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钰真是後悔了自己的一时冲动,竟然自告奋勇要去开什麽董事会。她自己连银行都没去过,怎麽存款都不知道,与金融有关的事更是一概不知,无奈项家麒还真把这军令当真了,忙活着吩咐下人各种准备。
第一道关,是去见项家老太太。成钰若以项家媳妇的名义去开会,一定会受到二老爷的质疑。要想名正言顺,先要过项家麒的养母这一关。
项家麒每日清晨精神好些,好歹能趁此时间下床。
他拉过成钰左看右看,有些不满意。
“朱儿,你在酒店里还有素色衣服吗?中式的,不要旗袍,不要时髦的,布褂长裙最好。”
段成钰摇头,她的衣服大多是法国带回来的,如今在上海穿中式长裙的女孩子都越来越少了。
项家麒冲着屋外喊天柱:“去给瑞蚨祥打电话,让他们挑几件上好料子的素色斜襟短衫和绸罗裙子,旗袍也带来些,让裁缝跟着,改几件,再做几件。”
天柱答应了转头要走。又被喊住:“从家里叫个丫鬟来,来给少奶奶梳头。”
“首饰要拿些吗?管家里哪个小姐借几件。”天柱问。
项家麒想了想道:“不要,我朱儿可不管别人借。就素净的就好。
没一个时辰,一个前朝美人已经站在项家麒面前了。段成钰穿了奶白的洋纱短衫配黑绸百褶裙,元宝硬领里露出小小的瓜子脸。荷叶边袖子下是像藕一样的酥臂。项家麒喜欢得看不够,胸口都觉得没那麽疼了。
趁着他精神还好,简单洗漱了,上车直奔项府。
出门前觉得还能应付,可在这暑天里,项家麒真走到外面,还是勉强,从项府大门到大房堂屋的一段距离,他撑着成钰的手慢慢走,还是歇了三次。天上开始滚过乌云,起了风。院子里的竹林哗哗作响,有一股凄凉的味道,和堂屋门楣上的挽联交相辉映。他走过最後一道垂花门,已是面色如雪,冷汗涟涟。
“从璧,慢一点。”
成钰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浑身素服的老妇人,由丫鬟在两侧搀着,踮着小脚迎出门。
“我的儿,怎麽病成这样了?”老妇人知道项家麒是因病才躲出去了,即使这样,看到双颊凹陷的儿子,还是悲从中来。家里的顶梁柱刚刚撇下她撒手人寰,唯一的养子又被二房欺负,伤成这样,新仇旧恨立时涌上心头。她扶住项家麒的双臂,两行眼泪已从浑浊的眼里滚落下来。
“这麽热的天,娘去看你就好,怎麽又跑回来?”
项家麒人还没站稳,却是赶紧拉过成钰的手说:“娘,新媳妇头一次见您,自然是她要来叩头请安的,哪有让您跑的道理。”
老太太已经听说成钰的事情。她对段家并不像项家老爷那样有成见,对小时候的朱儿,也是怜爱的。只是想着儿子因为一个女孩,无端受了委屈,心里多少有些怨气。她看看成钰,有些不冷不热,好在项家麒的话让她还受用,不至於给成钰脸色看。
老太太让人扶了项家麒进屋,拉他坐在身边,找了软垫给他垫好。又仔细看儿子的脸色。
“娘,我带朱儿来见您,也是想让您给我做主。”
老太太拉着项家麒的手:“怎麽了,哪个欺负你。”
“自然是二房。爹临走前让我接手银行的事,可是二叔百般阻挠。还不是看我们大房人单影支?”他按了按胸口,颦着眉毛继续说:“如今我带了朱儿回来,她在法国和我一起上学,懂得比我还多,在生意上能帮我不少,可是我担心二叔不承认她。明儿个银行里要开会,我想带朱儿一起去……”
话说得有些长,他抵着胸口轻咳,每咳一下,脸色就白一分。
“我病成这样,坐也坐不住,一说话就气短。本想着多一个人是一个人。就怕二叔说朱儿不能去。”
项老太太看着儿子的难受劲,早就恨不得替他受罪,听他这麽一说,也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大房媳妇,还轮不到他二房指手画脚。”老太太恨恨的说。
“就是。”项家麒看老太太有缓和的余地接着说:“所以,娘。我们得先来问您,承不承认朱儿这个媳妇?”
