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蝉声唧唧,室外日正当中的艳阳,气温,竟是直逼气象主播提醒的高温三十七度。
「热死了。」
将安全帽前的挡风镜面拉起,口罩拉下,尽管迎上的热风使我的眉头拧了下,但我还是想让被闷到发烫的嘴出来呼吸。抿了下被汗水稍微溽湿的唇,无力的,眼前九十秒的交通号志实在恼人。
抬起右手腕看着表上的时间,我轻吁了口气,那已渐渐走向与死党约定时间的指针,想着上回不过是因着加班,不小心让对方多等了十五分钟,而後那惩罚似的海薛一顿晚膳,让我第一次直面感受到死党花销功力的「亲切」,实在令人不敢再次回首。
情绪有些烦躁地,我认真不懂眼前这几乎没什麽车流经过的交叉路口,为何仍要设定一个九十秒的红灯时间。
因着高温的关系,看着前方已经生成些许上蜃景残影的空旷路面,我终是忍不住地出声抱怨,「搞什麽啊,都已经第三只麻雀飞过去了。」
还是一台绿灯通行的车辆也没瞧见。
额上冒着汗,我在心中一面默数着仅剩五秒的小红人,一面祈祷着最讨厌「等」的死党待会可以开恩,不要降罪於我,小的真的不是故意要迟到的!
然而,死党的定义是什麽?
维基百科的资料上显示:「比好朋友更要深一层关系的友人,一般观念上是指不管做什麽事都会予以支持。」
但我的危机意识总是这麽告诉我:「不要作死,女人口上说的闺蜜,男人嘴里的称兄道弟,总是会在正事的节骨眼上狠狠插你肋骨两刀,要你清醒清醒,别尽做些荒唐傻事,哪里滚来哪里滚回去,碍眼伤神。」
「钟韵昀!」
——看吧。
才停好机车,我的安全帽都还没拿下,早就等在不远处骑楼下的死党,李懿甄,一听到我摩托车引擎的熄火声,她人都还没到,就已经张口来了一记狮子吼。
路人齐刷而来的视线,着实反应李懿甄的声量之大,我脸皮有些受不住的红了下,低垂着头。女人不愧是高中时候的乐团主唱,丹田肌耐力及肺活量着着实实的摆在那。
「解释一下,为什麽迟到十分钟?」
将安全帽锁进车厢内,正欲开口忏悔、求饶的我,李懿甄瞬间将手举起,五指大开的挡在我们俩人之间,直接打断我欲辩解的发言:「我知道,你不用解释了,又迷路了对不对?你这个超级大路痴。」
咋舌,虽然死党说的是事实没错,但能不能不要总是这麽狠心地抢夺我的发言权啊?再怎麽说,高中时我也曾当过高她一个阶位的班长啊!她只是风纪,风纪啊!
「你心里在想什麽我都可以猜得七七八八,我们快点进店,我等你等得快热死了,脱水中!」李懿甄将手作扇,搧了搧她已经汗水薄出的颈项。
见状,我咳了声,就算有着不是这麽正当的「日常」理由,但让人家等了就是事实。含着歉意的,我终於等到了可以说话的绝佳时机点:「对不起嘛,等一下晚餐算我的。」
我的死党,李懿甄,她是个标准的狮子座,为人正义凛然,路见不平往往第一个冲锋陷阵的拔刀相助,许多事不会小鼻子小眼睛,处事跟为人上相当的大器。
只是,脾气跟心性偶尔会急了些,她不是急死太监的那一类型,是皇帝自己转得焦头烂额的那一种。虽然我们的性格迥异,一冷一热,但这无碍我与她的交心,李懿甄,是一位可以让我与其同年同月同日别的生死之交。
「欢迎光临。」
走进发廊内,我呼了口气,感激着冷气带来凉意的同时,看着眼前大摇大摆走在前方带路的李懿甄,我着实替她的豪迈汗颜了一把。
李懿甄行走的格调像个老板似的,沿途,她的语气相当熟稔、随兴地对着里头所有的设计师打着招呼。
步伐不停,李懿甄径直领着我往发廊内最里边的座位区走去。
到定点後,我其实是有些局促的,讲老实话,除了陪朋友理发外,我很少来过这麽高级别的发廊。以往,我总是很随意的让人修剪头发,反正工作上都要绑起来,所以我从来没有这麽费神的照料过它。
相反,像是手表、相机这类的身外之物,我倒是上心许多,什麽时候该清洁、擦拭,都有用手机的行事历纪录,设定闹钟,好提醒自己日期快到了。
「你先坐下吧,我刚刚看Kevin还在帮他的客人结帐。」
看着状态是傻了的我,李懿甄习惯性地对我翻了个招牌白眼,她上前帮我拉开镜子前的座椅,伸手跩过我整个人,直接将我的上半身给压在椅子上。
才坐定,我定睛看着室内精致的装潢摆设,以及臀部坐起来异常舒适的软垫。目光回正,透过镜面我看着身後正在帮其他客人做发型,各个看上去造型、品味十足的设计师,我突然痛心疾首的道:「我觉得我的钱包在哭泣了。」
听着我的小小牢骚,李懿甄又是一个白眼,她抬指戳了戳我的肩膀,口气是满载恨铁不成钢的淑女经,念叨着:「这位姐姐,虽然我对你省钱跟花钱的地方无语很久了,但是!这是头发耶!每天都要打理跟见人的地方,花点钱又不冤枉?」
