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轮从印度洋驶入红海後,陈宗庆和一众朋友开始沉迷于灯红酒绿的海上生活。这种生活就像海市蜃楼,通讯的中断,让你远离真实世界的烦恼和责任。
男人们感觉自己无需为发生在乌托邦里的荒唐事负责。无论多风流的债,等到了陆地自会烟消云散。既然没有风险,为什麽不纵欢呢?
头等舱甲板上每天都逡巡着花枝招展的各色姑娘。太阳从船头升到船尾,姑娘从甲板招摇到餐厅。很多姑娘并非住在头等舱,却总是能搞定刚正不阿的看守,大摇大摆的成为富家公子的猎艳对象。
“这一次幸亏我跟了宗庆来,要不还指不定惹出什麽荒唐债?”傅若薇站在甲板上,和身後的段成钰说。话里虽是庆幸,神态却是幸灾乐祸的。
不远处的甲板上,她的未婚夫陈宗庆,被一大堆男男女女围着。男人们都是宗庆的朋友,女人们全是船上认识的新欢。
男人们说到高兴时纵情的笑,女人们都依偎在各自男伴身边,作小鸟依人状。虽然其中几个俄国女人长得比这些中国男人粗壮得多,但娇媚的神态是足以勾起男人的保护欲的。
这些男人在抽烟。离他们不远的船栏边,项家麒闲适的站着。他不能闻烟味,特意离狐朋狗友们远一些。他的对面站着一个头发蓬松的南洋美人。成钰定睛看时,正是那天穿着粉红抹胸那位。
不知是不是为了投项家麒所好,今天这姑娘竟穿了改良的中式衣裙。那对襟小衫紧紧的勾勒在身上,每一道沟壑都呈现在眼前。前襟的纽扣总有一万多颗,从脖子蜿蜒延伸到腰侧。每一颗扣子似乎都随时会崩到项家麒身上。成钰不知这种设计是不是为了折磨男人,给他们的激情增加困难与情趣。那南洋姑娘的眼睫毛不知是涂的,还是粘了假的,黑漆漆的扑扇着,像两只黑蝙蝠趴在眼皮上。伺机随时会把对面的男人抓走。
项家麒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带了圆圆的黑色墨镜,看不见眼神,但肢体语言全是放松的。
“这些男人没一个正经人。在国内的时候各个道貌岸然,一副随时要为救国救民献身的样子,结果到了船上,不知为什麽献身了。”傅若薇的口气明显已经看透了男人,不再是那个不经事的小姑娘了。
成钰无法接话,眼睛不自觉的往项家麒那边瞥。她看见那南洋美人和他不停的说话,笑的随风颤抖,不知他们发展到什麽程度。项家麒受欢迎的程度,她曾经在屏风後领教过。她只是觉得,这样的项家麒,和那个病在床上,可怜巴巴叫朱儿的人,完全不一样。也许这一个,才是真正的项家麒。与他同处一室的几天,只是做梦罢了。
陈宗庆看到未婚妻来视察,赶忙谄媚的招手:“若薇,我在这。”
他声音洪亮,引得项家麒也注意到两个女孩。他回头冲着这边笑笑,举起两个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下,算是打招呼。
“若薇,晚上是从璧的生日。我们预定了法国餐厅的座位。大家都去庆祝吧!”
