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不知道女孩到底长怎样,老伯虽然说从那扇窗看出去,可以看到他的女儿,但从来不愿清楚地指给我看,说看我的模样那麽时髦,要是把他女儿拐走就糟糕了。
我们从早上聊到晚上,上次见面,我甚至还把那段往事给说出来,很意外地,那天之後我的肩膀感觉轻松很多。
像是终於有个人可以陪我一起分担着痛苦一样,我愈来愈期待老伯的出现。如果说我们就像忘年之交,一点也不为过。
天气愈来愈冷了,这天老伯迟到了一个多小时。
「给你吃。」他把一罐五颜六色的糖果罐放在桌上。
「西班牙糖?」
「没错。」
「真可惜你是男孩子,不然我就收你做乾女儿了。」他一脸认真地说。我们两个都哈哈大笑起来。
「对了,上次的十件事,你还少了四件呢。」
「嗯……」他搓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应该是和她的男朋友喝酒吧。电视不是常这样演吗?爸爸看女婿的感觉。」
「这通常是刀光剑影的情节呢,用眼神杀死女婿的感觉。」
老伯笑开来,「上次回去我有想过,其实我还满想和她一起放风筝的,这种事情我们一次也没做过,再来是……再一次一起去郊游登山吧。」
「再一次?」
「她小的时候校外教学,我们有一起出去玩过,那时真的很快乐。」
「那……最後一件呢?」
老伯转过头露出慈祥的笑容,「当然是,告诉她我爱她。」
「那为什麽不现在说?」
「她现在很努力地学着独立,学着如何一个人生活面对自己的人生,如果这种时候,我为了一己之私重提那些伤心往事,只怕她又会驻足不前了。我这女儿啊,别人很难懂她的,因为心思太过细腻敏感,太容易感受到许多情感,所以为了不让自己整天受到伤害,她才变成了那种逃避的姿态。
「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她甚至逃避起和别人有连系,所以她才不喜欢看别人的眼睛。我帮不了她,只能努力地不把她那已经很稀少的笑容给剥夺。」
「所以你才和她保持着这种冷漠状态?」
「这也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我的心脏愈来愈不好了,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心肌梗塞,如果我们恢复过往的亲密,就代表随时她又得面对一次生离死别。就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我无法再劝老伯下去。
我很能体会,那种失去亲人的痛,那种痛很奇妙,它并不会马上痛不欲生,它像一种慢性的病毒,随着时间流逝一点一滴地侵蚀着内心,等回神时,那块地方已经疼痛不堪。
好像少了什麽,一个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有那麽块地方,从此再也回不去。意识到这种失落时,通常已泪流满面。
我知道的。
所以,我懂老伯的苦心。
却也不忍他抱着遗憾,只敢远远看着女儿想,像着他们能一起做些什麽事。
遗憾,这两个字包含的东西太多、也太重。
故事到这里结束。
我就像被催眠、被引导一样,跟着他最後的几行文字,等到回神时,我竟然也泪流满面,且这一次不是因为故事,而是想着老爸寂寞的心情,而心痛得哭了出来。
这里面的每一行对话,都像刺一样地刺痛着全身,我无法移开视线也无法告诉自己这是假的。
──因为我看过。
好久好久以前,我曾经看过学校附近的咖啡厅里出现爸的身影,清楚地看见了老爸的表情、爸的眼睛,可是我却逃走了,我告诉自己那只是幻觉。
「爸……」
被自己深深锁住的回忆,一失去防备就再也无法停止地全部跑了出来。好多好多回忆涌现,过去这个家三人一起欢笑的温暖,在脑海里恣意流窜。
我哽咽得喘不过气,像个刚学会哭的小孩,突然忘了自制能力,只能停不下来地大哭着。
我怎麽会忘了呢?
我怎麽、可以忘了呢?