笑出声,我听着那句「冤枉」,这真是我们「海龟」俩洄游的伴手礼。眉眼微弯,我答腔:「嗯哼。」
「不过说真的,我当你朋友这麽久了。十年来啊,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看你把头发留这麽长。」
听着一旁嗓门大的李懿甄突然轻声起来的言语,我抬眸,想一读此刻她将头刻意摆低的面上表情。
只是,我们的默契总是那般心照不宣的好,两人喜欢着什麽,讨厌着什麽,彼此的底线在哪,如明镜反射似的一清二楚。
在等待设计师准备的空档,李懿甄站在我的身侧,她抬手拾起我垂散在身後的长发,开始绑起了简易型的羊角辫。
感受着李懿甄缠绕在我发丝里的手指,她拢摆着其间已经有些厚度的重量,突然再次开口,语气带着连路人都能听得明白的可惜意味,叹息:「发质意外的维持得很好,你......好不容易留到腰了,下一次看你留长又该是何时?」
闻言,我的心因着李懿甄的这席话狠狠地颤了下。
轻咬了下唇,今天,我来发廊的目的,就是想剪去已经留至腰的一头长发。
淡淡的,对着明白所有原委的李懿甄,嘴角斜上,我不客气的怼了回去:「再留这麽长,是想要了我的命?」
「也是。」耳畔旁,李懿甄轻轻的笑着,她将两双搭在我发上的手指松了开,後退走到一旁的等待席,翘腿坐下。
辫子散落间,透过镜面,我看着慢步走向我,已经将工具整齐穿戴在身上的高瘦设计师——
李懿甄的发型师友人,Kevin.
踢踏的马靴声停下,我移动着目光,看着已经弯下身,将双手搭在我肩上的Kevin,镜面里,我与他的视线交集而上。
Kevin的笑容非常温煦,透过李懿甄稍早前的Line通知,他已经知道我此行前来是预备做什麽样的造型。然而,Kevin那始终没有下降过的微弯唇角,似是说明着,他能体会女孩子下着「这般」决心的勇气。
「钟小姐,你真的确定要剪这麽多吗?」
目光上移,看着身後同样留有长发的Kevin,他顶上那头光是用眼瞧便晓得主人肯定相当花时间呵护的柔顺,竟只用了条黑色橡皮发圈,简单的圈成一尾PONY造型,任它轻挂在肩上。
视线向下,上半身纯白的T-SHIRT,搭着有点反骨的膝盖破洞牛仔裤。Kevin身上一气呵成的不繁复,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舒适顺眼。
笑了下,我说:「难怪懿甄只给你剪头发。」
「欸嘿,谢谢。你也是她第一个带来给我做造型的朋友。」
轻轻抚着我的长发,Kevin继续说着:「触感真好,我突然有些舍不得剪掉你的长发。」
「是啊,每个人都舍不得。」
无力的阖上眼,身边的每个人都同我说「好可惜啊」、「不会心疼吗」、「留着多好看啊」、「你会後悔的」。
那一句又一句的不负责任言词,每每听一次,那些再也不能鲜活的回忆,就像瞬间被机器真空的商品,不留一点余地的,窒息着我再也不能承受更多的情绪。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在眼框又要泛红之前,Kevin已经动作轻巧地帮我盖上了剪发围布,他用着像是承诺般的口吻,细声说着:「三十公分,我会好好的对待它。」
心跳逐渐攀升着,我紧握围布下的双手,努力不去细听已经接近耳畔的刀片摩擦声响。
抬眸,我神经有些紧绷的看着那把整体漆黑,身形漂亮的剪刀,正在Kevin的指间上暖身着。
「准备好了吗?」
眼不见为净的闭上眼,在摇摆不定驾驭理智之前,我轻轻的将头点下。
随後,像是怕我反悔似的,刀声一落,「喀嚓、喀嚓」地,我心里最魂牵梦萦的那丝挂怀,似乎也跟着Kevin果决专注的气息,还有不曾犹豫的俐落手艺,一一断裂着,散成再也拼接不回最初的破碎。
感受着不断落下的发,我逼迫自己必须怀念着些什麽,好来挽救那股仍存在於心中的不甘。
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明明外头方才还这麽的炎热,室内的冷气也还不及挥散皮肤上的汗水,但,我的身体正在剧烈颤抖着——
只差没有唇齿哆嗦。
为了不让Kevin察觉我的异样,我屏息着呼吸,使劲的抿唇,噤声着。
只是,这副沉重,一切,又该从何说起,从哪里割舍?
果然,避无可避的,还是必须回首那段青葱岁月。
尽管那人的笑靥,在夜深人静,或者停下繁忙步伐时,仍在我的记忆里肆无忌惮的明媚着,宛若回到每次的旅途中,她最喜爱站在春樱下让我拍摄那般,花开,花落,周而复始的闹腾着。
那段,逃不了,也无处能躲藏的——
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