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仙谷,谷如其名,是片狭长型的谷地,土壤肥沃适宜种植,谷中花卉树木种类繁多,能作为药用的也不少,加之依山傍水,靠山的植物和靠水的植物都易於栽种,但要说产出哪些仙草灵药,基本上是没有的。
被称药仙谷是因为百年前这儿有位退世隐居的老者,善医术及制药,当时在整个宜春县相当有名气,老人家谈吐不俗,脾气很大,看病看心情,给药看运气,整个走的就是话本子里神医的路线,後来一手飞针救回南巡的钦差大人,名声传出了宜春县,医术被流言与传闻神化到能活死人肉白骨,连着隐居的地方也从一个无名谷地有了响亮的名号:药仙谷,一整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住的地方也直接跨级飞升的概念。
那位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神医,其实是桓氏一位从上京高位退下的族老,当时退位给後辈让路,要求的就是拿到这个属於桓氏族产的无名山谷,後面因缘际会成了个名医完全始料未及,直到老者仙逝,这山谷的所有权便直接传给长子,再後来,长子的宝贝女儿出嫁,成了陪嫁的产业之一,再更後来,这位桓氏女的女儿也出嫁了,这山谷又传到了女儿的陪嫁中,而这女儿,就是已逝的宸王妃,假死跑路的陶斯瑀。
陶斯瑀当初计画假死离开时,拟定了好几个地方,北境的小村,东边的港城的巷弄大宅,靠西的山中小城,结果推来算去,最後却往南到宜春县。
要说原因也挺简单的,当一个人下不了决定时就让老天爷来决定吧!
她让春歌做了几个签,丢给当时年岁尚小的女儿抓阄,唐允曦小手一捞,一个南字跃然纸上,
地点就这麽定了。
反正王府产业庞杂,收入丰厚,从来也没关心过王妃带来的陪嫁内容,往哪走不是走,於是跟着春夏秋冬计划周全後,遁走大业就只需依计行事。
春夏秋冬当然是不赞成的,笑话!堂堂陶家嫡女,圣人亲封的宸王妃,为何要为了莫名其妙的“感觉”,就决定这样落跑?
照冬阙跳脱的说法,还不如闹开来,光明正大和离算了。
但陶斯瑀不想,面对自己沈溺多年的感情,要她毅然决然地一刀断开,她承受不住,於是一向觉得做人应该快意恩仇的陶家姑娘,决定懦弱这一回,当次没脸没皮的逃兵。
死遁是灵光一闪的念头,地点是抓阄碰运气的一捞,陶斯瑀总觉得自己也算是破罐子破摔的另类版了,但家人是要通知的,不然到时候宸王府一定会被陶家人给掀了,她真的是有种掩耳盗铃的心态,以为这样也算给自己给王爷给这段婚姻一个圆满的结果。
至於她付出给心尖上那位宸王爷的情感,她觉得自己不亏,毕竟占了人家正妻位置这麽久,上无姑舅需服侍请安,旁无妯娌小姑需费心来往,有钱有权,连孩子都是男女都占了,如果这世间要说好命,陶斯瑀可敢说自己不是,怕一道雷就轰了下来,所以她觉得自己贪啊!只差岁数就能构上福寿双全这词了,偏偏她还想要更多,老天爷不劈死她,她自己了断好了!
春夏秋冬眼看苦劝无果,担心王妃这一跑就没了音讯,身旁无人照顾,最後只能一起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成了上京如今已成往事的无人生还六人组四员。
陶斯瑀离开前几日,找了天同亲亲儿子彻夜长谈,素来冷脸的宸王世子唐溯当夜眼皮直跳,嘴角直抽。他的确早慧,同皇子读书也让他熟知人性与帝王心术,但眼前完全不照章法行事的母亲,的确超乎他的认知了!
