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开始,这座屏风後面就如同开始了小电影。项家麒想是已经搬到了头等舱。每天固定时间在甲板上晒太阳。
他大多时候穿着西裤皮鞋,上身里面是白色的对襟布褂子,外面是深色的细麻褂子,有时扣子系得严严实实,有时外面的衣服敞着口。
他这幅随意闲散的装扮似乎比西服革履更招人。不时有各色女性坐到他旁边搭讪。
段成钰在屏风後看着,认定他是有意坐在那里作姜太公。
这一日,一个个子高大,一身黑裙的白俄女子上场。那女人用打着嘟噜的英语,没两下就交了底。她一直和她的法国丈夫在越南生活。没成想丈夫急病死在了越南。她这是一个人赴法国奔丧。
仔细看女人的黑色蕾丝丧裙,里面隐隐透出翠绿的衬裙来。绿得仿佛一攥就能攥出水来。映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的惨白。白俄女人十几岁以前是透明的白,过了二十就是死气沉沉的白。成钰看着,觉得她的五官都白的模糊了。
“先生你以前去过法国吗?”女人刚还摸着眼泪说起丈夫的死,很快就又想起别的话题。
“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
女人娇笑着说:“你还这麽年轻,怎麽装起老成了?”
项家麒若有似无的笑:“你们是看不出东方人的岁数的。我其实有过很多经历,阅人无数。”
段成钰在屏风後咽了口口水,这话听的人都尴尬。说的人竟然云淡风轻。
“你到巴黎去过吗?看过康康舞吗?”女人终於浮现出五官。那双大眼睛开始聚起神采。
项家麒用一手的食指中指在椅子扶手上交替轻轻敲击。
“你说呢?”他笑着反问。
“我丈夫从来没带我回过法国。真想去看看巴黎。康康舞真有那麽好看?”
“嗯,很难说。我觉得不如中国的京剧好看。康康舞……你需要我具体描述吗?”又是一句问话。
女人作势连连摆手,笑得花枝乱颤。
“我要去餐厅了。先生您是一个人吗?要不要同去?”女人探得了虚实,主动出击。
项家麒起身,微微鞠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并排离开。
回到房里的段成钰百无聊赖。这几天其实都无事可做,但今天的无聊更甚,连鸳鸯蝴蝶的小说都看不进去。晚上她草草吃了些东西,一个人换了睡衣躺在床上。
手指缠绕着发梢,努力不要想刚才那不成体统的两人。只得想到家里威严的父亲、懦弱的母亲、抑郁不得志的三哥、为了争宠尔虞我诈的姨娘们、貌合神离的兄弟姐妹,不知不觉之间进入梦乡。
梦里又是坐在汽车里,手脚被捆着,那一下猛烈的撞击猝不及防。成钰忍不住惊叫一身,随即醒来。
她睁开眼,努力辨别这是不是梦境,似乎是做梦,但是紧接着又一下剧烈的摆动。船是停在岸边的,怎麽可能会动。
她隐约听到门外有人喊叫,心道不好。成钰翻身下床,把舱门开了一个缝隙,门外果然有人跑来跑去。船上的管家见了她立刻喊道:“小姐,好像船受到撞击,先出来在甲板上等一等。”
成钰哪里见过这阵势,汗毛立刻立起来。她随着人流往前走了几步。黑暗中的船尾似乎有一个黑压压的影子。
船长很快上了甲板,指挥着穿着各式睡衣的各色人等疏散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好在大多数客人都上岸去了。甲板上观望的人并不多。
夜风吹过,成钰打了个冷战,她抬起胳膊,看到皮肤上的一粒粒突起。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白色短袖洋纱睡衣。衣不遮体,她只好自己抱紧自己,深深低下头,不让周围的人看到自己的尴尬。好在她谁也不认识。
但是她明显预料错了,待到肩上多了一件灰色麻布褂子的时候,她才意识到,项家麒还认得她。
“我可以叫你朱儿吗?还是朱儿小姐?”这是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朱儿小姐,很可笑的称呼。下人的姓氏似乎不重要,只要有名字就可以了。但是没有姓,算哪家的小姐?
