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歛着眼的卞一檀,无从见到她怔忡的样子,更不知她脑内的线路已乱作一团。
很久了,他不曾跨越时间的长河,回头追忆幻化成灰烬的灵魂──他的父亲,是他神圣的一道信仰,亦是教会他待人处事之基本道理的尊师。他经历的死亡至今只有一个,就是把大半生命尽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远方动荡之国的父亲。若问他,你难过吗?这是一定会的,可就和宋之枫一样,无论卞麟何时骤离,他们都不会感到意外。因为在那里,死亡是日常,即便亲人或爱人死了,日子照样流动,它走它的,你走你的,看似毫无交集,实则息息相关、环环相扣。你当然有权哀恸流涕,然而命运不会因此而宽待你、放过你。
处在安定承平下的他们,也明白这点,於是乎卞麟每一次的安然归来,他们都弥足感恩。正因他职业的缘故,所以他们更懂得珍惜与家人团聚的时光。是这些光阴的总和,成就了幸福和知足的基石。
卞一檀虽不感意外,但他认为,这事本能避免。父亲不该到一个刚爆发内战的国家去,他应该陪在他身边,因为那个时间点,正是他失明後不到一年,他仍对前途感到既迷茫又无助。
──『先讲到这吧,回去了,我们再谈……还有,小歌她是关心你,你为什麽要避而不见?我明白你还很难接受现实,但你必须和她好好说,不能这样对一个相处五年的女孩。』卞麟在电话对头道。那时,他们刚大吵完一架,卞一檀以极其难听的字眼表达他弃他而去的愤恨,骂他竟选择了那群日夜静候着死亡降临的人民。而卞麟,只是静静地站在叙利亚烽火连天的土地上,把该说的话说完,於生死界线模糊的路口,接收儿子积压一年无以宣泄的怨怼和无力,所构成的恶言恶语。
──『小檀……你父亲……你父亲走了。喂?你有听见吗?小檀?』宋之枫焦急地问。
倘若他能到访未来,得知那会是他与父亲的最後一通电话、最後一次父子相谈,他不会那样对他说话。
也是那时他才明白,何谓悔不当初。
所有的後悔和自责到头来,都成了终其一生的遗憾。
磅!
苏曲乡挥倒了面纸盒,她捡起几张散在桌上的面纸,翻开乾净的那面,压上他的眼周。手下杳无反应,她把纸挪开,只见他双目无波,话语间却带着点笑:「这是眼药水。」
苏曲乡的唇边隆起几条稍纵即逝的皱摺,她退回沙发上,轻喃:「早说啊。」她揉捏着纸团,突地看见掌心里的字迹,再去看他,身体里主控着言行举止的本体疯狂摇头,让她别问。
「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卞一檀转往窗外,刻意不看她。
她以为,至少到上一秒都还如此认定,他会问她要不要在这过夜,抑或是直接将她留下,不做任何提问,不给任何拒绝的机会。
事实却和她预想的大相迳庭。
苏曲乡没让这一丝失落的情绪有逗留转悠的空间,点了点头,就去拿了包和吉他,明示着自己随时能走。两人到门边时,一阵变换极快的脚步声入耳,宋之枫跑出长廊,讶然地瞅着卞一檀:「快三点了,你──」
「我认床,在这也睡不好,还是回去好。」苏曲乡主动把门推开,於倦容上挤出一道笑,「下次见。」
她追风逐电地走着,在母亲逝世後的第六年,在这短短的路途上,终於活像一个归心似箭的旅人。
手机里,保罗依旧没发消息来,但是她管不了那麽多,她想扑到床上,暂忘尘世叨扰,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在入睡之前,寻得他为何要以一个巧妙的方式将她送走的原因。
走过早市,走过数条巷弄,合租处近在眼前。