傅若薇看看远处站着的项家麒道:“你怎麽不早说。人家的生辰,都没准备贺礼呢。”
“嗨,大家都是随口说出来才知道的。在船上,哪里去买贺礼。从璧无所谓,只说一起高兴高兴。”陈宗庆又看看段成钰:“带着朱儿一起来吧。”
最近几次朋友们的聚会,若薇都没有让成钰回避。几个男人都找了女伴,成钰不再那麽显眼,与他们在一处也没有那麽突兀了。
傅若薇嘴上说不好意思,回到船舱却不遗余力的打扮起来。这船上的生活确实有些无聊,难得有个由头,可以算作社交,她哪里愿意浪费了机会。
成钰作为丫鬟,没有什麽打扮的余地。她没有换衣服,却偷偷从箱子里翻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枚红宝石梅花胸针,是她娘家给她准备的嫁妆之一。胸针很小巧,不至於引起别人的注意,却很称她的脸色。
别在前襟上左看右看,她又换了一对朱砂镶金的耳钉。对着镜子端详了半天,还是把耳钉摘了下来。项大少爷过生日,她一个下人打扮起来,难免让人疑心。
她随身的东西不多,没有什麽可以作为贺礼的礼物。她想起行李里有几幅空白洒金的扇面,可是却没有笔墨。
“若薇,借你的笔墨用一下。我想给三哥写封信,到下一站时寄出去。”
傅若薇知道他们兄妹都爱书法,虽然大多数时间用钢笔,却偶尔写毛笔字切磋。她也没有起疑心,翻了半天找出好久不用的笔墨纸砚。
成钰真的铺开纸,洋洋洒洒的写起来。临上船时,三哥嘱咐她不要写信,若有急事,以一个他朋友的名义发电报。她其实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和三哥说。诉说思念之情,也想讲述沿途的见闻。这信虽不能寄出去,下笔却停不住。
若薇见她埋头苦写,出门去找陈宗庆了。段成钰见到四下无人,才摸出藏在抽屉里的扇面。若薇的笔不讲究,和那人的几杆笔无法相比,但聊胜於无。姑娘凝神屏息半晌,才气定神闲的下笔,只寥寥几笔,一副落花游鱼图就跃然纸上。
落下最後一笔,想了又想,没有落款。那人见过自己的画,即使不落款,他也看得出是自己画的。
晚饭七点开始。预定好的位子,不能迟到。若薇临出门前又换了身衣服,宗庆看着表直央告:“小姐,若是迟到了,位子就要让给别人了。你不晓得这餐厅很难订到的。”
若薇如今已经有了当家的派头,凡事都要慢三分,不紧不慢的挽着未婚夫,带着丫鬟出发。
他们一行人多,按照西餐的坐法,先生女士要面对面坐。别的朋友都带了女伴,只有成钰落单。她挨着若薇,坐在桌子的尽头。
寿星老慢性子,等到大家都坐定了,才姗姗来迟。
“从璧,怎麽一个人。Peony呢?”一个朋友问。这应该是那南洋美人的名字。
那人难得穿了黑色修身西服。随口一答:“就一个人。”他没解释和那美人什麽关系,或是为什麽不带她来,越是这样,大家越好奇。
他左右看了看坐的满满的桌子,只有长桌的另一侧尽头没人,解开西服扣子坐下。
法国菜一道道的,冗长繁琐。大家倒也耐心,隔着桌子用各国语言打情骂俏。穿过一个个侧影,一套套碗碟,成钰看着远处桌子尽头的那人。
项家麒有一搭没一搭的附和着周围的人,却也抬起目光追随成钰。
洋人吃饭,喜欢坐在昏暗里。深色橡木装饰的餐厅里,水晶灯的光线调到极暗,桌上点着蜡烛、摇曳的火苗在他眸子里闪烁。他的脸被映成桔红色,很温暖。
项家麒远远见到成钰嘴边的胭脂有些晕开,想是刚才吃沙拉时蹭到嘴边了。他乘人不备,冲着她举起一根手指,在自己唇边指了指,又用指尖轻轻蹭,示意那里粘了东西。成钰拿起餐巾,小心的按照他指的位置擦了擦,果然有淡淡的胭脂。她羞得低头,偷偷的笑。
餐厅里有一只乐队,奏着轻轻柔柔的曲子。一阵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踏着乐队的节奏走来。
“Peter,你在这里吃饭,怎麽不告诉我?”一只咖啡色的小手搭在项家麒肩膀上。南洋美人Peony不经意出现在他身後。
成钰这才知道,他给自己起了这麽个洋名。他中文那麽考究,却胡乱找了最普通的洋名。这名字其实只是一个代号,是他在虚空的航行生活中,针对外国女孩的代号。和他项家麒毫无关系,等到旅行结束时,估计这名字也会和那些风流往事一起飘散了。
项家麒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绅士的起身,让到一旁,回身给侍者手势,让他们添一张椅子。
Peony大方的与项家麒并排坐着。一个陈宗庆的朋友,名字叫季仲阳的,用英语说道:“欧小姐不知道今天是Peter的生日吗?”
