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冀走在暴土扬天的巷子里,前面岔路口上,路牌上写着铁鸟胡同。胡同里的土路有些坑坑洼洼,不时有一摊摊水渍,黑黄黑黄的,泛着尿骚味。他垫着脚,低着头,小心的绕过水坑,心里一股愤恨随着热气蒸腾起来。
他用手挡着脸,生怕有人看见他,仿佛他的脸上写着大学教授四个字似的。他这一世英明算是毁了。
这胡同虽不算八大胡同,但是段成冀觉得他还不如八大胡同呢。久负盛名的那八条街,是上等娼/妓的聚集地。而周边的这些胡同里,还聚集着好些个不入流的场所。
他不知道项家麒到底藏身到什麽地方,只得一家一家的敲门。开门的各色人等都说他敲错门了。
他回头望望胡同口。他把成钰安置在了汽车上,停在荣宝斋附近的路边,这种地方,可不是她一个清白女孩子能进来的。
眼看前面没有几家了,他又一次举起手叩门。这一次,是天柱开的门。
段成钰包了白纱的头巾,从汽车里钻下来,快步走进那扇大门。
天柱赶忙迎上来,弯着腰一边领着她走,一边快速说道:
“少奶奶,您能来真是谢天谢地了。”
成钰对这个称呼一愣,这才想起来舒玉告诉她,项家麒和家里人说过,他们在法国结婚了。
“大少爷他,被二老爷踹了个窝心脚。骨头断了,他那个身子,哪受的了。每次犯起喘来都疼得受不了。丧事办完了,他要接手大老爷的生意,二老爷百般阻挠,他只能躲出来。这地方虽然说出去不好听,可是二老爷管不着,银行里的人来找少爷,可以出入自由。”
他带着成钰穿过垂花门,一股浓重的药味从敞开的门里飘出来。
“这几日他太操劳了,起了高烧。本来骨头就没长好,又填了胸口疼的毛病。找了大夫来,说是那一脚伤了心肺。这有好几日水米没打牙了,可怎麽是好呀。”
成钰几乎是跑进屋里的,穿过堂屋,进到里间,远远的看到床上的那人,眼泪就已经掉下来了。
屋里没开灯。昏暗中,那人靠在床头,头发长长了,挡住了额头和眼睛。两腮深深的陷下去。嘴唇没有一丝颜色。
“从璧哥哥,从璧哥哥!”成钰俯身轻轻叫他。
项家麒听到声音拼了命的睁眼,看到面前熟悉的脸庞,扯着嘴唇露出一抹微笑,又闭上眼睛。
成钰摸他的脸庞:“从璧哥哥,朱儿来了。”
那人感觉到脸上的抚摸,意识到这不是梦境,再次努力睁开眼,眼神上下扫视着,最後定睛在成钰的眼睛上。
“朱儿……”
“是我,我来了。”
“怎麽会?我要去接你呢,可是,朱儿……我去不了。”那人的神情委屈得像个孩子。
成钰哑着嗓子:“嗯,我知道,所以我来找你,来帮你。”
项家麒这时终於清醒了,他想坐起来些,却起不来。成钰赶忙扶他,手摸到他的後背,一根根肋骨包在皮肤下面,硬硬的硌手。
“你家里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二叔也太狠了,他这一脚能要你的命呀!”朱儿搂着他说。
项家麒坐起身,有些想咳,生生忍着。天柱在旁边看到他憋的脸红,赶忙走过来。
那人终於忍不住,一手抵着胸口,一声声痛苦的咳起来。每咳一下,都痛到颤抖。天柱示意成钰,让他来。他坐在项家麒身後,在他後背轻轻的拍打,生怕一用力,他会疼到晕过去。撕心裂肺的咳了许久,才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痰来。
他缓了许久,浑身像水捞的一样,无力的说:“朱儿,我估摸着,要想娶你,必须挨一脚。可是我……没想到,这一脚……我有点受不住。”
项家麒和成钰虽然分开只有不到一个月,可是这二十几天经历了太多东西,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往日的自己了,看着眼前人也越发的觉得恍如隔世。项家麒恨不得把攒了一个月的话都告诉成钰。可是到了下午,他气力越来越不济,说话上气接不上下气。要不是成钰告诉他舒玉要离婚的事,又让他像抽了大烟一般有了些精神,他早就昏睡过去。
对於舒玉的要求他也不手软。他吩咐天柱去老太太那里要江浙一带的公馆的地契,还一再叮嘱天柱准备金条。成钰对金钱账务没有概念,项家麒只和她说,这些钱够舒玉抽好几辈子大烟了。
到了晚间,项家麒还是又起了高烧,昏沉睡去,按着胸口时不时的颦眉喊疼。天柱说他这是说胡话了,他醒着的时候,只知道一味忍着。
“他需要去医院。北平总有洋人医院吧。不是有个道济医院,洋人办的。他这样耗着可怎麽行?”