他不想深究自己美名远播,知书达礼,名动上京的母妃是怎麽变成眼前这位侃侃而谈死逃大计,整个灵动到不行的女人,虽然他真心觉得母妃这回脑洞开大了,却也没有出声阻止,一来是他理解母妃深爱父王,知道父王只当她是个妻子,却不是心中人时,已经大受打击,加之在外祖家的言传身教下长大的母妃无法像其他上京的女子一样,只要占着正妻大位不在乎丈夫心在哪,如果不计较分开的方式,母妃与父王分开或许并非坏事,谁知道柳暗花明後会不会又看到另一番风景呢?
他自小与父王亲近,那位周姑娘他是知道的,对方对於父王有无别心,他不清楚,但他那位除了一张脸能撑撑场面外,其余完全不能期待的直男父王,心中对於周姑娘确实只有单纯的兄妹情谊。
他从两个舅舅口中知道的母妃,是个灵动活泼,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姑娘,性子直爽,天真却不愚昧,善良却不盲目,可以快意恩仇,也懂步步绸缪,但从嫁了父王後,她收敛了所有的娇气天真与爽朗快意,从千娇百宠,任意自在的陶氏嫡女变成进退得体,贤淑敦厚的宸王妃,只为了替心上人操持一座温暖舒适的家,让他回家时自在无忧。
他叹口气,默默地提笔改了母亲的计画,母亲还是单纯了点,是个称职的主母却不是个精明的谋臣,看到母亲那被理解眼神及感动的泪光时,唐溯满腔劝诫最终也只剩下一句:「母妃多保重,让舅舅的暗卫定时给儿臣送消息,免得儿臣牵挂。」
看着母亲伤感却坚定离开的背影,看着她执行计画前,挺直腰板,细细巡视王府的大小角落,絮絮叨叨地叮咛花房园丁,换季时要留心那几株娇贵的绿翡牡丹,又一再提醒大厨房四季更换菜色搭配药膳,像是一切都不会改变那样,日子就这样一页页翻去,他记得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春日,母妃笑咪咪地婉拒了大队人马的王妃仪仗,轻车简从地去了相国寺後,再也没有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是他身为王府世子以来最蒙逼的日子,先是想方设法阻止皇叔祖赐下諡号,毕竟这个玩意既没实际意义日後要是不幸东窗事发,还会成为欺君罔上的铁证,然後扮演起王府顶梁柱,照顾起突然宅在家中不出门不见客简直可以说是摆烂朝政的王爷亲爹。
宸王爷是在宫中同皇上讨论北境军防时知道消息的。
来蓬莱居通传的苏大伴满脸难色,在皇帝耳边嘀嘀咕咕好一会,皇帝凝眉,看了仍认真看着布防图的宸王,回头看了苏大伴一眼,这种坏消息让说话灵巧的人来说比较合适,苏大伴秒理解皇上的意思,心里发苦也只能忝着脸,坑坑疤疤地对一脸冷肃的宸王说出宸王妃车驾跌落谷底的消息。
宸王当下不发一语,脸色依旧冷淡,却突然起身大步离开蓬莱居,连跟皇帝告退都忘了,被遗忘的皇帝没有生气,对着服侍自己大半辈子的苏大伴相对无语。
这婚事当初也是大伴亲自传的旨,那策马直出朱雀大道的风彷佛还刮过耳边,眼下却已经物是人非。
总之,上京的是是非非都被携家带口直奔南方的陶斯瑀抛在脑後。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给儿子的信一直到半年後才寄出,当时他们一行六人外加一只鹦鹉已经适应了南边的生活及气候,在药仙谷整出大片药圃,宜春县里还盘了间酒楼跟一间水粉舖子。
酒楼和水粉舖子都是为了搜集消息,陶斯瑀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哪种心态,狠心离开了,却放不下,总担心这烦心那的。