南洋美人惊呼一声:“你怎麽不告诉我呢?早知道我要给你准备礼物的。”
项家麒无声笑笑:“坐下一起吃饭吧,礼物就不用了。”
那个季仲阳本来是Peony的第一目标,但是在她发现了项家麒後,就不再理会季少爷。季少爷虽知道是逢场作戏,这桌上的人,除了陈宗庆和傅若薇,其他哪个都是露水姻缘。但是雄性之间有争强好胜的天性,季少看到他俩并排坐着,觉得一阵阵醋意往上返。
Peony还在计较项家麒过生日的事,她伸出黑乎乎的小拳头捶他道:“一会儿你必须和我跳一支舞,作为补偿。”
桌上的众人都起哄道:“现在这支曲子就好,趁着没上菜,去跳吧!”
Peony起身,拉他的手道:“来吧,饭前第一支舞。”
成钰能看得出来他是不愿意的,但是众人的起哄,加上女士主动,他无法拒绝。他远远的看成钰,那姑娘哪里敢看他,赶忙低头躲避。
项家麒是骨子里的绅士。他从不会给女孩子难堪。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牵着南洋美人的手,走到舞池中间,随着节奏起舞。
他的舞步不算嫺熟,但好歹会跳。只是身体本能的有些抗拒。Peony则是如花蝴蝶一般,不等项家麒帮忙,已经上下翻飞,立刻吸引了满场的目光。
桌子上的其他人正全神贯注的欣赏,季仲阳幽幽开口道:“从璧的舞艺还需要精进呀。听说他的太太是无锡的大户人家,老丈人是高官,没有带女婿多出席社交场合吗?”
满桌子立刻归於寂静。有一两个不相熟的人追问:“怎麽,家麒结婚了?他从来没提过。”
“嗨,据说不到二十就娶了老婆。不愿意说是自然,如今在船上,你们愿意提家里那位吗?”季少爷看着女伴们听不懂中文,肆无忌惮的说。
成钰觉得心忽悠一下,迅速沉下去。她想用理智当手,把那不争气的心捞起来,无奈那颗心软塌塌的,怎麽也提不起来。
陈宗庆开始打圆场:“仲阳,休要再提,从璧马上回来了。”他们这些男人,心中是有默契的,谁家不是三妻四妾,但出门在外,都闭口不提。过日子归过日子,风流归风流,互不干涉。他陈宗庆家若不是在南洋,更加新派,也早就给他娶几房老婆了。
一干人也意识到不妥,赶紧闭口不提。
段成钰的自制力没有强大到看完那支舞。她找了个藉口,去了洗手间。洗手间里也是深色装饰,头顶一盏金灿灿的吊灯。
今日有些风浪,船微微摇动。光影在头上闪烁,镜中自己的影子都层层叠叠的。
成钰看着镜子发呆。她没有生项家麒的气,而是生了自己的气。
项家麒虽是和她亲近,却是并没有逾越。他说的最亲热的话,不过是让她把自己当哥哥看。可是段成钰知道自己是动了心了。
她被三哥救了,逃出来之後,计画过一百种可能,今後该如何生存,只是没有想过,要这麽快和谁动了真情。
项家麒的家庭,她可以想像,若是二十年前,以他的家境,不要说娶了一房太太,三妻四妾也是可能的。那种深宅大院,勾心斗角,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好不容易摆脱了土司令的挟持,怎麽能这麽快自己要去跳另一个火坑?
