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的檀香》 — 第四十五章、前行的勇氣 (6)

体温相传,苏曲乡的思绪往更远的地方走。

她记得庄睦说过,卞一檀的手上曾经七八个戒指跑不掉。因为母亲不允刺青,假日时他老爱去找人画彩绘纹身,大学时期,还留过三年的及肩长发。

一次从美发院弄完造型出来,他勾起一搓挑染的金发,告诉庄睦:这前卫的发型,可不是人人都驾驭得来。

庄睦瞅着他欠揍的傲态,拳头一蜷一松,差点没掐住抡下去的冲动。

而他做这些费工的事,不为别的,纯粹是想引人注目。以前的他,竭力成为众人的焦点,不仅是专业领域,连外貌装扮亦是。

苏曲乡看着眼前正抚摸着自己掌纹的男人,很难想像,他与庄睦口中的竟是同一人。

「刚刚,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卞一檀的目光上攀,捕捉到她的恍惚後,忽然笑了,「我没记错吧?」

苏曲乡回望着他,一时间也糊涂了。

「不会错的。」卞一檀道。

她仔细想了想,确实没错。

无论在校内还是校外,她对他永远是以老师来称呼。尽管他的名字被她写下过百次,手侧染满了乌黑的芯墨,但她从没喊出口过;只是心中的回音壁仍不时会传来他名字的声。一个时空停滞於过往的女孩,始终在那里游荡。

苏曲乡想说些话,却发现他看自己看得很认真。

她的视线飘忽,最後落到他衬衫的第三个钮扣上。

这个高度,不必正视他又遂又墨的眼,她才有了额外的勇气和声音,坦承去面对他:「卞一檀,你是,第一个……除了家人以外我想试着去爱的人。」话间的气息暂歇,她换了口气,继续说,「但我总觉得自己还在三年前踏步,大家都往前走了,学会放下和淡忘许多事,唯独我没有在前进。」她说着,喉头有些微的哽咽,一口被压抑住的气提不全,以致吸气时肩都在抖。

「曲乡,我问你,」卞一檀凝视她,「你会对那晚的事感到自责吗?」

苏曲乡瞬间就明了他所指:「很自责。」

卞一檀弯膝,好与她平视:「你知道吗,当年的分离,如果不是你在最後时刻提出来,我也会和你说一样的话。我会叫你走,不要回头。」

苏曲乡在他眼里确认真假。

她那双红着的眼中,写满了不明白。

「我也犹豫过,这样做是正确的吗?可这问题从来就无关是非对错。」卞一檀圈紧她的指头,「你看到的,或许是一个谦和、正向,受学生爱戴的好老师,但卸下这份职业加给我的束缚後,我只是一个对未来没有任何盼望和慾念的空壳。既没有想再追求理想的冲劲,也失去了很多在我风生水起时跟我并肩作战的夥伴。

失明之後,一夕之间与我断联系的就有好几十人,一开始我实在无法谅解,但我没有意识到一件事,他们是为了我的能力和人脉而来,并不是真正想与我深交,所以当我失明了,我在他们眼里就变得一文不值,只是『曾经闯荡得很不错』人。

我也怨天尤人过,为什麽偏偏在我最风光的时候夺走我的视力,为什麽我周遭薄情寡义的人这麽多,但抱怨没办法改变现况,只会变得更恶劣,而社会的本质也是如此。你必须靠自己的才能,证明你在某个领域能做出相对贡献,如此一来其他人才会正眼看你,认定你具备一定的价值。有了这份价值,才不会沦为被这个变迁迅速的世代所淘汰的人。

那年,你是准大学生,你的人生才正要起飞,我不想成为你的绊脚石。曲乡,我希望你活得快乐,发自内心的快乐,而不是跟我出去时还会担心我遭受异样的眼光看待,你已经活在别人的眼光下够久了,你得为你自己好好地活一次。」

苏曲乡眼楮发烫,死命地盯着灯杆子看。

醉酒那夜,即使她没表露出来,可他说的那番话,何尝不是划在她心头上的刃。他怨自己不够好,成了她的阻碍;她从不知道,他竟是这样想。

卞一檀若笑非笑:「假如你的自责,是源於认为自己自私,那我擅自主张地决定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不也很自私吗?」

「能一样吗?」苏曲乡打断他,「卞一檀,你是为我着想,但我不是,我想的全是自己。」

「那你老实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去了哪?」卞一檀看着她的双目问。这给了她一种错觉,他似乎知晓那晚她发生的事,包括她蜷在被窝里低泣,还说了那句「和瞎子在一起能有什麽未来?」的伤人话。

她闷不吭声,听他又言:「离开你固然不好受,但原因不在你,是这个从我知道自己对你抱有不同的感情和期待以後便有的想法,才是真正的主因。」

苏曲乡的唇珠微动,眉眼依然蒙着郁邑和自责。眸眶湿意退去,她揉了揉眼,落在指背上的睫毛被一道温风捎走。

同是因风所致,卞一檀前额的发丝扎进他眼角,她为他拨了开,手伫留在他耳旁好半会,才一顿一顿地收回。

卞一檀捞住她下坠的手,说:「『你未曾让我受苦,只是让我等待。』」

又一笑,他问:「这句话耳熟吗?」

笑里捉弄的意味浮浮可见。

苏曲乡低头,尚未缓过情绪,嘟囔一句以示抗议:「你明知故问。」

那是她很喜欢的诗人写的,当然熟了。

彼时和他提到情诗,他说,自己不是个浪漫的人,所以很少接触。短暂的沉默後,换他问她有没有喜欢的诗作?她说有,特别是聂鲁达的。虽然不是很明白情人之间的爱为何,但这不影响她读聂鲁达的诗,因这位诗人在作品中传达的意象给了读者很大的空间去假想。相较起浪漫的成份,她更多感受到的是浓厚的情意,彷佛透过诗中一两句平铺直叙的话,就能知道彼此都是对方的软肋,也是最珍视的那个人。

「你和我说过的一切,我几乎都记得。」

〔说说话〕

「你未曾让我受苦,只是让我等待。」──出自聂鲁达〈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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