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彬回来後,练舞室里的两人已经挪开距离。
许尧光低头不语,向苏彬点了点头後,礼貌地退了出去。
苏彬走上前,喊了一声:「郑月娜。」
郑月娜依旧坐在原地,低垂着头,不敢直视苏老师的眼睛。
「要上我的课,就必须全心全意。」他说,「用最好的状态。」
「我可不想天天担心你昏倒,於是减轻负担。你分明能承受更多,你没有这麽娇嫩,知道吗?」
这句话,莫名地打入郑月娜的心底。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苏老师的脸。
「在我看来,你是一条橡皮筋,虽然花花绿绿的不怎麽好看,却可以承受非常大的拉力。但,你现在根本是用错误的方法拉扯自己,一直拉一直拉,一点弹性也不留给自己。再这样下去,不用多久,你就毁了。彻底毁了。明白?」
这是苏彬第一次对她说这麽多话——在课堂上,苏老师不喜欢说明每次训练背後的原理,只是要郑月娜反覆练习。
直到她将这些动作烂熟於心、身体可以直接做出反应,也就能够逐渐明白这些动作背後的真谛、理解每一条肌肉运作的精髓。
早已哭肿的双眼再次浮上水气,她紧抿着唇,用力点头。
苏彬将糖果放在她手心里,接着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不再看她。
背对着郑月娜,苏彬淡淡地说:「今天的课先到这儿。你自己回去想想,你究竟是否真的想走这条路?」
郑月娜愣住,惊慌地开口:「老——」
「如果想做偶像,你这副身体,少说还要跳十几、甚至二十几年。」苏彬声音很冷,「要是对这行没兴趣,就别浪费彼此的时间了。我很贵的。」
郑月娜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什麽意思?老师不想教她了吗?
苏彬不再说什麽,收好自己的东西後,便迳自离开。
留下郑月娜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练习室里。
许尧光站在门口望着她,心绪复杂。
「月娜……我陪你回去吧?」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郑月娜摇摇头,双手抱膝,颤抖地说:「不用了……谢谢你。」
何慎心走到尧光身後,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你先回去吧。月娜没事的。」
许尧光看了一眼慎姊,又看了看神情颓丧的郑月娜,感觉胸口一阵窒息。
「月娜……」
「社长,我真的没事。」郑月娜抬起头,绽露笑颜。
许尧光觉得自己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尤其是她唤自己的那句「社长」。
他转头,不发一语,只和慎姊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
自始至终,她还是不肯向他敞开心房。
即使已经在他面前崩溃痛哭,她却仍什麽也没有说。
他果然还是,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女孩。
慎姊看着尧光离去的身影,不禁有些茫然。
他们俩的关系,似乎比想像中得更复杂……
她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看向独自一人的郑月娜。
如此倔强的孩子,她究竟要怎麽帮助她呢?何慎心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甚至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麽。
「月娜,我就在外面,你自己休息一下吧。」慎姊关切地说,「如果要离开了,我叫谨言载你一趟,别自己回去。」
郑月娜抬眼,正打算拒绝,慎姊却投以一抹不容置喙的眼神,让她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我知道了。」
坐在副驾驶座,外头灯光瞬息万变,色彩映照在郑月娜苍白的脸上。
何谨言始终盯着路况,没有主动提起今晚的事。
从郑月娜上车开始,两人便一直保持沉默。
直到一个红灯,何谨言停下车,淡淡地开口——
「是我给你的钱不够?」
郑月娜惊惶地转头,望着面不改色的男人。
「不、不是,当然不是。」她紧张地说。
「不是?你倒说说,你现在兼了几份打工?」
郑月娜瞪大双眼。怎麽可能?他怎麽会知道?
「我没有……」她说得心虚。
「不要以为你晕倒一次,人人都抢着安慰你、照顾你。」何谨言瞟了她一眼,「至少我是做不到。接下来的话你给我听清楚了。」
灯号转绿,车子再次发动。何谨言从容不迫地关注眼前路况,嘴上却一点也不饶人:「世上不是只有你最辛苦,你最好认清这一点。」
郑月娜不敢发话,只能直直盯着男人的侧脸。
「没那种能耐,就不要把自己搞成这副德性。」他语气冰冷,「要死,也死在舞台上、死在练习室里。竭尽全力,闪耀自己,这才是一个歌手该做的。」
郑月娜移开目光,嗫嚅地说:「……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是自己。」他冷笑一声,「你的专业应该在这里,为什麽不务正业?为什麽跑去火锅店打工?你想在火锅店里当驻唱歌手吗?如果是,拜托告诉我,我成全你。」
郑月娜没见过这样的何谨言,气势凌人,像是张口就能将她吞掉的猛兽。一字一句都平和徐缓,却带着刺人的寒意——
她被问得无话可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同时也忍不住想:何谨言怎麽会知道她在火锅店打工的事?她明明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呀。
又是一个红灯。何谨言停下车,扭头望着她。
「郑月娜,说话。」
郑月娜抖了一下,惊慌地望着他。
何谨言又轻笑了一声。
听到这声笑,郑月娜感到委屈——她能怎麽办?如果可以,她也想专心致志地练舞、练唱,投注所有心力在练习上。
但她哪怕再努力,也还是抛不开生活的纠缠。
家里那些帐单,吃的喝的用的,全都靠她一个人……
这条星光璀璨的路,她才走不到十步路。
她必须披荆斩棘,才能继续往前。
想着想着,眼前一片氤氲,那些疲倦、那些痛苦,全数涌上心头。
「觉得委屈?觉得不甘?」
何谨言的声音传来。
郑月娜看向他,眼里带着泪水。
「谁没有委屈、没有不甘?谁的生活没有困难?」何谨言的语气不再咄咄逼人,眼神却带着冷意。
「你偏偏用了最笨的方式来解决,郑月娜。」
「那你倒是告诉我,我要怎麽做?」郑月娜抹掉即将落下的泪水,不甘示弱,「放任我全家饿死?等我真的出道有了收入,都不知道是几年後的事了,难道要他们等我?还是要我弟辍学去打工?」
何谨言再次笑了,这次却笑得真心。
果然是小丫头。
竟然还要人用激将法才能说真心话?
她平时究竟是多压抑,才会如此一碰就碎?
见何谨言笑而不语,郑月娜更恼火了。
「你到底在笑什麽?」
何谨言看向前方,一边踩下油门,一边悠悠地说:「这里就我和你,我还能笑谁?」
郑月娜被搞得莫名其妙,一肚子气无处可撒,只能恶狠狠地盯着何谨言。
却见何谨言神态从容,转动方向盘,开口:「没说不能兼职。若真要养你全家,我也没那麽多钱。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包养了小情人。」
郑月娜正在气头上,一听见这句话,立刻懵了,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什麽?」
「合约里本来也没说不能兼职。只不过,兼职到影响练习,这就过分了。懂吗?」
郑月娜一头雾水,眨着眼睛,茫然地望着身旁的男人。
「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你母亲。」何谨言瞥了她一眼,「再下一次——再因为打工影响到练习品质,我会要你母亲把你领回去,再也不用当什麽偶像了,永远去火锅店工作吧。」
郑月娜这才听出来了,何谨言这是不反对她兼职的意思……
只要不影响到练习。
像是终於受到了某种承认或肯定,不再有人对自己的选择指手画脚——郑月娜不禁破涕为笑。
明明上一秒还觉得委屈,这一秒却觉得无比满足……真是矛盾。
余光瞥见郑月娜的笑眼,何谨言不着痕迹地弯起唇角。
未免也太好哄了吧,小丫头。