成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狠狠摇头,不行,段成钰,你可以念书、出去工作,唯独不能草草嫁人,甚至只是给谁当情人。若是最後作了独守异乡的弃妇,不是白白辜负了三哥的一番苦心?
洗手间的门被推开,是傅若薇。
“成钰,先别急着回去。他们有些不愉快。”看着成钰不解的看她,若薇继续说:“家麒知道有人提起了自己的太太,自然是不高兴,但也没说什麽。季仲阳那个没眼力的,也不肯服软,所以大家都有点别扭。”
两个姑娘只得挤在洗手间里又闲聊了几句,估摸着气氛缓和了,才一起若无其事的回到桌上。
再回到座位上,对面的人脸上那层橘红色的光晕已经褪去。项家麒惨白的脸一半掩映在暗影里,他眉头微微促着,自顾自的扒拉着盘子里的白呼呼鱼肉。
见到成钰坐定,他抬眼,眼神在阴影里闪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有些委屈的看她。他急於想从成钰的眼里看到她的反应,不管是怨恨也好,愤怒也罢,他得想想法子应付。
但是……他什麽也没看到。段成钰巧笑着,和旁边的傅若薇耳语,偶尔眼光扫过桌面,会忽略掉项家麒的对视。傅若薇不知说到什麽高兴事了,成钰用帕子捂了嘴,笑的异常开心。
此时桌上另外一对男女,起身跑入舞池,跳起了探戈。两个人如胶似漆,引得众人叫好。一向害羞的段成钰,也忍不住眼神炙热的欣赏,不时捂脸,却又忍不住笑。
项家麒心里筹画了半晌,该如何找机会和成钰解释他结婚的事,该如何哄她开心。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朱儿根本不在乎。
桌上的人相继离开去跳舞。项家麒呆坐在椅子上。看着微微倾斜的地面,和不停摇晃的吊灯。
“Peter,再跳一支舞吗?”身边的美人问。
项家麒猛的起身:“不好意思,我有点累了。”他嘴唇抿得紧紧的,起身和周围的人颔首,然后径直往餐厅外面走去。
陈宗庆本想去跳舞,看到项家麒的样子,有些不放心的跟去。
那人离开,段成钰终於不用伪装,收了脸上的笑容,没有再说一个字。
陈宗庆过了半晌,才自己回来。快步走到若薇身边说:“从璧不太舒服,我先送他回房去了。”
若薇点头,狠狠的看了一眼正跳舞的罪魁祸首季仲阳。
两人谁也没注意到,一旁的成钰,把指甲深深的掐紧手背上的皮肤里。
这一日的夜里,段成钰趁着傅若薇熟睡的时候,独自来到甲板上。船被暗黑的夜笼罩。大海已经是无边无际了,但此刻被漆黑的天吞没,什麽也看不到。风很大。成钰站在甲板上。身後不远处有船员执夜。船员恐怕她是寻短见的,紧紧盯着她。
成钰从怀中掏出把幅扇面,在风中费力的展开。画上花瓣随着扇面抖动,似乎也要被风吹走。
她咬了咬牙,从扇面的顶端,呲啦一声撕开。开始是小心翼翼的舍不得,慢慢的加了力道,越来越痛快。
她要把这不切实际的幻想撕得粉碎。眼前扇子顷刻间支离破碎,一个个黑色的扇骨支棱着,抖动着,似乎在乞求成钰的可怜。
“我若是今日可怜你,往後……谁来可怜我呢?”
段成钰说着,往後半步,举起扇子,使出全身的力气迎着风扔出去。那黑色的扇子,像风车一样转动着,划出一道弧线,消失在黑色的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