成钰觉得他一声声喊的自己心口也疼了,她用凉手巾给项家麒敷着额头,焦急的和天柱商量。
天柱也是急的没有主意:“洋人医院,能行吗?净是听说送进去就出不来的。”
“要真是这样,我们两个早就交代到法国了。他烧的这麽高,胸口又有伤,不能再扛了。”
天柱看看昏睡的少爷,有些为难说:“我也问过大少爷,要不要去医院。可是他怕二老爷知道他病的厉害。再过两天他还要开什麽董事会,他说要是人家知道他病得住了医院,怕银行发生什麽兑。”
“挤兑?”成钰猜到。
“对对,就是老百姓都挤着去兑钱。这世道,本来就人心惶惶的,再有个风吹草动的,他怕银行对付不了。”
成钰想起在法国的时候,项家麒和她半开玩笑的说,银行其实是无本买卖,用别人的钱,去借给别人,按理说是稳赚不赔的,但是最大的风险就是挤兑。他父亲去世,自己作为新东家,若是只剩半条命了,无法掌控局势,确实是一种风险。
“可是,那也不能就在这里忍着呀!”成钰本想说在这里等死,但是天柱是断断接受不了她这麽说的。
“少奶奶,咱们先忍过今夜,明天早上等少爷醒了再拿主意吧。实在不行,到开会时抽两袋大烟试试,就不会疼得那麽厉害了。”
段成钰听了怒目圆睁,狠狠的剜了天柱两眼,她算下了决心了,她必须留下照顾项家麒。
清晨,窗外又想起麻雀的叫声。阳光斜射进花格子窗棱里,把屋里的青砖地勾勒得斑斑驳驳的。
项家麒经过一夜高烧,到天将亮时终於发了些汗,总算踏实睡了个把小时。睁开眼,看到趴在他床边的小人儿,心里又甜又疼。
“朱儿,醒醒。”他轻轻唤她。
见到端着脸盆进来的天柱,又变了脸道:“怎麽让少奶奶这麽睡,把她累坏了,你们哪儿陪得起?”
天柱诚惶诚恐的放下盆,可是又不敢动成钰,围着她干打转。
项家麒撑着勉强起身,摸成钰的头发。段成钰这才醒过来,迷蒙着眼琢磨自己是在哪呢。
昨夜她打发走等在外面的三哥。段成冀先是跳着脚不同意妹妹留着这地方,成钰告诉他,项家麒早就告诉家里他们已经结婚了,她留下照顾他也名正言顺。三哥已经知道舒玉同意离婚的事,虽然觉得成钰的说辞勉强,但是妹妹一副心意已定的样子,他也不能把人硬拖走,最後只得不情不愿的回了酒店。
“从璧,咱们去医院好不好?”成钰想起他昨夜的样子,趁着他还清醒,赶忙问他。
“得再坚持两日,後天银行的董事要开会,怎麽也得断了我二叔的念想再说。我答应我爹的,要保住银行,不能让大房挨欺负。”
“一定要你自己去吗?不能托付别人吗?”
项家麒摇头道:“按理说要是我们大房的人,我是独子,又刚回国,哪里有体己的人可以拜托?”
屋子里又陷入沉默,其实项家麒自己也含糊,他已经病的几天下不了床了,能不能去开会,他自己也不能肯定。即使去了,让人看见他的一脸病容,恐怕也占了下风。
“我替你去!”成钰突然站起身道。看见项家麒和天柱都一脸惊愕,她又有些含糊了,声音低下去说:“咱们不是在法国结婚了吗?我是项太太了。”
天柱惊得张着嘴,他似乎已经看到一屋子中国的、外国的董事,围着段成钰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要以不守妇道的罪名把她绑去见官。
床上的项家麒却冷不丁的一拍大腿:“对呀,这是个法子。你是我太太,我的全权代理,其实就是去签字画押就可以了。我是东家,不用管银行琐碎的事,那些事有经理买办去管。你去了,只要让那些老东西知道我项家麒会接手银行的事就可以了。”
成钰本也是灵机一动,突然要被推上战场,也开始含糊了:“我,我真的行吗?他们能认可吗?”
“天柱,拿笔墨来。”项家麒吩咐着,又笑盈盈的对成钰说:“我给你写一张字据,就说你可以代替我签字画押就好。朱儿,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从今往後,咱俩跟一个人一样。”
天柱听了,後槽牙发酸,转身赶紧逃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