老太太颦眉细想。项家的男人要纳妾,本不是什麽新鲜事。要不是因为段成钰和土司令那点事,她是断没有反对的必要的。舒玉和项家麒的婚姻名存实亡,只有尽早纳妾,她才能早抱孙子。昨日舒玉已经来和她磕头告别,项家麒给舒玉准备了地契金条,她只想早些离婚还乡。如今段成钰作正房是迟早的事。
“儿啊,朱儿从小,娘就疼她。多少次抱在怀里。只是如今她原来的婚事还做不做数了?人家不会来找咱们麻烦吗?”
项家麒拿起手边的盖碗,小口润着嗓子,然後摆摆手说:“不碍事了。我当着那参谋的面挨了一脚。他们多少找回了面子。後来我又差人上门,送了厚礼,这事就算过去了。”项家麒没敢告诉老太太和成钰,他送的厚礼,可是实打实的银行股份,这是土司令觊觎已久的。
“是这样……”老太太捻着手上的翡翠镯子,儿子为了个女人跌了面子,她还是有些不情不愿。项家麒早把他母亲的心思摸得透透的,他朝成钰使了个颜色道:“娘,儿子可全靠您做主了。他们若是阻挠朱儿过门,那我这一脚不是白挨了。”说完他捂住胸口,委屈的低头。
段成钰也不含糊,扑通一声跪在老太太面前:“娘,是朱儿不懂事,应该早些来拜见您。可是爹刚走,朱儿不敢来添乱。如今从璧需要有人帮忙,他答应过爹的,不能让人欺负大房。媳妇才疏学浅,但好歹也算半个帮手。往後您的事、从璧的事、家里的事,朱儿都会慢慢学。”
一番话说到了老太太心坎里。眼前的新媳妇,可比偏院里那个一天到晚吞云吐雾的舒玉强太多了。
“我的儿,快起来。让娘看看。”她扶起段成钰,拉到身边道:“你放心,我的儿媳妇,轮不到别人来说三道四。”说完她褪下手上通透翠绿的翡翠镯子,给成钰戴上。
“朱儿,娘没准备,以後再给你见面礼。这镯子我带了几十年。当年宫里赏给从璧他表舅一家的。你带着,谁也不敢欺负你。”
项老太太和段成钰这点芥蒂一旦消除,突然觉得新媳妇越看越好。老太太拉着成钰,一心想留她吃饭。可是项家麒坐了半日,已经有些不支,哪里吃得下饭。老太太一万个舍不得,嘱咐两人等这阵子平息了,一定尽早搬回来。段成钰又给老太太磕了头,才扶着项家麒出了门。
回到铁鸟胡同,刚一进院子,就听见屋里有人拿腔拿调的说笑。
“有客来了?”成钰问道。
项家麒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算客,是本家来了。”说着,自顾自的朝里屋走:“我乏了,得躺躺。天柱,让他们来里屋说话。”
成钰有点犹豫,是不是该跟着进去,项家麒又拉她的手:“你来,我带你见两个人。”
他进了屋,直接洗手洗脸,换了衣服上床。没一会,门口闪进两颗头来。
“东家!”两人一先一後的叫。
项家麒招招手:“这是你们少奶奶。来见见。”
两人一进门,一个又高又胖,一个又瘦又小,挤在一起朝成钰笑。成钰在法国看过电影,每次开场前都会有滑稽默片,两个小丑一起插科打诨。这两个哼哈二将似乎是演丑角的。
小个子先弯腰叫:“少奶奶,您吉祥。”
“这是白寿之,在银行里做稽查。这房子是他的。”怪不得刚才项家麒说是本家来了。只是好端端的,把家安在这个地方,也是稀奇。
项家麒又指指貌似憨厚的大个子:“这是陈锡明,专管文书信函。跟了我爹好些年了。”他又转头对成钰说:“他俩回头跟着咱们去开会。他们对银行里的事熟,以後有事可以问他们。若是找不着我,也可以找他们。”
成钰有些不明所以,若说银行的事问他们,还可以理解,但是听他的意思,这俩人会成天跟着他。项家麒是成钰肚子里的蛔虫,自然知道她为什麽不解,靠在枕头上,接着说:“我们三个都好玩票,寿之是小生,锡明唱花脸,我唱须生。”
成钰心里又一个怪不得,这一代有很多名伶的居所,戏楼更是一个连一个。这白寿之一定是为了唱戏方便,才在此置业。
陈锡明朝成钰抱拳躬身,算是请安。又对项家麒说:“东家,文书都准备齐了,给您过目吗?”
