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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校,要见上一位特定老师不是件容易的事。勤劳点能直接到科任办公室拜访,如果只愿待在教室半径五米内的范围,就得碰碰运气了。
发校服那天,班上乱哄哄一片,班长在讲台上高喊座号和姓名,苏曲乡坐的离讲台近,便主动前去帮忙。
她首先看见一号这个标记,左右找了找,王汶正在教室正後方和一大圈女孩子畅谈。
她抱着沉甸甸的塑胶袋走过去,打断她们:「王汶,你的衣服。」
几个女生率先安静下来,看她。
一周下来,王汶已成为女孩们谈天的中心,所以当她也转过头时,其余人的注意力随之转移到她身上。
「谢啦!特地帮我拿来。」王汶抱过大袋子,笑得眸里满是光。那是她晨起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时所见不到的光彩,璀璨的使人望而生羡。
苏曲乡货送到府的任务达成了,却没等到离开,王汶就将她叫住。
「你知道学校有个盲人老师吗?教历史的。」
苏曲乡眼一飘,点了个头。
这於王汶是出乎意料的答案,她又问:「那你见过他吗?」
众目睽睽下,她又点了个头。
「真假啊!」一位女孩兴奋喊道:「我超想看看他长什麽样子,听廖学长说他长的爆炸好看!」
有个她甚至不认得面孔的女孩朝她贴去,扑闪着卷翘的睫羽,问她:「高不高啊?瘦的还是胖的?听说好看的男人都挺香的,这是真的吗?」
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追击,她有些慌了手脚,下意识以眼神向王汶求救。这一当口,她藉由王汶眼底的笑意而明白了些什麽,她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携着她融入了班上的圈子。
未来的一年能既丰盛又充实,有大半功劳都得归功於王汶今天的这一个问题、一个微笑。
她和王汶也由此熟络了起来。
回答完女孩们的问题,苏曲乡回到前方干活儿。
自从那日在花圃遇见那位老师後,她直至今天才再度想起有这麽一个人。
试着在脑中描绘那日的情景,她赫然惊觉所有的画面都历历在目,耳边彷若还能听见他的那句──
是新生吗?
苏曲乡顿然扬起头,不觉手下的大袋子被亲自前来认领的女孩子取走,她对着午後湿气极重的灰色天空,走了神。
再见到他,是八月的倒数第二周,暑辅已接近尾声。
那天,苏曲乡因故没到校,晚上六点一到就去了叔叔的日料店帮忙。他儿子苏牧小她一岁,自父亲的狠毒行径被揭发,到後来的音讯全无、酿了大祸,叔叔就将她视如己出,只要母亲出差到外地时,都是叔叔在照顾她;当母亲在七月骤逝,也是叔叔陪她跑完所有的丧礼流程,除了他们家的人,她已经没有可称得上是家人的亲友了。
闷热的天,积压多时的水气在华灯初上时滂沱下落。
还在整理紊乱思绪的她因雷声而惊醒,山葵应声滑出手中,客人吓了跳,最靠近她这侧猛瞧她磨山葵的小小男孩更是抖了一大下。
苏牧见状,当即来到她旁边,拉住俯身去捡山葵的她,口气硬梆梆地将她赶回厨房,等处理完凌乱的场面才进去找她。
下午回到市区时,苏牧就让她今天不要过来,可若她坚持要做某件事、上哪儿去,谁都没能阻拦的了。
打从她入店,包括苏母在内无一人没看出她脸色不好,只是谁也不敢多问多说。叔叔知道她将心事藏得深,简单泡了杯花茶给她,就回头去备料。
只有苏牧心直口快一些,也是今天唯一知晓她上哪去又陪同她的人,二话不说就拉她到房里要她待着,别下楼帮倒忙了。
苏曲乡压根儿没在听,推开他,绑上围裙,兀自去为开店做准备。
这让苏牧有气发不得。
但既然她时下出了岔子,他也没打算继续把火憋着。
正要开口教训她,岂料一瞥,就见她左手的拇指上淌着血。
鲜艳的色彩,无论何时都是扎眼的。
苏牧叹了口气,半蹲下来,把卫生纸按到她手上:「还发呆?没看见手都受伤了吗?」止住血以後,他笨拙地给她贴上一圈透气胶带,黏得歪七扭八的,「本想念你几句的,害我都没心情念了。」
苏曲乡一语不发,她摸着胶带,将摺痕捋平,眉目染着浓稠的纡郁。
苏牧捏住她的指尖,问她在想什麽,她没有说出真正的答案,平静地答:「这雨感觉会下上好一阵子,不晓得那个老师要怎麽回去。」
「雨如果没变小,我爸都会开车送他回去。」苏牧说:「他家离这里不远,和你家距离也才一百多公尺而已。」他笑看她,「公园旁的神秘大豪宅,就是他家。」
苏曲乡略显惊讶。
她和母亲是五月搬到这附近的,每次从公车站返家时,她都会不禁多看那幢白墙灰瓦的大宅一眼。因为从没见过谁打大门出入,她还以为那是空屋,没揣竟是那位老师的住所。
「我早晚给人遛的那只狗,就是他的。」蹲得脚麻,苏牧拉来一张矮凳坐上,「他大概是一年多前开始来这里吃饭,一个月能见上五六次。原本是给专职的遛狗员遛,还会带去兜风呢。但听他说他的狗不太喜欢那个人,所以後来我们熟了,我爸就多管闲事啊,就变成我在遛了。」
苏曲乡的唇瓣翳合着,小声说:「之前……都没见过。」
「整个七月我也只见过他两次,都是中午来的。」苏牧回想,「所以你俩刚好都没碰上。啊,他有教到你的班吗?」
「没有。」
苏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压腿起身,故意板起脸:「我不会再让你帮忙了,先上去待着,等雨小了点再回去。」
苏曲乡无由反驳,收了凳子,准备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