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到铁皮屋的门口,我就能听见屋内画笔刷刷刷的声音,轻推门进去,果然这老旧的门发出的声音还是惊动了她。
「啊,小悦!」
墙上的那幅画,又完成了一部份,尤其是画中的我正渐渐成形。
「今天不工作吗?」
「是啊,今天决定翘班。」
「哈!」
「你笑什麽?」
「你一定是被我拉着翘班上瘾了,老哥会气死。」
「我今天还去了Once。」
「看来你已经变得比我还常客了,我推荐的地方,绝对都是值得朝圣的。」
「不过我更喜欢这里,好安静,静到心也会平静。」
「那还用说。」她执起笔继续画画,我随性地躺在脏脏的地上,依照我洁癖的个性本来不会这麽做的,但人只要开始改变,就停不下来,像骨牌效应一样。
「我哥和你说了什麽,对吧?」她冷不防地问。
「没有啊。」
「我替他道歉,不管他说了什麽。」
「……」
「我们家只有我们相依为命,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过世了,老哥他……从那时开始就很逞强,我从生病到现在,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悲伤,但我都知道,他晚上都在偷哭。因为啊,我离开以後,他就是一个人了。」说到这里,她有点画不下去,手缓缓放下来。
「一个人听起来真的很可怕,比死亡还可怕。」
我知道喔,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的啊。
喀啦。
画笔突然掉落在地,眼前的景象好似被调成慢动作的画面,逐渐倾斜,冉冉就这样毫无挣扎地,转眼就倒在地上。
「冉冉!」我停了三秒才反应过来!
我冲过去摇她,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拿起手机快速开机後,我赶紧拨打一一九,拨打电话的同时,我发现自己的手抖得相当厉害,心跳也快得喘不过气。
我抱着她,这是第一次,我感觉死亡离自己这麽近……「没事的……没事的……」
我只能不断对自己这样说。
救护车整整拖了快半个小时才来,这段时间我只能不停祈祷她的呼吸别停下、千万别停下!
冉冉被送往山下最近的医院急救,当赖狐狸赶来时,对上他那双把每个人都当仇人的眼神,我心虚地不敢直视。
「我、我什麽都没做。」我忍不住解释。
他无力地在椅子上坐下,死命地盯着手术灯。
「我知道。」
「咦……」我以为他会把气全出在我身上,狠狠地把我骂一顿。
「我都知道。」
他颓丧地抓着头皮,把脸埋进双手里。
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再说话,他只是靠在椅子上闭起眼睛,双手交错紧握,那姿势我很熟悉,因为有段时间我也曾在睡梦中这样过。他在祷告,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过,他不停地在祷告。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麽才好。
看着那始终亮着的手术灯,看着走廊上来往的其他病人,有的也很紧急地被推入隔壁的急救室,他们的家属则跪在地上痛哭。
旁边因为没有床位而被推在走廊上吊着点滴的人,觉得很吵的地转动了眼皮後,又继续沉睡。
再往急诊室的床位区瞥一眼,注意到一名顾着玩手机导致自己的点滴早已打完、却也没通知忙碌的护理师,刻意让血液夸张地倒流,甚至还出血到在地上滴下许多鲜血,那名女孩第一个动作不是叫护理师,而是拿起手机往地上一拍,再摆出一张楚楚可怜的表情再拍,最後才换上气愤的表情大声咆哮。
正当我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那名女孩时,有几名看起来四、五十岁的人来到走廊讨论事情,不听还好,一听发现他们竟然在讨论还有意识的老母亲的房子要怎麽分,那几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其中一个提到医药费怎麽处理,大家马上沉默下来。
什麽人都有。
看着他们讨论无果,不欢而散的模样实在让人心寒。
不是我冷漠地看待这个世界,而是这世界的温暖实在少得可怜。
曾几何时,我们生活的每一块角落,早已变得不堪入目。
「我就是你现在这种心情。」赖狐狸突然开口。
「咦?」
「我就是用你现在的心情在看你。」他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睁开眼,并反过来在观察我。
我恍然大悟,「我并没有这样。」
「你有。想想两个月前小尹因为公事外出结果出车祸时,你是怎麽反应的?」
「我接到她的电话,问她怎麽会车祸、然後问在哪间医院,就这样啊。」
「这之中你有关心过她半句吗?」
「我……」
「知道当时我派人去处理时,小尹的心情如何?她说她撞了人,那个人流了很多血,却不愿停留在原地马上负伤逃跑了。」
「小尹该高兴,这样对方反而变成肇事逃逸。」我记得当时我也是这样跟她说。
「你有想过罪恶感将跟随她一辈子吗?这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是啊,我跟周遭那些人,又有何不同?