她抬头,齐齐的刘海下是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对面的人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看着怀表。似乎船上的意外和他没关系。
“还是朱儿吧。”项家麟见姑娘不回答,自己给自己解围。
此时有水手跑过来告诉大家:“一艘渔船碰到了船尾,只是小小的剐蹭。没有大事。可以回房了。”
大家纷纷舒了口气。三五成群的往回走。正在大家松懈下来的时候,船板又开始猛的晃动。一时间惊叫声四起。段成钰站立不住,下意识的要抓住身边的东西。
身边没有可以借力之物,一只乾燥微凉的手却握住了她。同时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随着船体的晃动,她竟然撞进了他怀里。
耳畔是一声声从肺的深处发出的呼吸。呼吸声很重,伴随着胸膛里丝丝拉拉的声音。成钰的脸颊与他精瘦的胸膛只有一层布隔着,一抹甘草和木樨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成钰紧紧闭着嘴,怕自己那颗心会跳出来。她很怀疑,项家麟能听到自己不争气的心跳,她按了按胸口,但是无济於事。
头顶上有一盏悬挂在绳子上的灯。随着微风拂过,灯光晃动,项家麟瞥见怀里女孩那雪白的脖颈时明时暗。灯光再次飘过来时,他看到了她锁骨窝里那梅花形状的朱砂记。那胎记颜色并不深,像是雪间的一枚落花。随着她的呼吸,好像随时会再飘起来,落到她皮肤的别处。怪不得她叫朱儿……
“别怕,没事了。”他的嗓音从胸腔里传来,混着有些窘迫的呼吸。他不是自称阅人无数,怎麽也会紧张?
段成钰忙不迭地离开他温热的怀抱,站稳了,平视着他的肩膀。他有微微的端肩。不仔细看不会注意。怪不得他不怎麽穿有垫肩的西装。斜肩的中式褂子,很好的掩盖了他唯一的缺陷。
项家麒有些疑惑的看着面前的姑娘,她还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肩膀。
刚才那一下颠簸,是撞到一起的两艘船,想要错身离开,不可避免的摩擦。
众人知道缘由,感叹终於可以踏实回房睡觉。
段成钰先是急急的回身就走。突然意识到肩膀上的衣服,又转身回来,把衣服塞给项家麒,点头致谢离开。一个字都没说。
项家麒站在暗夜里的甲板上,看着穿着白色长裙的背影,眼里还是那抹朱砂记。
十几年以前,北平後海南河沿,项家大宅的对面,是一家姓段的人家借住。据说段家从金陵来,世代做丝绸生意,後来她家老爷在北方政府谋了官,才举家搬来。两家太太年纪相仿,脾气投缘,很快熟络起来。段家太太经常抱了白白胖胖的小女儿来串门。
七岁的项家麒当时没有妹妹,把这小女娃当成宝似的宠着。他母亲是那时大总统的表妹,家里新奇的零食果子不断。项家麒最喜欢做的,就是把那小女娃抱在膝盖上,给她喂果子吃。
一岁多的小姑娘双手捧着果子,胡乱的啃,抬起头露出几颗牙朝他笑,抬头的时候,几层褶子的脖子上,有一棵梅花记,浅浅的红色,没她的那麽深,但形状一样。她母亲唤她的乳名:朱儿。
项家麒不知道朱儿一家是什麽时候搬走的。他随着几个表哥去天津上学堂,回家时,对面人去楼空。追问母亲缘由,她眼神躲闪的摇头。更嘱咐他别在父亲面前提那一家。自此,他再没见过那小女娃。
远处白色的身影,停在了船舱门前,项家麒冷眼看着,只见那姑娘伸出双手使劲拉房门。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麽。朱儿出来的仓促,忘记带钥匙了。
段成钰其实能感觉到身後有一双眼看着她。那眼睛没什麽温度,但不知为什麽,她後背在灼烧。她脑中掠过一系列进屋的办法。但是第一步就迈不开,她不敢回头。
终於,肩膀上又落下那件上衣。段成钰认命的转身。
“先去我屋里吧。这会甲板上太乱,找不到人给你开门。一会儿我去找管家拿钥匙。”他一边说一边往自己的船舱走。见段成钰不动,只得回来,扶住她的肩膀并排走。
离得近了,那呼吸声,那甘草味又钻入心田。段成钰心里一百个知道她不该跟着他走。可是如今穿着睡衣的她,想是被催了眠的戏法助手,任由变魔术的人摆弄。心里虽犹豫,脚下却朝着那扇不成体统的舱门走去。
