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天津的列车上,项家的大少爷,和一众随从,包了一节车厢。下人们都挤在一侧坐着,项家麒自己靠在离得老远的座位上,神情倦怠,缄默不语。
“爷,餐车给送来了解暑的汤,喝几口吧,肚子里能舒服些。然後躺下睡一会,这麽熬着可不行。”
平日里对下人最随和的项家麒,今天几乎一句话没说。只有天柱敢近身。项家麒曾经觉得自己伶牙俐齿,会讨女孩子开心。可是如今朱儿没在身边,他才明白,那些俏皮话,都是因为她,才自己溜出来的。她没在,把他的聪明劲都带走了。
项家麒没回答天柱,直直的望着窗外飞驰的田野。天柱知道他心里和身上都不舒服,不敢再深劝。
车上没有像欧洲火车那样的卧铺车厢。项家麒有些坐不住,把长腿放在车座上,身子往下滑。天柱赶紧拿了个包袱当枕头,给他垫好,扶着他躺好。
“爷,听我一句劝。”天柱伏在他耳边,压低声音:“您得打起精神来。家里的情况……不太好。老爷这一病,二老爷派了人围了院子,连银行里老爷的买办襄理都进不来。老爷的病一半是气的。现在就指望你回去操持呢。这时候,您可不能倒下了。留得青山在,多少个段小姐回不来?”
项家麒伸出手,扒拉天柱的脑门:“头疼,让我眯一会。”
天柱的话,多多少少还是起了些作用。项家麒晚上勉强吃了些东西,又是一路昏睡。火车到天津的时候,好歹是缓过来些。
从天津到北平的火车要隔天才开,项家麒哪里等得了,他吩咐人雇了汽车,从天津火车站直奔北平。
车子驶近後海时,已是夕阳微斜。车子开得快,银锭桥那一弯白色,在粉红的落日余晖下只是一晃,仍是那麽端庄玲珑。
盛夏时分,湖边三三两两乘凉的人,坐在马紮上,扇着蒲扇。夏日的风吹动扶柳的枝子。湖心岛上聚集了成群的野鸭,大多卧在地上一动不动。临近岸边的水面上,布满了片片荷叶,绿的一尘不染。叶间点缀着粉雕玉琢的荷花。
一切都还是当年前离开时的样子。项家麒当年为了逃避名存实亡的夫妻生活和虎视眈眈的亲生父母,匆匆离家。如今再回来,心里记挂着重病的养父,和独自留在上海的朱儿。这本该是亲切的故乡景色,如今似乎美得与他无关。他坐在车里瞧着,仿佛窗外是阳间的烟火气,阴间的孤魂只能看着,却摸不着,阳光也照不到他。
汽车停在宅子的门口。天柱一溜烟下车过来扶他。
“爷,你慢点,别急。老太爷等着你呢。”
项家麒撩起长衫,快步穿过两道月亮门,回廊後的竹林,似乎也随着他的步伐发出“唰唰”的声音。
好些个佣人见他回来了,在旁边小道上飞快的跑,奔相走告。
还没走到父母的卧房,就见到小脚的养母,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站在门口眺望。
“娘!”项家麒见到那瘦小的身影,和布满皱纹的脸庞,颤抖着嘴唇,不知该说什麽。他本要请安,被母亲一把拉住:“从璧,我的儿,你可回来了……”
扶着母亲进屋。浓重的药味和一股老年人特有的陈旧味道扑鼻而来。看到床上形容枯槁的父亲,项家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从璧不孝,回来晚了。”
父亲起不来,见到他跪在地上,急急的摆手。
母亲过来拉他:“我的儿,你身子不好,快起来。别让你爹着急。”
项家麒心里满了愧疚,堵的喉头都是紧的。他起身坐在父亲床边。
父亲冰凉枯瘦的手拉着他,死死不放手。
“从璧,从璧。”他声声叫着儿子:“怎麽瘦成这样……”
“国外没有合胃口的吃食,回家来,补一补就好了。”项家麒也握住父亲的手。
“从璧,你回来,爹就放心了。过去……爹舍不得你劳累,你爱做什麽,爹都由你……只是,如今……爹要求你一件事。”
“爹,您别这麽说。折煞儿子了。是我太贪玩,耽误了正事。往後,儿子听话就是。”
“从璧,我现在……只有靠你了。”老爷子抬手向项夫人示意。项夫人去里屋,很快取出一个小硬木盒子来。
“这是两家银行的印件,你爹不放心交给别人。给你留着。”母亲走到跟前说。
父亲也气喘着说:“这份家业,如今要交给你了。从璧,你可别让你娘受了委屈!”
