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曲乡的眸神空滞,似被野火烧经的荒原,生机荡然无存。
「老师,有很多事,不是单靠同理心就能理解的。」她说:「那和真实经历过,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明白。」
「还有,今天在车上和你说──」
卞一檀蓦然去看她,她因而噤声。
「你那时是在和我道歉,还是另外一个意思?」他问:「又或者是,两个意思都有。」
──「老师,对不起。那年,真的很对不起。」
──「为什麽要这样说?」他想问,终究没能出口。
苏曲乡答不上来。
班尼迪克在《寂寞终站》里是怎麽说的?她顺藤摸瓜地想,茫茫文海里终於找到:因为一个人,往往只在痛苦中才能学到什麽是真正属於他的……一个人在决裂中看清自己。
三年过去,她问自己,有看清了什麽吗?有找到什麽是真正属於自己的吗?有比那时更前进了吗?
如果有,为何连这个简单的问题也无法回答?
卞一檀的腿蹲麻了,站起身时脸上闪过一丝痛楚。苏曲乡没由来地觉得,那份痛楚似乎不仅是酸麻所予,她的默不吭声更是占了极重的比例。
原来会有这一天,她也让别人露出了那样难看的表情。
光是一瞥,心就阵阵发紧。
她望着他逐渐远去,「将会为此感到後悔」的预感漫天罩地地攀附上来,如果再不做些什麽,看着他继续走远,她日後必将夜不成寐,辗转悱恻所见的景物都会是他今夜的背影。
跨出第一步後,苏曲乡再没有歇停的迹象。
「老师。」她喊。
卞一檀没有变慢,反有加速的现象。
苏曲乡跑了起来,再叫:「老师!」
他们之间差距越来越长,她捶着胸口,不解他为什麽不肯停下。
最後,苏曲乡慢了下来,她不再往前跑。双手按在膝盖骨上,她朝他喊道:「卞一檀!」
语出,栖於树间的鸟鼓翅飞离,暗穴中的野猫蹿跳入幽深之境,被她望出了窟窿的男人也将步伐放慢,停在一座小丘旁。
五月的夜晚,空气中仍残有白日时的炎炎暑气。这一趟跑下来,她浑身满是黏腻的汗,背上的连衣裙滚皱,颜色也尤为深。
苏曲乡看着他,左鞋尖旋了半圈,头一寸一寸地转,最终定在自己身上。
「卞一檀!」苏曲乡全速推进,跑到他前面。她去拉他的手,因护套的束缚而力气受限,握不紧他,又深怕他抽离,於是左手也握上去,抬起脸看他。
卞一檀的额头覆着一层薄汗,在街灯的打亮下微微发着光。
他的眼尾泛着红泽,低头去看被她拉着的那手,少顷後,他伸手抹去她额角的汗水,顺带把她颊边的湿发往头发深处梳去。收回手时,他不小心把她的长辫弄松了,他顿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曲乡用左手理了理,说没关系。
虎口相对,卞一檀将她牵实。
苏曲乡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他衣领上挂着的墨镜、他的嘴唇、他波澜不惊的眼。他的眼皮和她一样是内双,但相对来得不明显,乍看下会以为是单眼皮;唇型饱满,上唇薄了些,笑起来会有漂亮的弧度,但是她很久没见过他露齿而笑了;耳环是银色的,两边各两个,以前在校时从未见他戴过。她会发现他有耳洞,是在某个安静的夜里,他俩胳膊相挨,她偷偷用小指去扣他的手,然後偏过头去时,她才注意到。
然而,那夜她记忆最深的不是这个,而是他探身过来,看似想亲自己的举动。一生中总是有那麽多的时刻,一切都来得刚刚好。当他的鼻息呼上人中时,她左手一动,压上了电视遥控器的音量键,原是静音的电视机骤然淌出琴音,《名扬四海》里的男主正唱着:IfIwalk,wouldyourun?IfIstop,wouldyoucome?IfIaskyoutostay……
她傻傻地听男主唱完一段,才匆匆抽出了不知何时被他反扣住的手,却换得他低低一笑,接着他打趣道:「Wouldyou?」余声钻入耳,蚀入心,凡所经之处都尽被掏空,进而被难以言喻的感受填满。
他没有亲上去,也没再做尝试,可她怀疑心窝里有人正拿锤子不嫌累地敲打着。
原来心跳的闹嚷也能使人产生窒息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