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家麒回家的第一夜,是在父亲卧室的外间睡的。他打发了下人,自己夜里一次次的起来查看。父亲气虚,夜里要咳痰,他扶着老人坐着,帮他拍背,一坐就是半天。
他知道这种事情是不用他做的。即使做了,对父亲的病,也没什麽用处。项家麒只是觉得这是个仪式,是安抚心里愧疚的仪式,做给自己看罢了。
寂静的夜里,外屋点着一盏昏黄的电灯,卧室客厅一片漆黑,只有父亲粗重的喘息声,一声声,把他拉回现实,拉回中国,拉回这个没有成钰的深宅大院。此刻,他觉得朱儿,离他很远很远。
清早的後院,下人的院子里。天柱跨出屋子。在院子里,让媳妇舀水洗脸。
“快一点儿,我赶着去少爷院子里。他在老爷那一宿没睡,准累坏了。我最好去迎迎他。”天柱催促着媳妇。
他的小舅子万福正好进院门,万福是门房,昨天晚上值夜。他一边走,一边打着哈欠。
“姐夫,起了。”
“万福,昨晚没在门房里睡吗?怎麽困成这样?”
“嗨,别提了。昨晚天都黑了,二老爷出门去。到了半夜才回来。我本以为能踏实睡了,结果今天天刚亮就有客。穿着大马靴,大呼小嚷的要见二老爷。我通共也没睡几小时。”
“二老爷这又是唱的哪出?”天柱一边擦脸,一边小声嘀咕。
他匆匆扒拉了两口饭,就直奔大老爷的院子,想要去接项家麒。
进了院子,却没见人影,拽过一个小丫鬟问,小丫鬟道:“大少爷刚才被二老爷叫走了,说是有要紧的事。”
“二老爷?昨天不是刚去请安了吗?”天柱嘀咕,站在原地,越想越不对劲,会不会和那穿大马靴的人有关系。他心道不好,赶忙叫了几个项家麒的下人,撒腿就往湖对面跑。
二老爷的院子里,青砖地面还凝着露水。空气里是微微的凉意。项家麒穿着长衫,跪在石头地上,头却没有低下去,眼睛冷冷的看着站在旁边的两个人。他亲爹毕恭毕敬的半哈着腰,面冲着西北军的谢参谋长。
“长官,我家老大闯下的篓子,如今已经问清楚了。他好歹没有推诿,您可要手下留起呀?”大老爷脸上焦急,任谁都看不出破绽来。
谢参谋手里拄着军棍,敲了敲地面道:“既然项公子承认了,当年是他劫了我家司令的八姨太。如今只有一条路,把项公子带去见捕房,按理处置。”
项家麒抬头一字一顿的说:“谢长官,当年段小姐还没有嫁给你家司令,这事不由得你们主告。若是段小姐不追究,无法立案。”
“混帐东西,你少说两句!”二老爷走过来,抬着手做势要打项家麒。
项家麒知道这根本就是二老爷把消息透露给司令的。他派了自己的佣人才望一路跟着,很容易查到他去了段府。当年成钰被劫持的事上了报纸,两下一联想,自然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自己昨天应该是激怒了二老爷。面对万贯家财,骨肉亲情又算得了什麽。自己如今已经明确的站到了大老爷一边。这亲爹是要置他於死地呀。
“哦,项大少爷的意思是,你和段小姐两情相悦。这事就可以这麽算了?段老爷是接了司令的红贴的,如今她要听从父母之命,和我家司令完婚才行。”
“这不可能,段小姐已经不能再嫁。因为……我和她已经在法国结婚,她是我项家的媳妇了。”项家麒微微抬头道。
“什麽?你这个逆子。”二老爷对他怒目圆睁,项家麒却没有半分要躲避。
“没有和家里商量,你在外和人私通。项家不承认这个媳妇!”
“二叔,我并不是您的儿子,这话,应该由我爹来说。段小姐嫁给我前,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何来私通。咱们项家又不是没有在外面养姨太太的先例,如果项家都不承认,我那些个堂弟堂妹,还能姓项吗?”
“混帐东西!”二老爷气的青筋暴露,一步上前,抬起脚,猛的向项家麒胸口揣去。他使了浑身的力气,在抬脚的一瞬间,项家麒看到了他脸上的煞气。
他早就盘算好,土司令心中这口恶气,靠赔礼道歉,是没用的。司令不缺钱,也不缺女人,项家麒若不当众跌面子,这一关过不去。眼下院子里乌压压站着谢参谋带来的兵,自己家的下人也都攀着墙头看热闹。他若想过这一关,恐怕得挨顿打。
他曾经计画着,等大老爷好一些,告诉他老人家,让他当和事佬,请司令来赔个罪,或是做个样子打两下。没成想,这把柄落在亲爹手上。这一脚,他算是躲不过去了,若想娶了成钰,这一脚他也必须挨。
想到这,他没敢有一丝闪躲,结结实实的迎上去。
虽是有思想准备,但当他胸前炸开爆裂的疼痛时,当他眼前一片漆黑时,当他完全无法呼吸时,他还是怕了。他怕他再也见不到朱儿了。他怕自己不能实现对父亲的承诺,再也起不来了。
耳畔回荡着忽远忽近的惊叫声。有人跑过来扶他。他看不见,也听不见,每一次呼吸,胸口都是剧痛。
身後有人撑着他的头,拼命的叫他。项家麒喘不过气来。他觉得下一秒就要憋死了。
不行,他不能撇下父母,不能撇下朱儿,他挣扎着要起身,要喘气。胸口里有什麽堵着。他拼命的捣气,一股热流猛的从口中冲出来,腥热的溅到地上。耳边又响起惊呼。他觉得胸口松快了一些,但眼睛怎麽也睁不开了。这一路上,他实在太累了。
项家麒嘴角挂着鲜红的血迹,在天柱怀里,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