养父一生与养母举案齐眉,他因为没有子嗣,也试着娶过两房姨太太,但都没能有个一男二女。抱养了项家麒後,那些姨太太们也就慢慢冷落了。项家麒的记忆里,父母两人,从来没红过脸。他知道父亲这话的意思,二房,也就是他的亲生父母,不得不防。
“爹,从璧虽愚拙,但可以慢慢学。只要我在,就没人敢欺负我娘。”
听了这话,项老太爷晦暗的脸上,浮现出释然的微笑。
在项家麒的保证下,父亲似乎是放了心。很快沉沉睡去。
母亲见儿子的脸色,比他重病的爹好不到哪去,一再劝他去更衣休息。
项家麒依依不舍,又拉着父亲的手坐了半晌才出门回自己院子,临出来时,嘱咐下人把外间收拾出来,今晚他要自己值夜。
项家麒自己的院子就在父母的院落旁边。舒玉则是自己住在离得老远的偏院。如今老丈人病重,家里正是忙乱,却没听说舒玉出来打理。项家麒细问了一下天柱,他这位夫人仍是关在偏院里吞云吐雾,与世隔绝。
刚进了自己的院门,身後响起“哒哒”的脚步声。项家麒回头看,他亲生父亲的下人才望正满头大汗的跑来。
“大少爷,二老爷问您得没得空,他听说您回来了,也惦记着您呢。”
项家麒站住脚步回神,按理说二房那边也是该去请安的。索性趁着还没歇下,先去了。
宅子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种着片片莲花,此时也开得正旺。二老爷的院子在池塘对面,要穿过长长的回廊才能到。
项家麒的亲爹亲娘坐在堂屋的太师椅里。太阳要下山了,还没有掌灯,堂屋里显得一片晦暗。门上“敦诗说理”的大牌匾,似乎随时要压下来。
项家麒进了屋就弯腰请安,看不到暗处他们的脸色。
“从璧,几时回来的?”父母开始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项家麒躬身一一作答。
二太太毕竟是亲娘,拉了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佣人上了茶,看来一时半会不会放他回去。
“从璧,你这回是不是拿了个洋博士回来?”
“从璧不才,只拿了个硕士。要当博士,还得几年才行。”
二老爷捻了捻胡子道:“你这孩子,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是念书的料。如今大老爷病重,耽搁了你。等这边安顿好了,还是可以回去接着念。等拿了洋博士,二叔给你登在报上,到时候去大学里某个闲差,该有多好。”
项家麒只是笑笑,没有接话。二老爷继续说:“我知道你爱玩,身子又不妥帖。家里如今上上下下也有不少事需要打理,真是拴了你。其实,从璧呀,你也不用担心。家里还有我和你二婶操持。你以前如何,今後也如何。咱们是骨肉相连的至亲,你的吃穿用度不会短了你。”
这一下项家麒明白了。这骨肉相连还在其次,刚才养母交给他的盒子才是要紧。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
以他的本性,是不想接手家里的生意的。他是随性洒脱的人,不愿意卷到这些尔虞我诈的是非里。特别是亲人之间的尔虞我诈,让他每每想起,都不寒而栗。
但是如今他逃无可逃。刚才养父的话不言自明。家里的买卖,是养父一手置办的,其中不能不说是仰仗了养母和原来那个大总统的表兄妹关系。这些年,养母在祖父母那里独独受宠,惹了不少嫉恨。大总统已经成了万人唾駡的逆贼,养母没有了依靠,养父过世後一定会落得凄惨的下场。养父母对他素来宠爱,养育之恩他不能不报。
想到这里,他慢慢抬头对二老爷说道:“二叔,如今我爹病重。我也该收收心了,我已经答应了他,要去银行里做事,往後……我是不会离开北平了。”
二老爷乍一听这话,神色微微一凛。他假装若无其事的咳了一声,用乾涩的声音道:“好,很好。你爹没有白疼你。你是老大,如今要出息了,是项家的福气。很好。”
项家麒从那一声声很好中,听到了恨意。他低下头,不敢看这位亲身父亲。
“你大老远回来,也累了。去休息吧。我这里不用天天来请安,陪你爹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