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轮出了中国海域,段成钰紧绷的神经似乎也轻松些。
她在船舱里闷了几天,傅若薇眼看着她脸色一分分白下去,三番五次的劝说她出去透透气。
“成钰,换上寻常衣服就好了,难道要一直当下人?”傅若薇看到还穿着粗布衣裙的成钰说。
段成钰整了整水红色的小衫,在头上别了一只珐琅蜻蜓卡子。穿好绣花布鞋到门口,对若薇说:“小心些吧,船上中国人不少,万一碰上认识的人,倒不怕我被绑回去,只怕给三哥添麻烦,也给你们添麻烦。”
傅若薇听了只得点头开门。陈宗庆早已等在门口,伸出右手在空中挥了个圈,摊开手掌道:“两位小姐请。”
若薇把食指放在嘴唇前,“嘘”了一声:“还是叫成钰朱儿吧,免得麻烦。”
宗庆立刻会心点头:“遵命!”
两个女孩笑着一前一後走上甲板。
头等舱的甲板被分割出来,一排排躺椅一字排开,几个洋人躺着晒太阳。若薇举着白色蕾丝的小阳伞走在前面,怕晒到成钰,有意等她。被成钰轻轻推着继续走。她有些不敢看左右,不明白这平时拿腔拿调的洋人,怎麽好意思当着陌生人的面这样横躺竖卧。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桌椅,若薇一挥手,立刻有船员上来支开遮阳伞。
陈宗庆为三人点了咖啡。成钰和若薇坐在一处。今天的日头很大,海水好像被染了丹青,蓝得不像话。几只海鸥张着翅膀在风中滑翔,翅膀不动,圆润的身子随着风势微微转动。成钰看到一个船员拿着碎面包伸出手,两只海鸥就要上来抢食。
“宗庆!”两个穿着西服的年轻人刚步出船舱,看到他们三人,立刻走来打招呼。成钰把自己坐的椅子往若薇身後挪,在犹豫要不要离开。但作丫头的也没有撇下主子,掉头就走的道理。好在那几个公子哥没心思注意佣人打扮的她,没有在意。
“宗庆,过几天要过境马来亚了,你要不要回家去?”
陈宗庆柔情蜜意的看着未婚妻说:“那是自然。”
新媳妇要见公婆,天经地义。
几个朋友正嘘声一片,远处走过一个瘦瘦的身影。
“那不是从璧?”陈宗庆说道。
“还真是,项公子总算出来见日头了。项家麒,从璧!从璧!”一个朋友喊到。
那人看到一众朋友,才掉转头慢慢走近了。段成钰想起前几天陈宗庆提到这位公子的荒唐事,忍不住抬头循着大家的目光看。只见这人又高又瘦,穿着月白的长衫,外面是黑色绸缎的对襟外套、钮扣之间还挂着怀表的金链子,这幅纯中式的打扮,与周围的洋服洋裙格格不入。
段成钰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灰布长裙。这船上唯一和他的打扮搭界的,恐怕就是自己的丫鬟衣裙了。
项家麒却对自己的这幅打扮处之泰然,迈着方步走来。离近了看,他有一张瘦长白净的脸庞,炯炯有神的丹凤眼和悬胆鼻,眉目如黛,唇边含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脸上浮现的菜色。
“从璧,您这是从哪一层冒出来的?体恤劳苦百姓的生活,感觉尚可?”一个朋友取笑道。
项家麒拉开椅子坐下,扶额笑着摇头:“不提也罢。”
宗庆看表,正是午饭时间。这甲板上的咖啡厅也提供餐点。他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人拿来一摞菜单。
“这里没有正餐吧?该不会有牛排羊排吧?”一个朋友道。
宗庆从菜单上抬起眼,歪头问项家麒:“从璧,你这几日都吃的什麽?要不要好好补一补?”
项家麒抚着胃摇头:“实在吃不下。”
二等舱在地下二层,密闭的船舱里全是人味,那娇生惯养的少爷自打一上船就开始晕船,吃尽了苦头。
“从璧,你不是要把从中国吃进去的吃食都解决了,才进洋食吧?”宗庆笑道。
“哎,若现在一盘大葱炒鸡蛋摆在面前,我恐怕还可以勉强吃几口。”项少爷说道,抬眼间无意瞥到若薇。对她点头,那双眼含了笑,目光里星光点点。
宗庆这才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傅若薇,忙着给两人介绍。项家麒起身轻握了一下若薇的指尖。
“从璧,说真的,不要再胡闹了。我们这些人,哪个不能给你凑出一张头等船票来。你这娇贵的身子,哪受的了在下面颠簸。那里空气不好,若是犯了喘,就不是闹着玩的了。你也没带个下人,谁照顾你?”宗庆还是真朋友,不像其他几个只顾打趣。
项家麒不置可否:“也没有那麽金贵。忍一忍也无妨。”
宗庆拍他肩膀,一会儿我去问问,看还有没有空房了。若是没有,等到了吉隆玻,也会有人下船。”
一行人说说笑笑,成钰欠身和若薇耳语,想要回房去。若薇作势一挥手:“朱儿,你先回去吧。”
成钰头低低的,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飞快起身转身。
项家麒的丹凤眼在桌上随意一扫,瞥见了若薇面前两杯有口红印子的咖啡。
轮船到新加坡的时候是晌午。段成钰站在圆圆的窗户前。不知是玻璃发花,还是阳光太刺眼,岸上的景物都影影绰绰的。