段成钰端坐在丝绒面的沙发上,双手捧着透明玻璃杯子,小口吹气,把热水上漂浮的绿茶一片片吹开。她低着头,眼睛的余光可以瞟见屋里的情景。
这间头等舱,和她住的那件几乎一样,只是一切都是反方向的。屋子里很淩乱,透着没有下人的窘迫。
床上白色的被褥打着卷,成钰觉得一掀开,里面指定有俄国寡妇棕黄的头发。
床头柜上有一个小瓶子,侧面开嘴。成钰认得那是一种新出的特效药,平喘的。家里三姨娘给她儿子试过,出奇的管用。只是那一瓶用完後,再也搞不到第二瓶,为了这回事,三姨娘还和父亲闹过一场。据说那药因为稀罕,不是一般的贵。但这人的床头、写字台上,沙发角落里,分明胡乱扔着好几瓶。
屋子里有很浓的甘草味,想必也是他吃的什麽糖浆。
对面的人靠在写字台前站着,双腿闲散的交叉,抱着手臂。
项家麒心中暗笑这姑娘,表面很规矩惶恐,暗地里东看西看,以为自己看不见。
他在努力寻找,希望面前的她和儿时记忆有什麽相似点。找了半天,似乎只有这种双手捧着东西的姿势是一样的。也难怪,当年的她不到两岁,如今怎麽能认得出来。
项家麒在心里快速分析她的身份。他第一个想到的可能性,是她在幼年时被花子拍走了。卖给人家当丫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想到这,心中好生酸楚,巴不得现在赎了她,送回到段家去。
但他低头瞥见那双穿着暗花皮拖鞋的大脚,又觉得哪里不对。细看她的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小小的,线条柔和,手上的纹路很浅。十个指甲修剪得很圆,散发着粉红色饱满的光。这不是一双下人的手。再想到那天咖啡杯上的口红印子。她似乎是在隐瞒身份,装成傅若薇的丫鬟。
这麽年轻的正经人家姑娘,为了什麽要不远万里,只身逃到法国去?逃避卖身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段家不至於卖姑娘。这麽一想,就只有富家小姐逃婚这一种可能性了。
不管怎样,这是人家的私事,远远的看着就好。无论如何不能戳穿。
项家麒清了一下嗓子,打破沉默道:“不好意思,不应该给你沏绿茶的,大晚上的,可能会睡不着觉。”
姑娘抬起雾蒙蒙的眼,勉强笑了一下:“没事。”
他头一次听她说话。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上海人的奶油气息,很好听。
”你怎麽没和若薇一起上岸去?”项家麒知道她是个假丫头,自然明白她为什麽没和若薇一道。他只是逗着她说话,像小时候逗她学舌一样,想听她的声音。
“我……小姐没带我去。”她迅速进入角色。
项家麒笑她还算聪明,继续说:“傅小姐一定是知道婆家伺候的人多,才放心一个人去的。想想我在这,独来独往,真是际遇各不同呀。”
看她还是低头不说话,项家麒决定不再逗她,往门口走:“我去找找人,要你房间的钥匙。在屋里等我,别乱跑。”说完闪身出门。
段成钰松了口气,放下玻璃杯,光明正大站起来,环顾屋子里的情形。
床头上,摞着好几本书,有字帖、画册、美人杂志,也有英文书。枕头边散乱的扔着几方素白的手帕。细细的往床单上看,倒没有想像中的头发。成钰心里怪自己不成体统的好奇心。忍住掀开被子的冲动,赶紧又回沙发上端正的坐着。
没一会,门被推开,项家麒领着一个管家进了门。
“他们要确认是你,才给我钥匙。怕我是贼,去别人屋子里偷东西。”项家麒指着管家耸耸肩。
那管家手上托了个盘子,放在成钰面前,里面是一杯温热的牛奶,还有各色的奶油饼乾。
“小姐,这是先生让我给您送的。钥匙在这里,一会儿您可以自己回去了。”
管家训练有素,说完一鞠躬离开。
屋子里又剩下两个人,项家麒见她还是局促,走到跟前,弯腰弯了眉眼,平视她的眼睛。
“想回去吗?我送你。回去慢慢吃,喝了热牛奶好睡觉。”
成钰看着面前的丹凤眼,里面有无限笑意,她有那麽几秒,完全沉浸在那温柔的目光里。三哥似乎也是温柔的,但面前的人因为陌生,增加了一种捉摸不定的神秘感,她垂眼不敢再看,因为她知道这种感觉是鸦片,会让人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