跟人变得亲密是因为努力付出之後,自己仍然不是对方最重要的朋友。每个人都有一个认识多年或是兴趣相投的朋友存在,无论我多麽努力去维持这段友情,终究没办法变成那一个。同时我又很矛盾,当真的有人把我视为最重要时,我又害怕起这种亲昵关系,逃避起来。

这就是,我的另一个压抑。

虽然我不知道,它是怎麽形成的。

「我也许,会这样孤单一辈子也说不定。」苦笑一下,同时为苦笑的自己感到悲哀。

「你如果老是喜欢自怨自艾的话,那很有可能。」赖狐狸突然出现的说。

「你是跟踪狂啊。」

「我就不能来看我妹吗?」

「那你怎麽不进去?」

「她跟她那个好朋友,一讲起话来吵死了!差不多快把一天的力气都说完了吧。」

「好朋友……」

「那家伙应该把书拿给你看了吧?」他像会读心术一样,一眼就看穿了我。

「所以你知道?」

「我是不知道详细情形啦,但在垦丁的那个晚上,他有大概提过。我们一起喝了酒。」

「一起喝酒……」啊,我记得还有一件事就是和女儿的男朋友一起喝酒,我的天啊,零那家伙在想什麽,这个人根本不是我男友好吗?

「你现在是学舌鸟吗?一直重覆别人说的话。」

「抱歉这里并不会有都城和贡品。」

「哈哈哈。」

我们一起并肩走出医院大门,阳光洒落下来,我和他的影子时而交错、时而疏远,话题从原本沉重的情绪转到看过的小说上,第一次和跟这个人也会有聊不完的话题。没办法,只要一提到我看过的那些精彩故事,有个相同的人能一起讨论,是件很难得的事。

妈曾经说过,她跟老爸这麽不同的两人会走在一起,最大的原因就是彼此都喜欢相同类型的小说和电影。

不知不觉,我们竟然在露天咖啡点了杯饮料坐下来聊了快一个小时。少了那些针锋相对与酸言冷语,这大概是我们认识到现在最和平的一次了。

「那麽,话题可以回到前面了吧?」他转着杯子,话峰一转。

「什麽?」

「我说过了,不希望你伤害冉冉。」

我肃起脸,又来了。「你大可放心我并不会伤害她,而且我觉得她也不是那麽需要我,不管我之後会不会消失,我想她并不会太难过。」

「你从来没认真看过别人的内心,对吧?」

「因为不需要。」

「你始终让你的心和任何人保持着一种距离,就已经是伤害了。」

「要不然呢?难道要我当那种自己受伤的善良好人?」

「你每次都这样不是吗?一发现自己不是唯一就跑掉,可是你根本没有给别人当唯一的机会。」

「什麽叫每次,你很懂我吗?」

他的表情不知道为什麽闪过一丝受伤,「你果然,始终想不起我。」

「什麽意思?」

「我听说,冉冉在某个地方藏了一幅画,如果可以,找个时间带我去看看吧。」他说完,就把钱放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

在我的生命里,我始终不断地看别人远离我的世界,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多那麽一点点的耐心也好,再多和我相处一会儿,我虽然很难靠近,但不代表永远都靠不近。

这种想法很任性,可是我在努力了,努力不躲开等着别人回过头发现──其实我的表情很寂寞。

已经走远一段路的他,就好像听见我心底的声音一样,突然停顿了脚步,我慌张别开视线,假装没看到。

过了几秒,偷偷把视线转回去,就看见他正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望着我,彼此遥远的视线交错,这瞬间,我隐约想起某段回忆。我好似患了失忆症的患者,从开始面对过去的一切,许多刻意不在意的片段,正一点一滴地恢复。

那是谁呢?

很久以前,好像也有个人,老是用这种遥远的距离和我四目交接,虽然离得很远,可当时我却觉得只有这个人离我的心最近。

模糊的记忆渐渐拨云见日,「三十步……」

我想起来了,他是『三十步』!

以前我在少女漫画月刊上面找到的笔友,那时我才国一,因为他的自我简介里喜欢阅读的书籍跟我很类似,我们便开始长达一年多的书信往来。一开始都是在聊小说,後来渐渐会分享一些心情跟生活,我几乎什麽都会和他说。

因为见不到面,甚至连对方长什麽样子、是男是女也不清楚,所以我可以很放心地和这个人分享我的内心、我的坏情绪。班上的谁原本跟我还不错又远离我了,还是我又自我保护地逃避了什麽,他通通都知道。

直到国二那年的暑假,我们说好要见面,她说既然他的名字叫三十步,那麽我们就以三十步的距离见面吧,各自拿着一本傲慢与偏见,约在旧车站前,想办法在这人群中找出对方,好不浪漫。

记得那天,我带着非常忐忑又期待的心情出门,在相约的中午十二点,我站在公车立牌前,手上的小说被自己捏得很紧,紧得一直冒冷汗。

眼神不断搜索来往的路人,直到在笔直的前方出现了一个男孩,他手上拿着傲慢与偏见,没有挥手打招呼,只露出坚定的视线看着我,嘴唇好看地抿出一个微笑,那一瞬,我从他的眼神里知道,我们彼此是多麽契合,只要一眼就能感受到所有的情绪。

不需要太近、也不需要说话,就让我站在这样的距离凝视一整个下午我也愿意──那时的我,甚至疯狂地这麽想。寂寞了很久的心灵,在那刻好像终於愿意为谁而敞开。

当他准备要迈步走过来的时候,下一秒一个女孩冲到他旁边挽住他的手,亲昵的不知道在和他说什麽,他的眼神透露出慌张,他一再转过来看我,试图拉开女孩,但女孩却不断撒娇地拉着他的手,很快的,他就和女孩慢慢离开我视线的轨道。

从那天起,我没再看过傲慢与偏见。

从那天起,也没再打开任何一封,关於这个人寄来的信件。

每寄来一封,我就丢一封,逃避的心态让我连他的解释也不想看。说到底,他也不用解释什麽,因为我们什麽也不是,只是书信往来的笔友,他何需解释?

我不敢相信地瞪着赖狐狸,有种很想拔腿逃跑的冲动。

紧握着拳头,心底努力告诉自己不能再老是遇到问题就跑了,不能。

他已经重新走回我的面前,只剩下五步的距离。

「你想起来了,对不对?艾莎。」艾莎这个名字,是由傲慢与偏见里的伊丽莎白的名字缩短而取的,我们也是因为这个故事,才开始了书信往来。

「三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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