下船的人很多,岸边上几个裹着头巾的印度人帮着抬行李。远处的一所房子,门框上似乎贴着大红的对子。
不知不觉要过年了。如今已是民国十九年。想来上海的家里正热闹,不知成钰自己的死讯会不会坏了大家过年的心情。她不愿意惹大家难过,但若是真没人难过,家里还是张灯结彩,似乎更伤感。
岸上开来一溜黑色轿车。白衣白裤的陈宗庆朝车队招手。
“若薇,来了。”成钰回头对镜子前的姑娘说。
傅若薇的口红不知擦了多少遍,一转眼又换了个颜色。
“在上海不是见过公婆,有什麽可紧张的?”成钰看着若薇那紧绷的脸说。
“哎,成钰,你不理解媳妇和公婆的关系。”若薇的话停住,她意识到这话不能乱讲。成钰当然不理解,恐怕今後也没办法理解了。她赶紧转了话题接着说:“在上海见时,他们是客,我家是主,多少有些气势。如今不一样了,进了他家府邸,我就像独自唱评弹的了,底下一大堆人坐着看,浑身不自在。”
成钰在脑子里悄悄想像了一下她说的情景。几十个矮矮壮壮、古铜色皮肤的陈家亲戚,围着身材高挑,水葱一样的傅若薇看来看去。
她忍不住笑着拉起傅若薇道:“走吧,去他家里,一览众山小。”
若薇知道她是笑话陈家人个子矮,伸手掐她的脸蛋:“别乱跑,就在专属甲板活动,等我们回来。”
陈宗庆带着若薇,还有一众好友,浩浩荡荡下了船,车队驶离,成钰轻轻出了口气。
若薇在的时候,有人说话,的确能给她宽心,但是此刻的她,也想有自己独自消化的时间。船会在新加坡停靠三天,她有足够的时间理清心中的乱麻,为今後在法国的日子做计画。
推开舱门,门口不远处就有一隅露天甲板,温热的风吹在面上,有一种涩涩的感觉。成钰坐在躺椅上,有些拘束的不敢躺下去,空悬着坐着,随手拿起桌上管家准备好的报纸。
报纸都是半个月前的,早就看过,成钰拿它做稿子,用钢笔涂涂画画。钢笔是若薇的,很好用,出墨顺畅,又不漏墨,寥寥几笔,岸上的景色就跃然纸上。
她身旁是一扇绸布屏风,似乎隔开了其他躺椅。成钰隐约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
“您好,先生,能坐在这里吗?”一位女士用英语说,似乎是英国口音,又觉得有些生硬。
“可以,请便。”男性的声音传来,中国口音无疑。
两人似乎都在翻报纸,报纸的声音哗啦哗啦响了半天,又归於寂静。
“都是旧的。”女的在搭讪。
“是呀,一会儿可能就会把新加坡当地报纸送上来了。”男人随口答着。间或着一声声咳嗽。
“先生要去哪里?上学吗?”
“是,去法国。”
“哦,是吗?我在英国中学毕业的,打算回去上大学。”女人不问自答。
段成钰开始对这一对说话的陌生男女感兴趣,用指尖撩开屏风的边缘看过去。十几步远的椅子上,项家麒和一个混血女士并排坐着。她这才意识到那女孩儿的口音哪里奇怪,这是一种咬着後槽牙憋出来的伦敦口音。她在上海上的英国教会学校,这种人见过不少,因为不是纯种的英国人,就要比英国人更英国。和她相比,项家麒纯正的中国英语倒显得流畅自然。
远处的项公子一手用手帕捂着嘴,一手闲散的翻着一本线装书。
“先生看的什麽书?”混血姑娘还契而不舍的搭讪。
“是字帖。”他想了想,估计她不懂,又补充说:“关於书法的。”
姑娘似乎终於找到谈天的契机,嗓音跳跃着说:“书法真的很美,我见过日本的书法,他们不是也用汉字?”
项家麒轻声咳嗽,淡淡的说:“他们的确是用汉字,但书法总归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诗词呢?和你们也很像吧。中国诗歌我没怎麽听说过,但是日本的俳句写在英国的中学课本里。短小精致,意味深长。”
项家麒合上手里的书,脸上带着真诚的笑说:“俳句很适合西方人学,有点禅学的意思,一共才三句,没有太多典故,字面上理解就挺好。”那笑文质彬彬,段成钰却从这话里听出了挖苦。
无奈眼前的混血姑娘被那笑迷惑了,明显没意识到自己被归於见识不多,又爱附庸风雅的西方人。
“日本的版画也很好。这些年印象派在巴黎很红,画的虽然影影绰绰,含混不清,但是很有意境。那些个印象派的画家,把日本版画奉为灵感源泉。”姑娘在附庸风雅的路上一去不归。这一次项家麒笑的有些勉强了。他把书放在椅子旁的桌子上说道:“日本艺术的起源离不开中国。要说意境……恐怕中国的文人画才登峰造极。”
项家麒自小浸染在书画堆里,对中国的艺术精髓是有自信的,但西方人的确对日本艺术认识更多,也更认可。这和日本早早开放国门,博取东西方艺术之长,又尽力保持传统有关。反观我们的几十年,延绵的战乱,人民流离失所,众多传世珍品也被贱卖失传。实在是让人痛心。他想到这里,实在是不欲多谈,起身抱歉,藉口咳嗽得利害,向远处的甲板走去。
段成钰松开指尖,低头看自己在报纸上画的山水。她刚才分明在那花花公子的眼里,看到了些许落寞。这样的项家麒,和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长袍马褂,一脸玩世不恭的人又不太一样。这人的内里究竟有什麽乾坤,成钰的心里升起了不该有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