唐允曦直到离开八个月後才惊觉自己很久没见到父王了,旁敲侧击下,悲伤地发现自己已经是被消失的澄安郡主,她也曾极力反抗母妃,甚至想要回京爆料,结果最後,人小腿短,没钱没人没势力且无辜消失的澄安郡主,只能满脸无奈地接受自己那被迫成为往事的人生。
但这件事也让允曦小姑娘有了危机意识,开始透过两个舅舅培养自己的人,以及储备钱财,还想方设法说服陶斯瑀请了教功夫的师傅,强身健体顺便为回京做规划准备。
陶斯瑀倒不是不知道女儿想法,但没打算阻止,女儿太小她放心不下,不然她也不会拖着她离开,毕竟有了後母就有了後父。
谁知道唐霄会不会例外?儿子有自保的脑子和能力,女儿差得远了,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才安心。
悠闲的谷中生活就这样悠悠哉哉地迈入第三年。
陶斯瑀长得好,当时以寡妇的身份来到南方,还引来不少注意,毕竟宜春县这种地方难得看到气质样貌这样出挑的女子,即使已经嫁过人,但大晋民风开放,女子和离或守寡再嫁也算常见,不时登门的冰人媒婆让一行人很是困扰,春夏秋冬有过宸王这样的姑爷,看这些来求亲得人,看哪个都不顺眼,毕竟要找个比得上宸王的太难,相貌不说,就是气质学识也难有匹敌的,总之在宸王对比下,这些人直接秒杀成歪瓜劣枣。
而且娘娘是来这儿躲人的,难道还真的能高调再嫁不成?眼看求亲的人一荏接一荏,於是几个人商量後,宜春县里开始流传药仙谷的美人寡妇命格太好,一般人受不住的流言。
虽然还是有几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世家旁枝,自以为不一般,想迎娶美人,但最终都铩羽而归,几人的生活也终於平静下来。
「曦儿写信给溯儿了?」陶斯瑀盯着眼前低眉顺眼的暗卫,看似询问但内心已经肯定了答案。
女儿同儿子打小亲近,虽然儿子请封世子後,就入宫伴读,但休沐归家时,两兄妹还挺歪腻的,护短大概是唐家和陶家最相似的地方,疼女儿也是。
身着黑衣,伏身回报的暗卫是陶家大哥培养给女儿的,陶斯瑀知道後也睁只眼闭只眼收下,但暗卫终归是陶家人,在唐允曦及笄之前,大小事都得过陶斯瑀的眼。
女儿一心想见父亲兄长,碍於现下年纪小没多少实力,隐忍度日,要是连信都不给传,怕反而适得其反,她是逃避了婚姻与丈夫,但总不能让女儿跟兄长断了联系。
「罢了,日後小姐要传信就帮着,跟我大哥说一声,看能不能训练一批信鸽给我。」
陶斯瑀摆摆手,暗卫随即离去。
女儿信中写了什麽她也懒得多问了,孩子慢慢长大,开始有自己的小心思,只要不是太出格,她也无需手伸得太长太深,终归大了很多事情要自己去面对。
「小小姐是想念世子爷了,毕竟已经两年多没见了!」冬阙说着,边挑着香炉中的灰烬,重新燃起新的盘香。
「王爷他辞官带着世子云游,这事我总觉得不对。」陶斯瑀道。当时她还担心是不是儿子露了馅,唐霄辞官是来追人的。结果,都半年过去了,不要说唐霄了,连只苍蝇也没出现过。
父子俩彷佛真的享受起闲云野鹤般四处游玩的退隐的生活,儿子之前还会定期写封信来问好,聊聊近况,这半年信少了,两人的消息如果不是从她大哥的信里提及就是二哥捎来的暗卫报告。
从大哥的信里,她几乎可以想像儿子策马驰骋北疆壮阔草原中逍遥自在的样子,在无边穹庐下陪着唐霄,父子两人同吃同住,一起面对找不到住宿处便在荒野凑合过上一夜,大地为床苍天为被,恣意不羁。
陶斯瑀既欣慰又心疼,毕竟唐溯打小虽然被严格教导,文治武修都不能落下,但身为王府世子,出入车马都是备好等着,吃穿用度哪样不是精致细腻?
