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色同行 — 二、月色同行時-7

不知为何,实习的第二周,何蓓如完全没有安排锺月跟着杨子容出去跑新闻。锺月回到报社写稿时,何蓓如也没再提及杨子容的事情。锺月自然也不敢开口问,只默默写着稿子,听着一旁的赵千谊絮絮叨叨地跟纪斐茵分享实习的过程。

她没听到什麽重点,除了赵千谊这星期随杨子容实习了两次。

整个星期她都没有写信给若飞,也没收到任何来自若飞的邮件,不管写信的人实际是谁;她也没有再试图去找白鸿砚。其实这星期她也只进了报社一次。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逃避什麽似的。

「……所以华光弊案之後你们的处理方式,并不是惩处相关人等,而是表面上让董座陆于垣请辞、消消毒而已吗?然後过不到一个月,就听说他要接任南和银行的董座?这就是公股银行体系的酬庸、腐败!」

财政部次长李宏骐站在质询台上,漠然瞪视着前方,一声不吭,对着他口沫横飞的立委在他眼里彷佛是空气。台下的记者们都窃窃私语着:「不要脸!」「轮流上台演一演被骂而已啦!回去什麽都不会做。」「官官相护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在他们眼里根本没什麽大不了。」

锺月只觉听得痛苦万分。上午九点就开始的立法院财政委员会,进行到现在已经超过三个小时,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艰涩的法案、冗长的质询,让她完全不知该如何抓重点。更何况,她根本无法专心听进去每一个字。

这是实习第三周的星期三。她偷偷瞄向坐在斜前方的杨子容,他正飞快地在自己的电脑上做笔记,眉头微蹙,看来完全没空跟她说话。

会场拥挤不堪,记者区的长桌旁坐满了人,她连手肘都无法伸展,闷得快喘不过气。加上质询台上的枪林弹雨轰炸不休,直让人神经紧绷。难怪媒体同业都会称之为「疯人院」──锺月想着,立法院似乎连气场都不太好。

这时忽闻一股肉香从门口传来,抬眼望去,工作人员正提着两大袋沉甸甸的便当走进会场。

她没什麽胃口,但肚子却开始诚实地咕噜叫。十二点二十七分,主席终於宣布休息。

原以为可以吃饭了,却见记者们全部各就各位,立即起跑,一窝蜂涌上李宏骐身边,平面记者不约而同伸出了录音笔;电视台记者的麦克风更是快狠准地纷纷堵了上去,还害得李宏骐踉跄了一下。

「次长,陆于垣董座的人事案,主管机关後续打算怎麽处理?」「财政部这边会订定时程吗?」

李宏骐被人墙围得密不通风,锺月根本不可能挤进去,只能勉强将手伸直,尽量让录音笔钻进圆圈的缝隙。

「嘿!小妹妹。」忽有人拍她的肩,她吓了一跳,猝然回头,见到顶着一头油腻鬈发的中年人──记得是某个小报的记者──正龇着被尼古丁染黄的两排牙齿,冲着她笑,「你这样太辛苦了啦,大哥来帮你。」

他说着伸手去拿她的录音笔,若有意似无意地握住了她的手掌。锺月大吃一惊,急忙缩回了手,「不……不用了,谢谢……」

「唉唷,你第一次来吧?看起来动作还不够快哟。」他越靠越近,口中浓重的气息喷到了她的脸上,「你这样太客气了,当记者不能太温柔哟,这样是抢不到采访的……」

锺月感到一阵反胃,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右手紧紧握着录音笔。「来啦!我帮你啦。」那记者又靠过来,伸手想抓她的手。

「陈大哥,我们要去吃便当了,」一个身影倏地出现,挡在两人中间,是不知何时出现的杨子容,「我劝你还是不要靠年轻妹妹这麽近比较好,免得招人误会。」他轻轻揽着锺月的背脊,把她带离人群。

「欸!你这小子有没有礼貌啊?干。」那位「陈大哥」在背後呸了一声,嗓音却被嘈杂的人声淹没。

杨子容大概只碰到锺月两秒就收了手。「这是年轻女记者很容易碰到的困扰,」他向立法院工作人员领了两个便当,顺手递了一个给锺月,「在江湖上走跳,你得学会保护自己。」

「谢谢,」锺月接过便当,仍是心有余悸,「但你这样得罪前辈……」

「我也不是第一天这样。」杨子容耸肩,「走吧,我们去享用纳税人请的午餐。」他指着一旁的座位。

锺月默默吃着便当,明明这个上午有千头万绪的问题应该搞清楚,她却像是所有话都被喉咙黏住了一般,一个问题也无法对杨子容问出口。不过反正她也不知该从何开始问起──她帮自己找了个藉口。

杨子容边吃饭边跟一旁的记者聊天,奚落着今天财政部次长的表现。锺月一句话也插不进去,想到接下来还有不知道会开到几点的下半场委员会,就觉得食不知味。

「你不舒服吗?」杨子容忽问,他注意到锺月每一口都只夹了几颗饭粒。

「没什麽,」锺月回神道,「嗯,其实有一点啦……」

「怎麽了?」

「消化不良吧,」锺月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杨子容清如水的目光,但仍感受得到他的视线仍停留在她身上,只觉全身发热,「我是说,对上午的议程。」

「哦,」杨子容一哂,「别担心啦。上午的内容大概九成都是屁话,等下午的会结束,我再跟你解说。」

锺月勉强的笑了笑。对於当天的作业,好像有安心了一点点;但除此之外,她心中还挂着另一件事。

老天保佑,这天的财政委员会只开到下午三点就结束了。过程中听到其他记者聊到过去还曾经有挑灯夜战的纪录,她还一度吓到僵直;後来还是另一位看起来比较好心的女记者缓解道:「你们不要吓唬小妹妹,只有审证所税这种重大法案时才会啦。」她才惊魂稍定。

尽管如此,她还是跟杨子容在立法院记者室写稿写到了晚上八点,晚餐吃的是和其他记者们一起订的外送馄饨面。杨子容跟她说明上午的重点只在华光弊案的质询之後,就一直不断地打电话、写稿、打电话,还要随时拿起手机接听何蓓如的轰炸。

幸好那位试图对锺月毛手毛脚的陈姓记者从中午过後就已不见人影。杨子容说,那类小报记者通常无法花太多成本在跑新闻。

好不容易等到写完最後一个字,锺月已经虚脱到不行。她起身走到茶水间泡了热茶,回来也递给杨子容一杯。

「啊,谢谢。」杨子容对她微微一笑,他方才正盯着萤幕凝神思索。

「你还没忙完吗?」

「其实差不多了。我只是在想,金管会明天的记者会,到底是要讲什麽鬼。」他伸了个懒腰,「你要回去了吗?」

「还没有,」锺月迟疑了一会,语气转为坚定,「你……你有空吗?能不能陪我走走?」

杨子容尽管流露了一丝讶异,却没多问。

「没问题。」他简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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