项家麒捏着太阳穴摇头:“今日乏得厉害,给少奶奶看吧。明日她也去开会。”
陈锡明听了一愣。这种会,还从来没有女人出现的规矩。可是这少爷是留过洋的,新派主意多,也不稀奇。他赶紧敛了神色,从随身的牛皮提包里翻出一落信函,双手呈给段成钰。然後又低着头,用袖子擦头上的汗。他人胖,爱出汗,永远显得诚惶诚恐的。真不知扮上花脸,能不能拿出些气势来。
窗户外又想起滚滚雷声。云低得像是要压下来。这憋了一上午,也没下了一滴雨,实在是闷的难受。
项家麒使劲换了几口气,小声对成钰说:“朱儿,我来嘱咐嘱咐你,明天的事情。”
成钰走过去,看他冷汗出的厉害,旁边有人,又不好给他擦。只盯着他脸上的汗珠发愣。
项家麒却不管那套,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身旁:“你离近些,我说话费力。”
“嗯。”成钰仔细听着。
“这银行的事,说复杂,确实是复杂。但对咱们其实很简单。我想好了,不管银行的具体事物,只做挂名的常务董事,顶多再挂个总稽查的虚名。这银行里,有一个人可以全权委托。”他看成钰瞪大眼睛看他,接着说:“这个人叫吴鼎昌,很有学问。早年留学美国。是个金融行家。我爹去世前几年,已经事无巨细交给他。咱们家的银行,是中国第一家商业银行。又和其他几个银行联营,才做到今天的规模。联营的主意就是吴鼎昌出的。银行里有好些北洋派系的股份。要保证这些人不撤股,就要保证军心稳定。所以我的策略是,全听吴鼎昌的。”
成钰听着,微微皱眉,这麽放任别人管自家产业,能不能稳妥呢。
“我知道你不放心。但是也没别的办法。吴鼎昌是个值得信懒的人,我自己做不过他。而且我还有其他要紧事。不能让银行的事拴住。”
成钰自然知道,他还要收集字画,再听戏唱戏,的确是忙。
项家麒促着眉头揉心口,今日说的话太多,他实在是累了。
“寿之,锡明,你们赶早回去吧,要下雨了。明日我和少奶奶一同去。我二叔虽然股份不多,但是一定会去开会。咱们相机行事。”
哼哈二将听了,各自告辞出门。成钰这才有机会给他擦汗。
“这麽说,明天你和我一同去?”成钰问。
项家麒半天没出声,只是长喘气,缓了半晌才艰难的说:“嗯,我也舍不得你自己去。那些人不好对付。”
成钰摸摸他的脸。这人有时粗枝大叶,有时又心细如发。对她自己,项家麒是一百个贴心。
窗外雷声滚滚,成钰小心的扶着项家麒躺好,看着那人艰难喘息着睡去。今夜将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不知明日,会不会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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