「我说得过份了。」
「你对我从来就没留情过。是说你不会太注意我了吗?连小尹的事都那麽清楚。」
这次他没有回答,他的视线又回到手术灯上,那扇紧闭的门就像每个人的心门,有时会觉得,一直打不开的原因,会不会里头早已血流成河,所以才让门一直无法打开。
「冉冉她很坚强。」我发自内心地说:「也很闪耀、很温暖。」和她相处时,我总是能体验到真正的人性,而不是像这个冷漠的世界,冰冻着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其实每个人都是城隐,我这麽想。
「那是冉冉在忍耐,你一定无法想像她忍受疼痛的指数可以有多高,高到连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再痛,她都还是能笑,因为她怕别人露出担心的眼神,因为这样,她那乐观的护栏,随时有可能垮掉。」
「不会有事的。」
「什麽?」
「我说她,不会有事的,她一定还能活超过明年的夏天,一直一直活下去的。」
「是肝硬化,还有其他的并发症。」赖狐狸完全不想相信我的安慰,他明白地告诉我真实情况。
「……」
「本来一直控制得很好,在这一年病情突然急转直下……」这是第一次,我听到冉冉得的是什麽病。
我不该接近他们兄妹的,我总觉得,自己又再一次选择了一个会悲伤的人生。
我没办法想像,之後的日子,我必须看着她渐渐离死亡愈来愈近。
如果是以前的我,现在就会拔腿逃走了吧?然而我却紧紧地给了赖狐狸一个拥抱,这拥抱是过去在我无数个悲伤的日子里,都希望有个人能给我的。如今我给了他。
「别想了,别再想了。与其去想那个还没发生的痛,不如记住现在的快乐就好。」
他哭了。
一个大男人的哭声,原来可以这麽刺入心扉。
我很想和他说我懂,我懂那种失去亲人的感觉,我其实懂内心的安全感消失的感觉,可我说不出口。
我们整整等了三个多小时,冉冉才被推出来,并且要暂时转到加护病房观察三天。
那晚我终於回到家後,第一次自发性地留下一滴眼泪,一滴不知道是为谁而流的泪。
然後我熬夜了,只用了一个晚上就选出零那本书最适合拿来当文宣的字句,并且列出三个书名。
回神时天已亮,我走到客厅看着晨曦,想着那天冉冉画画到天亮的心情。
我想我了解从阳台看着天空的意义了。她想表达的是,自己还能这样理所当然地看见多少次日出呢?
死亡。
看起来离我们很远,有时却近到下一秒就在身边。
来不及说的再见,来不及完成的梦,都再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爸……你也是吗?」你也是,抱着这种心情离开的吗?
*
「你怎麽做到的?」零此时正拿着我刚完成的文宣,沉默好一会儿才说。
「嗯?」
「这可是第一次有编辑能把文宣写得这麽到位,应该说很符合我想要的感觉。」
「所以你才选了我不是吗?」
「可是你看起来是彻夜不睡完成的呢,黑眼圈好重。」
「那不重要。」
「发生什麽事了吗?」
我假装没听见地拿起另外一份文件,「你还没选出你最满意的书名。」我忍不住拨拨头发。
「你每次只要想逃避的时候就会拨头发。」
「什麽?」
「我随便说的。」他吐舌一笑,我心说他的随便猜可真准。
「呐,你是不是正在拿我实验什麽?」
「为什麽这问?」
「你正在实行什麽计画吧?」
「就选这个书名吧,我要回去写稿了。」他随手用笔勾选一个书名後,第一次,这个老是很有自信的家伙不敢正面回答我问题地逃走了。
我转着笔目送着他那假装不疾不徐的背影。
零前脚刚走没多走,同样也挂着黑眼圈的赖狐狸後脚就跟着进来。
「零最近似乎很常来找你呢。」
「我是他的责编,还是你强迫的。」
「早上我趁着探望时间去看过冉冉了,没什麽大碍,老喊着无聊。」
我点点头,偷笑起来。
「你笑什麽?」
「前几天还要我接近冉冉要小心的人,现在却是……」
他不自在地咳了几声,压低嗓音,「昨天我哭了的事……」
「我会斟酌要不要散播出去。」
「你……」
「算算你现在可不只一个把柄在我手上呢,赖大总编,你是不是应该考虑以後对我的态度好些呢?」
他眯起眼睛点点头,换上了平时痞痞的笑脸,「你也知道我在观察你,我还有更多关於你的……」
「不好意思,我就是个生活枯燥乏味的城隐人,不可能有其他把柄,你再这样观察我下去,我真的要认为你喜欢我了。」原本只为了逞一时嘴快而说,可是那瞬间,我捕捉到他眼神里不自在的情绪,他立刻别过头,不让我注视他。
「我只是因为个人兴趣才观察你的。」
「个人兴趣?」
「谁叫你那麽的阴沉!」今天第二个,又一个人被我逼到直接落荒而逃。
我拿出抽屉的小镜子照了照,「我真的有那麽讨人厌吗?是因为我都太直接提出疑问吗?」
真是太令人费解了,这两个家伙。
不过,我很感谢赖狐狸带来这个好消息,心情一放松,人也跟着疲倦起来。
趴着快睡着时,连我自己都没发现的,我的双手又呈现祈祷状态,迷蒙之中,我意识到自己希望冉冉别死其实是因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希望活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