只因为面对失去太害怕,就把妈妈给的一切都忘记,只因为看到老爸就会想起妈妈不在了,我就自私地不断的把自己关起来。
我怎麽可以这样。
看着餐厅的餐桌,以前爸妈两人斗嘴,我则吃饭吃得津津有味,看他们虽然争执却又马上和好的模样,让人觉得幸福。
我喜欢假日我们开着车去附近的都会公园,可以玩沙画,也可以玩秋千,那些简单又幸福的时光,我通通想起来了。
我更想起来爸在妈过世的那段日子里,努力在我面前打起精神、露出难看微笑的模样。
「对不起……对不起……」
九十九朵的紫云蔓。
这个意义,我也早就知道了。
妈妈曾告诉我,可以玩寻宝游戏,看我能不能找出这个家中所有的紫云蔓图案,等到有天我终於答对正确数目时,她说:这代表了我们一家人,永远的羁绊。
「可是,哪里有什麽羁绊呢?我已经是一个人了。真的是一个人了!」双手交叉的抱着自己,试图能从中找到慰藉,却只是更空虚。
叮咚──
刺耳的门铃声急促地一声声响着,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随手用卫生纸乱擦,一打开门就看见零一脸完全料中的表情,心疼地看着我。
「你……」
下一秒,他什麽都不说地轻轻拥住我,现在我知道了,知道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是什麽了,原来是老爸最常用的香水。
「为什麽要这麽做?」
「因为,我不希望你永远不知道这些事,我不想要老是想起老伯那张令人心疼的脸,这样只会让我更摆脱不了对我妈的愧疚。」
「谢谢。」我觉得有点疲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哭得太久。
我无力地把脚缩起来窝在沙发里,看零在厨房瞎忙地帮我泡杯花茶。
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得交代吧,关於怎麽会有人多管闲事到这种程度这些问题,我相信这不只因为他个人的愧疚。
「太诡异了。」当他端着两杯茶坐下後,我劈头就说。
眼睛哭得太久有一种陌生的肿胀感,我仍努力抬眼怀疑地瞪着零。
「怎麽?」
「这没道理、也不可能。」
「喂,你不会太久没哭,整个人哭傻了吧?」他在我面前晃了晃手。
「怎麽想都太夸张了不是吗?照你的说法,你为了要让我知道这些,还特地跑去写小说,而且还见鬼地写个几本就很红。那就算了,如果你只是想传达这些事情给我,相信一定有更容易、更不浪费时间的方法吧?为了做这件事,你等於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不是吗?」
他目不转睛地等我说完一大篇质问,最後笑了出来。
「那你觉得会是为什麽呢?」
「我……」看他笑成那样、笑得那麽诡异,莫非……
「不管你现在想什麽,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今天的你够累了,一口气耗费这麽多的情绪,好好休息一晚,记得明天去看看冉冉。」
「喔……等等!」想叫住他,他却挥挥手快速溜走。
我没起身去追他,或许是隐约感觉到,没有完全解开我的疑惑之前,这个人还不会消失。
抹了把脸,转转颈子,一静下来脑袋又想起关於老爸的一切,以及自己终於能承认,其实我很想回到这个屋子住。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沙哑的声音对着空气,悄声地说。
抚摸着仍有点起伏的胸口,才发现原来面对并没有先前想的那麽可怕,原来我逃了这麽久,曾被自己想的很可怕的悲伤,虽然痛、却不可怕,反而还有一点安心。
天色已黑,重新梳洗过後,突然还是想出门去一个地方──Once。
或许时间已经接近打烊时间,从玻璃窗看进去只剩下一桌客人,纪亚琪正一个人弹着吉他,沉浸在属於她的空间里。
我一进去,她马上发现我,仅仅一瞬的凝视,她好像就马上看穿了我所有的心情,只给了我一个淡淡的微笑。
随着咖啡变淡、变苦的时间,我简单说了所有的来龙去脉,她有意无意地搅拌着咖啡,眼神飘得有点远,我猜她也回忆起什麽相似的悲伤。
「这就是家人啊。只有家人,才会这麽无私地爱着自己,可有时他们却不知道,有些爱会让我们明白以後,痛苦不已,或是成为日日夜夜永远难忘的一幕。」
「亚琪……」
「你好多了呢,之前的你老是压抑着什麽,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是好多了,可是更寂寞了。」
「我懂。」
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们好像跨越时空成了白居易与苍老的艺妓,彼此的哀伤相互照映,许多心情尽在不言中。
当我要回去时,她难得地拉住我说:「嘿,还有一个压抑没解开喔,你懂的。」
「咦……」
「我的音乐可是能感受别人的心情的,当你踏进来的那一刻,旋律的根音就已经和你的秘密产生了共鸣。」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逼自己去思考。
「我会做你的掩护。」
「嗯。」
这种友情很特别,一种保持距离却彼此了解,一种不亲密却感觉强大的後盾,这种矛盾感相互碰撞,让我和这家店、这个人的友情不亲昵却心心相惜。
我想,我懂她指的是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