听说他睡在稻草堆被臭虫咬,身上起了疹子,居然听乡野老人家的建议,真的拔起路边药草就涂,幸好老人家的智慧是老天爷磨出来的,疹子很快就消了,连个疤也没留。
想想她这个母亲,任性而为,全了自己对婚姻的那份圆满却忘了两个孩子即便早慧却也还是孩子。
女儿会思念父亲,儿子即使较为独立,但也曾在信里抱怨生辰没有人煮长寿面了。
「小姐是觉得王爷是来找您的?」冬阙问,心里还挺开心的。说真心话,就她来说,那位周姑娘哪里都比不上自家小姐,王爷也不是薄幸的性子,两人说开不就得了?何必搞成眼下这样呢?
但小姐心思细腻,许是无法像她这样大咧咧地处理感情的事吧?
冬阙想着想着,也乐了!要是王爷真的找来了,那她们就能归京了吧?
「其实如果王爷找来,不也挺好的?」这麽想,话也就这样说出口了。
陶斯瑀笑笑,好跟不好怎麽说呢?
他来,她心里是有期待的,但他若不来,这个期待破灭了,岂不更难堪?
沈淀了两年,还想说自己应该可以云淡风清地面对了,结果一听到他辞官的消息,这心里又七上八下起来,人还真是不能做坏事,站不住理,这心中虚啊!
「感情的事情奴婢也不懂,但王爷若真的找来,许是您跟王爷缘分未断呢!」冬阙笑眯眯地说着,心里挺乐的,毕竟这里虽好,上京才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啊!
「什麽断没断的?」夏鸣掀起帘子入内,手上一把刚采的野花,打算放在前些日子大爷送来的陶瓠里,陶瓠朴实,色调浓厚有韵,搭着这生机盎然的野花正合适。
「在说王爷辞官云游的事呢。」冬阙说着,起身去拿陶瓠,她看着夏鸣一手开的欢快的野花,一下就懂她的想法,说起来春夏秋冬四人的默契,这天下大概无人能出其右吧!
「这事情啊,听说圣上不打算准,王爷撂话准不准都不上朝了!最後还是皇后娘娘劝说了半天,圣上才开了金口,准了王爷的折子呢!」夏鸣接过冬阙拿来的陶瓠,摆弄起那一把野花来。白色的花朵开的正盛,翠绿的叶子,硬挺的花茎,精神得很!
「怎麽好像哪怪怪的?」说话的是刚进来的秋韵,手上提着吵吵的笼子,里头空荡荡的,这个点是鹦鹉放风的时间。那只扁毛鸟在小园子里蹦跳着。
「你也觉得?」夏鸣道,对着那花左瞧右看。
屋里陶斯瑀笑看三个贴身婢女对着陶瓠里的野花动手动脚的,也没整出个满意的型,絮絮叨叨地讨论着。
「这里叶子拔掉一点就好了。」最後是刚帮小主子换好衣服的春歌,一进来就伸手将叶子整顿了一番,果然整个气氛就不同了。
「春歌姊姊这一手辣手摧花居然还有摧枯拉朽的功力,您真是成精了!」冬阙老是想啥说啥,众人也习惯了,但理解不表示不能打,春歌就用她那为人所称道的纤纤玉指,狠狠地弹了冬阙光洁的额头。
「不是说额头高的人脑子好吗?怎麽我这摧枯拉朽的手也拉不动你这朽木呢?」春歌依旧是那个我笑着但煞气四溢春歌。
冬阙摸摸可怜的额头,可不敢再回话了,只能哼哼唧唧地抱怨:「唉唷,您这手劲,真是痛死了!」
陶斯瑀忍不住笑出声,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唐霄若来,她便笑着迎接他,他若不来,她也笑着过日子,所以来或不来,她都还是笑着,这样真好!
陶斯瑀彷若顿悟一般,感觉眼前一切都鲜亮了起来,她心中依然深爱着那个人,那道从风雪里翩翩到来的身影已经紮根太深太久,无法拔除替代,但除开爱着唐霄的部分,她庆幸依旧保有享受生活,热爱他人的能力,毕竟人如果不先爱自己,又如何好好爱别人呢?
即便在别人眼中自私矫情,那又如何?
谁又知道分别是不是为了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