一圈年轻男女坐在华夏正门前的阶梯上放声说笑,随着她愈接近他们,她才听出他们聊得并非是不正经的话题,反让她有想加入的欲望。绑着搓小马尾的男生说:「别再讲芥川和川端了,安部公房的《沙丘之女》读过没?人甘愿为奴受役,多可怕啊,讨论起来可有趣了,快去读啦!」
「不要吵,那个为爱殉情多次的才有意思,女人死了结果自己都没死成。」戴副无框眼镜的男生抖着脚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谁没听过这话啊,说啊!」
「靠北噢!那句话是太宰引用的好吗?又不是他写的,回去闭关充实吧,免得出来丢人现眼。」马尾男取笑他。
苏曲乡瞥了眼镜男一眼。
怎麽有人能把尴尬两个字,用表情诠释得如此绝妙……
当她踩上第二块台阶时,马尾男蓦然挡住她的去路,昂起头,问心脏猛一缩的她:「你刚刚是不是想笑他?来,说一句川端的名言,他还说不出来呢。」
苏曲乡觉得自己有着古怪的磁场……总能引来一堆怪人。
幸好他所问还算正常,只是,她没有很想理会他。
马尾男眯起眼:「等等,你有听过这个人吗?」
「……有。」
「那就答答看。」
苏曲乡把琴包立在阶梯上,难得回答一个陌生人的问题,嗓音则依旧无温:「凌晨四点钟,我看见海棠花未眠──」
「嗯哼,我就知道你会说这句。」马尾男滑了下人中,鼻子翘起到都能顶上天了。
苏曲乡的耐性告乏,提起琴包就要走。
「欸!喂!下半句呢!」马尾男喊住她,「我叫你是因为你後面跟了个鬼鬼祟祟的人好吗?别把我认作神经病啊。你看他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你,像鬼片里走出的变态!」
会是谁?
少了不安,她转过身。
卞一檀正好低头去看腕上的机械表,密密麻麻的刻度上,他彷似能望见指针昔日的走迹,而现在的时刻,是凌晨四点整。
这头,她见是他,随即把视线垂落,看阶梯上的灰色石子。好像沙滩上也能见到类似的小石头,赤脚踩到时会有痒痒的触感,她会拾起来看,把它们偷偷塞进口袋,带回家装进一个玻璃瓶中,当作念想。
她在世走过的地方还太少,这一点小小的纪念能让她记得自己去过哪里,日後若忘记了,它们会替她记得。
「他又看过来了。」眼镜男推推马尾男的胳膊。马尾男被他推得心烦,瞪他一眼,不忘好意提醒她,「没错吧,果然是盯上你……啊你怎麽都没反应?还是说,你们其实认识?」
苏曲乡不搭话,她将琴包斜靠在骑楼的石柱旁,举步朝卞一檀跑去。
这一举措,全然不在他和她的预料之中,既定的故事发展不该这样。若无昨夜种种,这会儿她不会顶着颗空白的大脑还朝他奔去,她会上楼,对於他无声守在自己身後的行动视若无睹,关上门後,再想办法诚实面对自己的心。
「为──」
为什麽要过来?卞一檀不解。
「是教授让你来的?」苏曲乡拧眉问。
卞一檀注视着她,略微艰涩地答:「对。」
「你很矛盾,不觉得吗?」想起他问她是否要回家时的神情,她看都不想看他,「你走吧。」
「我看你上楼後再走。」
「没有必要。」苏曲乡受倔强系缚,推着他走了几步。他是执意要待下,使力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抓开,问,「曲乡,你生气了?」
苏曲乡的手指一蜷一松,口气硬梆梆:「我没资格。」
卞一檀眼底有不舍,将心中的千言万语浓缩至最简:「上去吧。」
「我不是叫你走了吗?」苏曲乡突然大吼。
话一出口,她当场定住。她捂住自己的脸,不过多久,耳际被他渐而走远的脚音所围绕。她看着他不像是会回头的背影,咬着内唇,想起川端康成的那篇散文。
凌晨四点钟,我看见海棠花未眠。多美的一刻,被作者藉笔墨纪录下来,与世人共享。
而剩余的那一句是
──总觉得这时,你应该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